张也宁沉默许久。
他微抬头,玉白脖颈浮上一层微弱的濛光。他道:“师父不会害我。”
姜采又问:“成仙后,仙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听闻仙人不死不灭,除此之外,不知还有何厉害手段?”
张也宁眸子微微噙了笑。
他望向她:“我也不知。但我若知道了,我会告诉姑娘的。”
之后,张也宁便闭死关去了,姜采继续游离,忙自己的事。她轻松渡过了天道雷劫,即将渡过生死迷劫。她没有寻到无悔情劫的契机时,便已被各大仙门喊成魔女,被人追杀。
那时她身怀仙家道法、魔门法术两种功法,她不能将二者好好融合,到死也没有寻到道门或者魔门的入口。她曾想过求助张也宁,但是……
他的“退避三舍”,在面对天下那么多想杀她的人面前,他又能为她退到哪里呢?
姜采终究没有麻烦任何人,她一人扛下了所有。
她听说他成了堕仙,但她已没有精力去好奇。
他们这对未婚夫妻,始终是平行线,短暂交汇过一段时间,最后仍走回了各自的道。
姜采只意外,她会在大雪中看到那轮皓月,看到那向她走来的神仙中人。
姜采只意外,她最后,会死在他怀中。在他抱着她一步步离开的时候,她的气息,应该是在那时断了的。
明明……并没有太多感情,也彼此陌生的。
但她死在他怀中,他又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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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你还好吧?”
雨归忧心的唤声将姜采从回忆中带回现实,灵火所燃的灯烛将屋舍中衬得光华明亮,满室温暖。姜采微侧头,看屋中三人都盯着她看。
姜采无意地与张也宁目光对一下,移开了。
张也宁一怔,她那一瞬眼神,似乎有些……伤感。伤感这样的词,不应该出现在姜采身上。她剑气凛然,风华无双,她怎会伤感?
果然姜采笑道:“刚才酒没醒,说了胡话,张道友与赵道友不要放在心上。”
张也宁盯她片刻,没说话。
雨归见师姐没事,放下心,将赵长陵喝完的茶盏放回原处。赵长陵则坐于床榻,中衣雪白,发丝半束,面容因道体受损而始终苍白,精神委顿。
他神识飘忽一下,再次想到人间历练发生的事。
可是……那终究是人间之事,他不应将那时候的情绪带回现在。
然而……大家都说姜采是与他师兄一样说一不二的无情之人,这样的人在人间已经那般无情,回到修真界,她为何会来探望他呢?
莫非,她对人间的情,还是有记忆的?
赵长陵又恍惚想到自己私下听到的一些话,说长阳观有与剑元宫联姻的打算。这些年,长阳观除了一个真仙,别无建树,新一代人才只有一个张也宁,反而是剑元宫人才辈出,姜采、谢春山……若是联姻,大家才能捆绑在一起。
而他是掌教的弟子,他和姜采……
赵长陵心情复杂,手指微用力,勾住身下被褥。他垂下眼睛,问:“姜道友看我,到底是何目的?总不会真的是为人间历练之事而愧疚吧?”
姜采微笑:“你那时本该杀,我有何愧疚的?”
赵长陵:“你!”
他猛抬头,目中欲喷火:“那你来做什么?”
姜采从怀中递出一本书,让几人都意外一下。张也宁看去,见书籍纸页泛黄,不是修真界的物件。书册封面,赫然是三字篆书:
《封妖榜》。
赵长陵:“……你怎么把它带回修真界了?”
姜采:“我觉得此书阴毒,用活埋人的法子封妖,最后即便成功,也不当取。人间有你这样的败类,也会有其他败类,少不得会把心思动到这书上。我便直接将书带走了。”
赵长陵面色铁青。
他因气怒而咳嗽起来,想动手,却想到自己道体受损,不是姜采对手。更绝望的是,他哪怕养好伤,也不会是姜采的对手。唯有、唯有……
赵长陵将目光望向张也宁,却见张也宁垂目看那书,问道:“赵师弟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书?”
赵长陵:“……师兄便任由她这般说我?”
张也宁很意外,道:“她也不算说错。你是从哪里得到的书?”
赵长陵面色青青白白,被二人一同盯着,他无法辩驳,只能僵声回答:“我有一次降妖除魔时,在人间都城附近的一座山的地宫中寻到的书。”
张也宁和姜采对视一眼,二人异口同声:“驼铃山?”
赵长陵:“……”
姜采若有所思,看来驼铃山的秘密不少。有一个孟极,现在连《封妖榜》这种损阴德的书也来自那里。
赵长陵唇角浮起一丝冷笑,闭目:“二位也不必问我。那地宫在我得到书后,就坍塌了。”
姜采:“你得到书,就照着练?万一书是错的,万人活埋也不能封妖的话,你可知若是如此,天道也不会饶你。”
赵长陵冷声:“那是我当时唯一的希望!看人家百姓因妖霍乱而颠沛流离,只有封住天下妖,才能……”
话没说完,他便惨叫一声,因一道青龙形影扑来,一鞭挥下,打在他道体上,让他直接摔躺而下,口吐鲜血。
雨归慌张站起:“赵、赵、赵师兄……张师兄!”
青龙鞭飞回张也宁袖中,他人已然站起,俯眼睥睨,淡声:“我会告诉掌教,罚你再多思过一年。他日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是否有胆子重复这话。”
赵长陵趴在床上,因青龙鞭而浑身微微发抖,他用手臂强撑着不倒下,颇有些怨念地抬头,面色难看,眼红如血。
他恼怒:“师兄!”
他因师兄在姜采面前打他,而更加不能接受。
张也宁不再理会,看也不看其他人,转身便走出屋舍。姜采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收了书,跟随而出。雨归左右为难地看看,到底不敢像自己师姐那般张狂。
她去扶赵长陵,被赵长陵一把推开:“滚开!”
雨归面红如血,脸颊滚烫。但她仍然爬起来,轻言细语,楚楚可怜:“师兄,你出血了,我帮你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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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采出了门,见张也宁负手立在屋檐下,背身修长。灯笼光照在他身上,不及月色清雅。
张也宁:“将书给我。”
姜采:“怎么?”
张也宁淡声:“你当着我的面将书拿出来询问赵长陵,不就是想让我帮你推演,这《封妖榜》上的邪术是否可成真么?若是邪术可成真,用此邪法封妖,便不是小事了。
“魔界人不会想封妖,只有修士会想封妖。但会这种邪术的修士……恐怕和魔域牵扯极深,不是寻常之辈。”
姜采哎呀一声,笑:“不愧是张道友,聪慧过人。”
她将书递出,也因自己一直算计张也宁而有几分不好意思。
她难得扭捏一下,解释道:“原本我师兄也可以帮我推演,但是……这种修真界的道法,应当还是出身道法圣门的你更加擅长些。”
张也宁淡淡“嗯”一声,袖一挥,便将书收下了。
他说:“三日后来找我,我告诉你推演结果。”
姜采“嗯”一声。
张也宁:“记得将孟极还我。”
姜采望天。
张也宁等了半晌,见她始终立于他身后,气息有些不平。他微怒回头,见她用古怪的、纠结的眼神看着自己。好一会儿,姜采迟疑着问:“我还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张也宁平静:“不还孟极,便不帮。”
姜采已经开口,便豁出去了。她酝酿一下向前走,撩一下自己耳畔的发丝,又极淑女风范地振振衣袍,整理一下发冠。
她妙目流波,微微一笑,亲昵地叫一声:“宁哥哥……”
张也宁猛然后退两步,被台阶绊倒,跌下了台阶,趔趄立在了平地上,仰望着屋檐下这奇怪的女子。他神色微妙,欲言又止:“你叫我什么?”
一道清心咒亮起,刷在姜采身上。
姜采硬邦邦:“……我没有生魔心,谢谢。我只是想说,若有长辈让你我二人联姻,希望你能拒绝。”
张也宁蹙眉:“……我看你魔心深种神志不清,竟臆想出这种事。”
第25章 清晨之时,云鹤振翅……
清晨之时, 云鹤振翅。长阳观钟声长鸣后,道士们纷纷做早课,前来贺寿的客人们却有些无聊。
姜采用隐身诀藏身于一棵百年苍树上, 下方修士来来去去, 她已听到不少人抱怨——
“这寿辰好没意思。本以为永秋君寿辰会开讲大道,让我们窥得几分机缘,结果来了数日, 我们连永秋君的面都没见到。看长阳观这架势,也不像是会开讲成仙大道的样子。”
“这长阳观冷冷清清的, 就派几个道童招待我们。呵,还是四大仙门好,长阳观掌教大概只会见四大仙门的客人,不把我们这些小门派、小散修当回事。”
“哎,也不能这般说。长阳观本就朴素,讲究的是‘顺其自然’。它若是将永秋君寿辰办得风光无比, 那才是奇怪。”
“这两天进出也不方便, 长阳观搜身搜得很严肃, 不知道在找什么。”
“不管怎么说, 熬到寿辰那日,我就要赶紧离开了。这里一没法会二没指点, 留在这里做什么?咱们自己私下里交换灵器?这在哪里不能交换?”
树下又是两个修士不满私语, 他们走过后, 树上的姜采掏了掏耳朵, 换了个屈膝半卧的坐姿。她青碧色的裙裾散在树枝间,莹莹间,被长阳观独有的灵月虫点缀,光华潋滟, 却在日光下渐渐消散。
这灵月虫与人间的萤火虫相似,自身会发光。不同的只是,灵月虫是吸食月华为生,暮生朝死。而在修真界,哪里会有比长阳观更浓郁的月华呢?
姜采垂目看着自己裙裾上的灵月虫化为光点消失的景象,喃喃自语:“看来大家都有些无聊啊。”
她前世为何不来参加长阳观的寿辰呢?就是因为她知道以长阳观的质朴风格,寿辰上什么都不会有。只有她那个嘻哈没正经、整日闲逛无所事事的大师兄,才会凑热闹。
但是没关系,这一次,长阳观自己想低调也没用,她会想法子让长阳观高调些。
姜采手指一点,在虚空中写字,大意是委婉地将民意告知长阳观,希望长阳观能够组织些有趣的活动,好让寿辰不至于这般枯燥。写完后,纸鹤凭空拍翅而出,张口叼住了虚空中的字。
姜采打个响指:“去吧,把信送给大师兄,让他找长阳观的掌教青叶君聊聊。”
纸鹤点头,拍着翅膀飞走。纸鹤不知道,姜采一道灵气从指尖泄出,缠上它的一边纸翅膀,悄悄跟随上它。
姜采要找到谢春山,将孟极要回来。但是谢春山好几日不出现,姜采只好用纸鹤送信这种方式,让纸鹤带着自己找到谢春山的气息——孟极是她的,师兄就这般带走,也不让她见,未免无情吧?
为了不让谢春山察觉这道灵气,姜采心神凝一,专心地控着手指间的灵气。她修为高强,又用了隐身诀,下方再有修士走过,也并没有察觉树上有人。
忽而,姜采听到了下方传来的一道熟悉的女声惊呼:“啊呀!”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气急败坏的含着怒气的男声:“谁他妈的不长眼!”
一道娇怯怯的女声跟随:“哥哥,你没事吧?”
姜采一边控着指间灵气,一边低头向树下看去。看清下方发生了什么事后,她有些意外地挑挑眉,又忍俊不禁。
原来师兄那日的卦象,应在了这里——
下方,雨归手中拿着一从其他修士那里换来的罗盘,有些开心地来回摆弄。她修为低微,天赋也低,有这样的灵器护身,她也安全些。不想她低头端详灵器,没有留神,撞到了前面拐角过来的人。
恰在这时,“啪嗒”一声,姜采所藏身的树间,一鸟粪从天而降,砸在了被撞的人头上。
那被砸了一头鸟粪的人,正是四大仙门之一巫家的少主,巫长夜。
雨归脸色霎时就白了。
巫长夜抬头,俊极的面容沉下,头顶的鸟粪沾在他乌黑发鬓间,看起来狼狈又好笑。他身后的妹妹巫展眉关心询问,就要念诀帮巫长夜擦,却被巫长夜一把推开。
巫长夜盯着雨归,他一双异瞳,一只乌色,一只半金色。当他怒瞪雨归时,异瞳颜色亮起,雨归身子一颤,瑟瑟后退一步。
她认出了对方是谁,结结巴巴地准备开口道歉。
巫长夜抢先开口:“道歉有屁用!我就知道,你们剑元宫的人那天当众让我落面子,怕卦不准,特意让你来泼我一头鸟粪,然后回头就四处宣扬对不对?阴险!”
雨归瞠目结舌,她嘴张开。
巫长夜冷笑:“说个屁!你以为我会相信?”
雨归:“……”
——但是她一句话都还没说啊。
巫长夜:“收起你的诽谤,你以为我听不见?”
他妹妹巫展眉娇弱地立在哥哥身后,向对面那柔弱可怜的姑娘解释:“我们是巫家人,天生异瞳,掌世间幻术。即便你不开口,无数通往未来的幻影也会被我们眼睛看到……”
雨归:“可……”
巫长夜冷冰冰:“别以为我会放过你,我马上修书去剑元宫,问你们掌教这是什么礼数。呵,不让我满意,长阳观寿辰结束后,我就亲自登你们剑元宫。”
他气势强硬,雨归瑟瑟发抖,脸色更白,咬了唇。
然而她什么都还没有做,他便怒吼一声:“哭什么哭?有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