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采没有回剑元宫,谢春山只好先带着复杂的心情,去面对那些问话的长辈——
将芳来岛逼到这一步的人,谁不是凶手呢?
世间因果循环,总是报应不爽。
在修真界引发震动的时候,姜采觉得太累了。她第一时间竟然没有返回门派去处理后续事宜,她屏蔽了神海中响起的所有询问声音,不理会任何人的问话。
日落下,星海如银。
她坐在沙滩上的巨石上,遥望着芳来岛曾经存在过的地方。
海风吹动衣袂,头顶星河弯曲迂回,如一条银带向上飞腾。姜采一边饮酒,一边凝望远处。
芳来岛事毕,可她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刚开始。
自蒲涞海分开修真界与人间,千万年来,修真界已经积累了太多的恶,太多的混沌。所有的恶念不断积累,到天地承受不住的时候,便是魔的诞生。
魔自恶念中诞生,然在魔中,也分为了太多的不同。
有人身为魔,心无魔;有人身正道,心生魔。谁又说得清什么善恶正邪?
而待魔气与灵气对抗,积累到极致之时……又会发生什么呢?
姜采静静坐着,越是饮酒,越是清醒。她脑海中一遍遍滤过芳来岛发生的那些事,一时间想起女修们为护神像而陨灭的场面,一时间想到梦中盛知微带领女修们向她俯身承诺,一时间想到盛知微最后用结界隔开他们,为他们打开了出岛之路……
这个世间,善恶皆在一念间而已。
恍然间,天边星河蜿蜒向上时,一轮明月出现在了星河的尽头。沙滩边风大,姜采喝酒喝得迷糊,心神放松至极,并未注意到天边的异象。
直到月华之光皎亮,耀人眼目。
姜采用手背挡眼,抬头,看到白衣“仙人”出现在明月前,衣袂飞扬,他踏月掠星,自高空中走下。
姜采静静地看着。
她看着张也宁从月光中走下,一步步向她走来。也许是意志消沉,也许是酒喝得太多了,姜采飒然无比地后仰身,手撑在巨石上,眯着眼看他。
张也宁立在了她面前,垂目望来。
月下飞雪,君子清玉。这般仙人之姿,谁不心动?
姜采低下头,躲开他目光,她心里觉得许多寥落,伤怀,狼狈。
她淡声:“梦里杀你,我对不住你;现实中分化身重明死,亦是我对不住你。你要不杀我几次吧。”
张也宁沉默良久。
她觉得她好像很久没听到他的声音了,他声音缓缓响起时,她心里竟生眷恋,如同纷纷雪落。她听到他说:
“你在梦中时曾说,你想要月亮永悬不落。”
姜采心一空。
她按在巨石上的手指蜷缩,难以言说的心情让她头更低。她不言不语,听到他说:
“你将我比作月,你知道在我心中,你是什么吗?”
姜采一点点抬起眼。
他道:“我期尔似明朝日。待明朝,长至转添长,弥千亿。”
他伸出手来,素白手指停在她眼皮下,干净,修长。
姜采眼中星河流转,光华一点点亮起。她一手提着她的酒坛,一手伸出,搭上他的手。
刹那间,张也宁身后向上飞斜的半空中,他的神海被他兀自分出,化成实象——
少年张也宁盘腿坐于莲花池中,湖泊碧绿潋滟,莲花丛丛葳蕤,玉白之光流转,已有很多花骨朵悄悄绽放,芳香细微。
张也宁道:“姜采。”
他身后光华万转,少年重明闭目端坐,道体与本体相通,月华为带,华亮盛美。他道:
“帮我渡情劫吧。”
姜采的回答,是她闭上眼,在她身后向上飞斜的半空中,如同蝴蝶展翅一般,一个巨大的半弧状神海被她分离出来,化为实象——
已经有了裂缝的玉皇剑悬空之下,少女姜采坐于剑光下,她的身体被藤蔓包裹,绿意葱郁,蜿蜒向上,蓬勃间,花骨朵藏于枝蔓间。
漫天银华,皓月在空,划破银空。
——“那轮皓月啊,人曰,不可依恋。”
“可我想要依恋。”
——“既知无用,何必妄情。”
“虽知无用,却想妄情。”
——第二卷 完——
第48章 芳来岛沉岛之事,影……
芳来岛沉岛之事, 影响颇大。
四大仙门之一的芳来岛叛逃魔域,知情者心中有诡,不知者心里惶惶, 窃窃私语。
原本这种事, 修真界不打算声张。若非姜采和张也宁进入岛中,岛中的那些秘密、发生过的事,也许便会像姜采前世那样, 无人问津,悄然过渡——以至于姜采前世中, 只知谢春山在此事后离开剑元宫,却不知芳来岛沉岛的真正缘故。
无妨,这一次姜采身在局中,便不会对发生过的事当做不知。
姜采回去剑元宫后,挑明芳来岛的秘密,对峙自家门派的掌门与长老们, 要求惩治当年去诛杀芳来岛女修的人, 例如玉霄长老为首的长老们;同时, 她要求将芳来岛这些年藏着的秘密公之于众。
自然, 芳来岛叛逃,修真界要派人追杀, 不能让他们真的投靠了魔族。
此事, 姜采愿意自请而出。
虽则她的态度不算激烈, 剑元宫主殿仍然关闭殿门, 不让小辈们偷听他们的对话。而殿中,掌教云枯君与长老玉宵君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姜采的师父,天龙君玉无涯披着鹤氅, 面容被清茶白雾照得些许朦胧模糊。她端坐一旁,恹恹地听着弟子和其他长老的争执。
斗篷上的白色绒毛托着她苍白面容,如渊深眸。天冷了,窗外微有雪飞,这位女长老侧过脸,望着窗外演功殿前练剑的年轻弟子们发起了呆。
与姜采同立殿中与长老们对峙的,还有谢春山,以及低着头煞白着脸、不怎么敢开口的雨归。
剑元宫的长老们拿自家的弟子无法,玉宵君的吼声如雷,将这个小小女子吓得战栗连连:
“你是什么玩意儿?!你就是春山带回来的那个女的?果然是狐媚货色,勾着我山中弟子跟着你一起胡闹。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收留你……”
雨归僵立着,面色惨败。
姜采淡声:“长老说不过我与师兄,为难一个弱女子算什么道理?若是一出事就找无辜人担责,长老怎么不后悔收我与大师兄入门?”
玉宵君气得口不择言:“怎么不后悔?你们这两个……”
掌教云枯君斥道:“玉霄君,住口!”
云枯君深叹口气,看向长立殿中的两名弟子。
谢春山看着柔,实强硬;姜采看着强硬,实际上只会更强硬。剑元宫当年属意谢春山时,未曾想到会再收到一个姜采。而剑元宫满意姜采这个首席时,也未曾想到刚到极致,便反折自身。
云枯君淡声:“当年,傲明君气盛势强,芳来岛目中无人,天下修士不少深受其害。之后傲明君陨落后,芳来岛利益被瓜分,很多人不乏报复之心。我等亦不能拦着那些人去报复,自然只能默许……阿采,在这般大的修真界中站稳位子,不是非黑即白,不是那般容易的。”
姜采并不受激。
她声音温温凉凉,不急不缓:“我并未觉得世间非黑即白,也不觉得他人报复算什么大恶。我修仙修行,本就知道‘因果循环’的道理。旁人要报复,我自不会阻拦。
“然事实上远不是‘报复’那般简单。修真界深受芳来岛功法的害,但傲明君死后,修真界不去反思,反而盯上了那功法,要为己所用。这般恶念种下,恶果累累,是整个修真界都默许的、偷偷藏着瞒着的罪恶。
“若非整个修真界默许的规则,芳来岛在傲明君死后,哪里有能力再收女弟子,哪里有能力继续坐稳四大仙门之一的位子?你们不过是要将它架在四大仙门那个位子上……所有门派,所有人都捂住了芳来岛的嘴,不让它开口,不让它求救。
“我不觉得芳来岛叛逃魔域是什么值得嘉赏的事,但我也同样不觉得整个修真界是清白的。”
她仰头,微长发带托着窄长腰线,面容冷淡而坚毅:
“我们都是罪人。
“既是罪人,便该赎罪。”
殿中几位长老一时间被震得说不出话,云枯君不由看向姜采的师父,向玉无涯求助:
“这、这……傲明君当年亦正亦邪,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师父当年也与他交过手,深感芳来岛女子功法的邪。你师父也杀过芳来岛的人,也将芳来岛当做敌人。我们当年是想毁了那功法,即使在改了功法后,你师父也不信任芳来岛……天龙君,你说说话?”
姜采心间揪起,她长立不回头,不敢看自己师父的表情——
前世今生,她多少次一意孤行,最不敢回头看的,便是自己的师父;她无愧于心,可她始终对自己的师父心怀愧意。
她不是一个听话的、懂事的、孝顺师父的好弟子。
玉无涯温声:“事已至此,我亦无言。全听掌教的吩咐。然而——阿采是我唯一的弟子。子不教,师之过。何况……阿采并无过,不是么,掌教?”
玉无涯声音沧桑:“我们当过侠客,也做过恶徒。我们救过人,也杀过人。我们为善,也作恶。世间功败由人说,我已然不在乎世人如何评价我。你呢,掌教?”
姜采蓦地回头,看向侧坐在窗下的玉无涯。玉无涯羸弱憔悴,虚虚的,如一捧雪般坐于那处,却对她微微颔首,笑意温润。
姜采唇角颤动,别过头,敛去自己眼中的湿润——
前世,她身败名裂之时,是否师父也这般为她说过话?
她确实……很不孝。
玉宵君冷笑:“如此说来,我当年替剑元宫走芳来岛一趟,阿采,你现在还要惩罚我了?我可是为了你师兄……”
谢春山道:“因我退婚,惹出这般祸事,我亦愿受罚。”
玉宵君气急:“好好好!你们两个一唱一和,好样的!我跟你们说,你们不过是窝里横,找自家长辈算账,这所有规则,可是永秋君默许的!你们有本事让永秋君承认错误,有本事让他老人家退让么?你们——”
姜采道:“做错的事,要一步步纠正,从未有一蹴而就的道理。我眼下是不如永秋君,我却未必永不如永秋君。”
她跨前一步,寒目盯着玉宵君,目色清冷寂然,光华明朗。这灿然之光,如重重明火映海,耀古照今,让殿中长老们齐齐失声,说不出话。
半晌,殿中静谧,无人开口。
很久后,云枯君才艰难说道:“阿采,你无法撼动整个世间规则。”
姜采微微笑,知道云枯君已然有松口迹象。
她回答:“我可以撼动,只要我足够强大。只要给我时间——我最缺的,恰恰是时间。”
她撩袍,在谢春山也震惊的目光中,跪了下去。
她手臂上托,两掌相叠,拱手弯腰行剑元宫最郑重的大礼。她朗声:
“请掌教允我退出剑元宫。我自愿走我的道,我自愿去公开我罪,绝不连累剑元宫的长老、弟子。”
众人骇然,谢春山失声:“阿采?!”
——她还要退出剑元宫,去追杀那些逼迫芳来岛到此地步的人?她疯了?
云枯君道:“不值得。”
玉宵君的气都消了,说道:“罢了罢了,我去领罚便是,反正芳来岛已经没了,这破恩怨早该结了……阿采你算了。”
雨归小声:“师姐……剑元宫很厉害的。”
——若是离开了剑元宫,那敌人就太多了。
玉无涯也诧异地盯着自己的弟子,久久凝望。她虽未开口,但她心中亦受震撼。她心如枯草,早已枯了许多年,早已迷惘了太久太久……然而,姜采这个弟子,让她眼中再一次迸发出了光。
这让她回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剑挑千山、路见不平便相救的风采。
她已然老了。
姜采却正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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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阳观中,张也宁同样与永秋君、青叶君等长老对峙。
青叶君对他出现,大感诧异:“你不应当在闭关冲击仙门么?怎么搅和进去芳来岛的事情里?胡闹!”
永秋君懒懒地看着张也宁,一言未发。
张也宁提出开修真大会,将芳来岛的秘密公之于众,承认修真界的错误,不出意外,满殿之中,除了永秋君脸色淡淡,其他长老都大惊失色。
一百年前那位亲自主持了芳来岛焚魔之火的丹青君最为僵硬,一甩云袖:“荒唐!我们岂能认错?”
张也宁撩起眼皮,清清淡淡,泠泠若霜:
“长老非圣,长老非贤,如何就不能承认当年的错误?若几位长老拉不下面子,由我代劳,我亦无妨。”
青叶君脸色青白:“知道芳来岛秘密的人,你公布开后,他们会惶恐,会怀疑我们要清理他们,他们会对我们产生敌意,对你产生敌意;不知道芳来岛秘密的人,更会因此哗然,从而不信任长阳观,更因此恐慌。
“你何必非要造成这么大的麻烦?芳来岛已经叛逃,这门功法随着他们离开便消失了,我辈与他们彻底成为了敌人,日后相见,不必留手便是……”
张也宁道:“长老们倒是一贯喜欢掩饰太平。但很多事在太平下藏得久了,反噬回来,更为伤神。长阳观既要做仙门第一,如何连自己的错误都不敢承认了?行差踏错不怕,怕的是一意孤行,粉饰太平,自我催眠。心中不坦白,道心蒙尘,尔等修的哪门子仙?
“真的能修成么?”
此话一出,惹得群怒:
“竖子敢尔!”
“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托了先天道体的好处,修行路比我们走得顺,这便是你蔑视长辈的道理了?你眼中还有没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