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尚哪敢,只好充耳不闻,把注意转嫁到别处,问道:“听闻李令丞跟郑舍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幼两家定有婚约,两位大人近日要议婚了?”
第16章 琤琤
李越停下笔,冷笑一声:“早着呢,八字还没一撇,能不能成都说不定?”
“哎呦,怎么回事呢?”周子尚热心肠打听:“两位大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说句天作之合都不为过,奴子就等着喝令丞大人的喜酒了。”
“没根没据的事,周扈司恐怕要白白惦记了。”李越似乎兴致缺缺,敷衍笑一笑,终止话头,殿内同时静止下来。
皇帝憬然意冷视着她,让她在眼底枯萎失色,流连忘返抚她的眉,终道:“今后就画这样的眉。”
安虞眼中溢出酸涩,失声颔起下颌。皇帝在她泪光里展露笑意,指尖抬高她眉眼,耐心端详,“以后朕称你安安,行么?”
圣意不可违,安虞没有选择的余地,唇舌发僵也要假意取悦,强自一笑:“陛下说了算。”
南诏国力不旺,朝中谋士还是有几分眼力手段的,探听出永裕帝后之间的姻缘曲折,建言她跟紧皇后的步调,求取永裕帝欢心。效果确实显著,不过终究还是无功而返。
他看穿她把戏,并不完全揭穿,依从她的谋求,肆意享受。看似他是猎物,轻易就步入陷阱,实则他才是高明的狩猎者,股掌之间翻转局势,将她的矛化为己刃,毫不留情地回击。
璎珞铃铛声潮落尽,龙塌上没有容她栖身的一隅,她未能赢得留宿君侧的权力。帝王专注看她时的眸明明一往情深,却又为何薄情如此。
离开麟德殿时,皇帝在幔帐后吩咐:“下旨,封赞德。”
宫闱局令丞在门边道声“遵旨”,扶南诏十公主出殿下了丹墀,乘小驾回漪澜宫。车边,李越躬身道:“恭贺公主封位三品赞德,宫中位分晋升这般快的,娘娘还是头一个。”
“托陛下洪福,有劳李令丞。”安虞仰望一眼玉阶上的殿宇,远离这方空寂夜色。
丢下笔,打个哈欠,李越离开宫闱局,游过月夜走出千秋门,出了后宫来到外朝。
门前靠着一人,抱着胸似乎已经恭候多时,影子映在蟾宫里,扭曲成纤长弧度。李越穿过千秋门,目不斜视,忽略他径直往前走。
看她傲慢骄矜的样子,郑崟无奈揉揉后颈,迈步追上前跟她并肩,“李令丞下值了?”
李越边走边翻白眼,明摆着的事,何必还要问?面对她一脸的不耐,郑崟讨好似的笑:“李令丞要回尚书府?我送你?”
“不用。”李越果断回拒,脸色比月霜冷上千百倍。
“饿不饿?我请李令丞吃顿夜宵再回家?我最近发现了一家……”他死缠烂打。
“别。”她打断他的热情,“时候不早了,郑舍人也早些回家休息吧,不要耽搁明日上早朝。”
屡次撞上冷钉子,郑崟不觉痛,反倒越挫越勇,“我明早去尚书府接令丞大人一起上衙如何?”
“郑山钦!”李越忍无可忍,驻足质问:“大半夜发什么疯你?”
“琤琤,”他停在她面前,恢复旧时的称呼:“我们从前不是相处的很好么?近两年到底怎么了?我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惹得你不高兴,死活不肯搭理我。”
一贯精明黠骜的面目认真起来,莫名透着傻气。他浸在月光里,眸色皎然,等她回答。
“没有啊,”她禁不住哂笑一声,搪说道:“男女授受不亲,我与郑舍人的交往应该保留分寸才是。”
郑崟瞥一眼她腰间的鞶囊,对于她的说法并不买账,“李令丞是内宫四品女官,自由进出后宫外朝,在宫内行走没有任何不便之处,况且如今这都什么年月了,你我都是仕途中人,怎么就不能亲密交往了?你从前是最讨厌这些陈规陋习的。”
京门公子的眼中长安风月常驻,自成一段风流,面若冠玉,声嗓铿锵,字眼动人。任谁对峙郑舍人,心弦也要被撩拨。从东宫舍人到中书舍人,凭他三寸不烂之舌驯服的官员大臣数不胜数。
帝王喉舌,高明掮客,在他的琤琤面前,却威风不起来。只因她说:“我不想再与郑大人交往。”
“为什么?”郑崟难以置信,凝神皱眉,“告诉我原因。”
“因为我们之间的婚约,”李越平静道:“目前我还没有嫁人的打算,所以没有与郑大人深交的必要。”
早年郑崟的父亲杭州刺史郑志时任京官时与兵部尚书李韬交好,彼时郑府有子,李家有女,两人自小一起读书玩耍,所以双方父母做主,为他们定下婚约。
眼下正当议亲的年纪,她却渐渐与他疏远,原来他以为的水到渠成,对于她来说是束缚。
“难怪,”郑崟恍然大悟,“难怪家父写信与尚书大人提及我们的婚事时,令尊隐约其辞。”
李越松了一口气,“很抱歉我一直躲着你,没有向你说明原因,今日把话说开了也好。虽说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不可背叛,但我更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宫中的差事我丢不开,所以,婚事暂不做考虑。”
“你今年二十岁,”郑崟很快想出对策,“内宫女官三十岁致仕,我等你。”
她并未被他“我等你”这句豪言壮语所打动,歉然微笑:“届时我会向圣上申请延期致仕,继续当差。”
“多久?”他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致仕?”
“不知道,”她习惯性的耸肩,看似随意,“只要宫内允许,多久都成,十年?二十年?像你们京官一样六十岁致仕也不是不可。”
“所以,”他凝视她,刮目相看:“在你看来,差事比婚嫁更重要?”
“可以这样说,”她又耸肩,云淡风轻派头,“我对婚嫁没有任何向往,自觉不适合居于后宅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目前只想把精力放在差事上,能走多远是多远。以郑府的门槛,郑大人的才学名声,京中贵女多有青睐,觅得一桩锦绣良缘是不难的。今后不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等刺史大人回京,我会亲自登门拜访,向令尊、令堂致歉。”
她的坦白足够直接,像一把利刃,扯裂寂静的夜。褒衣巍冠的公子瞠目,风神凝远,一时沉默。
李越留他在原地消化她的发言,迈步要走,擦肩而过时,他牵住了她的手腕,她挣他攥紧,再次把她拉回面前。
“是这样,”郑崟用力把她锲在地砖上,摆出掮客的口吻,开口协商:“当差与婚嫁并不冲突,我尊重你的意愿,婚后一切如常,府上的事情不用你管,由他们去做,你只管放心负责你的差事就好,七老八十了再致仕也没关系,随你。”
“啊?什么婚后?”这次轮到李越惊讶,她推开他却推不远,两人的鞶囊纠缠不清,卷到了一起,她咬牙,一边解一边控诉:“我方才说的话你没听明白么?”
单她一个忙碌,他悠闲做壁上观,她越急,发顶散发出的香味就越浓烈,他乐在其中。好不容易解开,她逮到他洋洋自得的一瞬,气的瞪眼噘嘴,“郑舍人出身门客,你觉得我会信一个门客的口腹蜜剑么?嫁到郑府后宅,到时是主持中馈,还是相夫教子,日子可由不得我选了,你们男人么,都这样,当初承诺得有多真,之后翻脸就有多无情。我,做不了郑舍人的娇妻,你还是另寻良人吧。”
郑崟垂眸,望着她在月河里挣扎,浑身上下沾满月白光华,波光潋滟晃人眼。
“琤琤,”他轻声感慨:“你真可爱。”
她静止,月色沉淀在眼底,冷冷视他:“郑山钦,你别玩什么口舌花样,我说了不嫁就是不嫁,你认真听我的话,听清楚了。”
“我听清楚了,”他皱眉折断一尾月光,用力凶狠,“请问李令丞,你认真听我的话了么?为什么你不肯信?”
“信不信重要么?”她质问:“现在听信,将来后悔怎么办?”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反问:“信不及我?”
“是,我就是信不及你,”她气焰嚣张,“对不起,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觉得我胆小也好,懦弱也罢,总之,我不想涉足后宅,像其他京门娘子一样整日揣度主家心肠,为那三妻四妾芝麻大点的小事消耗心力……”
郑崟端起手肘扶额,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怒目而视,“你笑什么?我的话很好笑?”
他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咳遮挡笑意,承认:“有点。”
她唇口开合,狠狠倒抽一口气,逼视他问:“哪里好笑?”
“也没有很好笑。”郑崟依她面色,当即纠正措辞,等她火气渐弱,方道:“李令丞的顾虑,其实都很好解决,你若担心后宅不宁,府上不纳妾便是,你不想相夫教子,不生便是,所有问题岂不是迎刃而解?”
始料不及,她怔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铮铮啊,”郑崟问:“很难理解么?你应该深有体会才是,我这一天天熬眼上朝坐班,两头顶着星星过日子,累都累惨了,哪还有心情延续什么香火。咱们俩认真存钱养老吧,等致仕后,走南闯北玩去,图个轻省它不好么?”
这场对话的走向完全超出认知,简直匪夷所思。李越呆望一眼在他脸上停留的月影,趁其不备默默抬步,桃之夭夭。
横跨前朝,走到宫门上回望,他仍然停留在原地,似是在回味当朝月色。
第17章 仙鹤
“奉天承运诏曰
南诏孟安虞笃生名门,静容婉柔,芳兰竟体,温恭纯善,深慰朕心。着即册封为赞德,以昭恩眷。
钦此!”
次日,宫闱局下发册封诏书后,安虞前往承乾殿向皇后请安,并非皇后召见后宫的晨昏省之日,殿中却聚满了殷勤耳目,艳羡之心作祟,她们迫不及待想见见这位一夜飞腾的南诏公主。
皇后还是寻常的样子,眉目艳皎月,意兴阑珊,不言声时像一首意境冷淡的诗。
等到孟赞德前来行礼时,她情态宽和,开口也是一腔暖调:“一人北上长安,想来孤独,圣上跟你有缘法,圣心又钟意于你,今后就好好珍惜在宫内的时光,将来必定能成就一段佳话的。”
皇后与嫔妃们议话,从不提“侍奉圣躬”,“开枝散叶”她应当提的字眼,面对孟赞德时,与其说是提点,不如说是莫大的祝福。
君情妾意,有始有终,后宫无人不向往。
“多谢娘娘祝愿,”安虞忙谢恩:“臣妾一定谨遵安身立命之本。”
先前皇后独承皇恩,无人能与之比肩,现在皇帝有意冷落中宫,身边空出了一席之地,却被南诏公主半路抢占了先机,刚入宫就封三品妃位,今后岂不更加了得。殿内众嫔妃心底发酵出的醋味直冲脑门,几乎要升天。
皇后赐座后,孟赞德在下首安顿,暴露于她们的注视下,南方以南的一国公主,身段玲珑,风情袅娜,姿态又尊贵,原是个绝色佳人,可惜眉眼间剥离出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长眉对长眉,雪灰映雪灰,好一出依模画样的把戏。昨日在长乐宫花园,到底是偶遇,还是铺谋设计,宫内口舌早有传言,当下更是一目了然。
无奈皇后本人毫无察觉,不追究,反而亲近道:“后宫的姐妹们都很好相与,多跟她们来往,没几日就能混熟了的。”
身处众矢之的,安虞顺从垂首,应声是。皇后看似亲热,实则虚情假意。一众嫔妃排外,鄙视她的行径,她只觉她们愚蠢可笑,嫉妒的只是一寸虚无。
预想中这场对话应该是短兵相接,话锋拉扯的走向,没想到一丝针对的意味也无,乏味无趣,让她们的期待逐一落空。
皇后还是那个皇后,冷的不起任何波折。表面功夫做到位,就下逐客令,“无事,都退了吧。”
一众嫔妃只好悻然告退,贤妃却迟迟没有离席,殿中只余两人时,安隅请她到近旁议话,“苏白有话要同我讲?”
柳苏白在她案边坐下,低声愤愤不平地道:“凭她是一国公主,也不该初来乍到就媚上欺下。臣妾们都等着娘娘给她个下马威尝尝,但是娘娘是个好性儿的,非但不同她计较,反而笑脸相迎,让臣妾们好不痛快。”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安隅失笑:“逢场作戏罢了,我还能说什么?苏白,她没什么不好,为何要跟她撕破脸面?”说着自顾自剥她的蜜橘吃,“说句难听话,关我何事。”
“那是因为……因为……”柳苏白小心翼翼看她一眼,低着头咬牙,一吐为快:“因为娘娘对圣上不上心,所以娘娘不在意……不在意她在圣上跟前得脸……”
安隅脸冷下来,一手搭在桌旁,怔怔道:“你们是觉得我这个皇后没有威严,做的不合格,不能为你们出口气。”
“不,不……”柳苏白惊了一跳,抱住她的手腕,轻摇了摇:“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说错话了,娘娘千万不要多心,臣妾是被那孟赞德依葫芦画瓢的下作手段气昏了头,没有要责怪娘娘,娘娘别生气……”
“无事,”安隅看向她,笑笑,淡声道:“我没有多心,也没有生气,你若不告诉我,我哪里知道你们心里这般那般的想法,你先回去吧,今后你们有的是机会出气。”
“娘娘……”柳苏白听得糊涂,不明白她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像是承诺,又分明与她的脾性不符。
皇后不多做解释,拍拍她手背,安慰道:“去吧。”
等柳苏白离开,烟敛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娘娘好不讲道理,自己手段不如人,讨不到圣上欢心,与娘娘有什么干系?那孟赞德也是,西颦东效,也不觉得丢面儿,偏偏圣上还吃她那一套,光彩么?”
安隅听着没忍住,嗤地一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的嘴这样伶俐?再往下说,天下人都要被你骂一遍。”
“奴子是深藏不露,”烟敛冷哼,“被逼急了,泥人也有个土性不是,逗娘娘笑一笑也好。”
笑是笑了,笑完,安隅又冷回原样,吩咐道:“天越来越热了,圣上在朝多有辛劳,我们承乾宫也多关照一些。”
烟敛收起傲人架势,蹲身领命:“奴子这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