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珠——绮楼
时间:2022-01-06 12:18:36

远视旷野中提弓人的倩影,南衙十六卫鹰扬卫上将军陆恒雪风中吸吸鼻子,啧啧称奇,“别说,皇后娘娘真是个美人呐,脸是脸,腰是腰的,月中嫦娥似的。”
左右卫上将军关竞提跨刀捅他,“既然知道什么身份,说话就注意着分寸,皇后岂由陆上将妄议?你见过嫦娥?”
陆恒拨开他的刀,往树上一靠,报胸打了个哈欠,仍向远处看着,“漫洼野地嘛,没那么多禁忌,胡侃几句都不成?”
关竞不再理他,又听他道:“皇后若没回宫的心思,你我这两卫莫非要一直耗在明堂?陪皇后娘娘耗一辈子?不过这活倒是挺清闲,”话锋忽又一转,“清闲倒是清闲,入夜还得受冻挨饿,有点难熬。”
“得了吧,”关竞冷笑道,“若在宫内,十六卫这会儿正在巡夜,陆上将哪里来的闲心抱怨?”
“这倒也是。”陆恒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嘴皮子仍不闲着,又打了个哈欠,“深闺寂寞,半夜出来射鸟的也就皇后娘娘了,可怜见的,这要换做是我,得此美人,只恨不能天天栓在胯/上,怎么舍得丢在行宫里不闻不问。”
“陆上将困了犯迷糊,不妨下了值去休息。”关竞讽刺道:“这我来守着。什么眼神?那是鸟么?那是雪鸡。”
“哎,我说,”陆恒提靴踹一脚他的跨刀,“关将军今晚火气怎的这样大?冒犯到你了?你着什么急啊?你怎么瞧那么仔细?”
关竞道:“泾阳叛军逼宫那日,陆将军正好请了病假。”
陆恒切了声,“怎么又提这茬儿?后悔一整年了,现下十六卫都拿这事嘲我,说我没见过大场面,关上将往伤口上撒盐什么意思?”
关竞解释,“如果陆将军那夜参了战,了解皇后娘娘的为人,今日便不会出言不敬。”
陆恒被借走了注意,根本没听进他的话,两眼突然睁大,一把拽过他,往前方抬下巴,“关竞,你来,来,看看,那位是不是……”
关竞随他望去,望见雪中多了一人的身影。
陆恒提步要走,被关竞按在了树林里,“怎么了?”他压低声问:“这不得参拜请安去?关将军这会儿又不讲礼数了?”
关竞往身后打了个手势,阻止两卫有任何行动,回过头拍拍陆恒的肩道:“你信我。”
安隅弯腰捡起浴血的雪鸡,回身后遇到从蟾宫中走来的他。之前她总觉得,明月与风雪难以共存,直到亲眼目睹。
不禁后退一步,险些滑倒,皇帝踏碎满地琼玉走近,救她一把。她要躲,他敞开大氅揽她入怀,拂去她眉间雪,轻笑道:“他们都说你休息了,朕不觉得,所以亲眼来看看。”
这让她同时出口的那一句“你怎么来了?”有了答案。
词不对意,莫名其妙。所以,再做解释,“安安,朕想你了。”
安隅丢下手里的雪鸡,视线偏转到他积雪的肩沿上,再往下低头,她不知要说什么,只道:“你不该来的,”有所预设,提前作答:“我不会回去。”
扫一眼雪地上那只被贯穿咽喉的猎物,皇帝妥协道:“临近年关,回宫里过年好么?过完年再送你回来。”
他的热息吹化她眼睫上的雪毛,颤颤巍巍,雾水濛濛,她摇头,“何必如此麻烦,在明堂过年也一样。”
皇帝继续争取,“正月初八总要回来的,浓浓的生辰,浓浓也很想你。”
“还是不了,”安隅摘下帕子擦拭手上沾染的血迹,“她能忘了我最好,来回断舍,又要撕心裂肺。”
撕心裂肺,是他当下的境况,她将他剖心挖腹,然后视而不见。皇帝夺过她的帕子替她擦手,安隅任由他忙碌,在他大氅内躲过一阵风雪。
擦干净,他把她两手捧到唇边轻呼,责怪道:“怎的这样凉,今后不要再趁夜间出门。”
天颜,犹如公尺丈量出的比例,严苛到极致,尊贵无双。那双眉遍染人间雪尘,是她翻越不过的劫。
安隅望着他,默默深呼,痛饮风雪,但那冷抵不过他的温热。
他蓦然抬眸,逮了她一个正着,她眼仁惊跳,落荒而逃,却带不走痕迹。
他太狂,她怯慌。
一人屏息凝视,一人脸热心跳,安隅脸侧被他目光灼得发烧,抽回手左右局面:“回去吧。”
皇帝居高临下,收敛唇角蔓生的笑,故作高深,“朕先送你回去。”
安隅顾不得争论,她转过身匆匆迈步,迎面撞上风刃,痛感可以缓解浑身上下剧烈渗透出的热。
她走,他提着雪鸡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脚印吻合相交的时候,雪鸡再次被抛弃,一对翅膀无力摊开。
林中两队人马目瞪口呆,看着皇后落入皇帝怀中,拉拽揪扯,双双淋成白头。
鹰扬卫上将军重重拍左右卫上将军的肩,比个大拇哥慨叹,“信你了。”
安隅没有防备,惊惶间本能地搂住了他的脖颈,皇帝淡笑:“路滑,怕你摔着,这样万无一失。”
一侧是风急雪骤,一侧是他心跳,谁比谁更震耳?
“秦怀业,你这样惯着我,我只会心安理得,不会愧疚,更不会感动。”
“随你。”
安隅仰面,望着密雪簇簇在他眉间穿梭来往,皇帝挑唇,“在看什么?”
呼啸风声沉降时,她答:“雪和月色。”
回到覃黛宫窗前,安隅才记起她的猎物,今夜遗忘的事情多到数不清。
背靠一盏月,在他唇下绽放心跳,雪夜浸湿发尾,沿着脊骨蜿蜒绵亘。
推不倒他的肩,反倒惹上了欲迎还拒的嫌疑,君子动口不动手,她眼池倾泻雾水,浇透驭下天颜。
跌入柔软塌间,她又想起那只猎物,万物平等,濒死边缘,个个轮流转。
皇帝一掌翻过来,四指轻刮她唇鼻,嚣张地笑:“心安理得么?我看安安受用的很。”
“衣冠禽兽。”她咬牙控诉,在他掌下翻过身。
“朕不强迫你,”皇帝抚她的背影,已经在起身,“你若喜欢明堂,就留在这里过年。”
来上一来,坐上一坐便走,难得一次没有让她深感厌烦。
皇帝出了殿,迎着大雪,也是一副春风拂面样貌,玉阶之上顶天立地,鹰扬卫和左右卫两名上将联袂上前请安见礼。
皇帝下视一眼道:“你们两卫需要留在明堂过年,勤恳当差,眼色灵活些,这面若出了差池,朕拿你们是问,顾念你们暂时无法照拂家中,过年期间两卫薪俸提升三倍。”
话尽,两人忙落下一膝谢恩,龙靴迈步,一地琼苞玉屑纷纷扬扬,龙颜大悦,可见一斑。
独自过年,仪式一样不落。应季的水果摆成春盘,红纸剪出窗花,各宫各门楹上都贴上对联,雪化了,步入一年正月一年新春。
吃自己亲手包的饺子,风味更亲切,烟敛服侍皇后用膳,觑着她的脸色道:“娘娘,我听他们说,初一的开笔仪式,圣上是请公主陪同完成的。”
“跟随圣上接触一些政务挺好的,”安隅道:“母女情分是我辜负,我不求酎浓能体谅我原谅我,只希望她将来能够独当一面,决定自己的出路。”
见她不介意聊宫内的事情,烟敛又道:“奴子还听说了一件事情,太妃娘娘想要回扬州安养晚年,圣上已经同意了,年后就走。”
太妃娘娘指的只能是晋王的生母杨太妃,她与安隅的母亲苏氏姐妹情深,都是出身扬州的名门闺秀。
安隅眼神恍惚,“太妃娘娘在长安已经没有任何牵挂了,能回扬州颐养天年最好不过。”
然而,付出的代价过于残忍。
窗隙里透进的凉风已然变得亲肤,不再咄咄逼人。夜晚临睡前,安隅透过幔帐望着廊间里杳杳摇曳的灯笼出神。
烟敛熄了灯,在塌边笑道:“娘娘早些休息,明日奴子陪您去百花阁的暖窖喂鱼去,那的扈司说,有劳娘娘照料一冬,那些鱼与往年比起来,要胖上一圈呢。”
安隅枕在手臂上,拖住她的手,烟敛蹲下身,黑暗里问:“怎么了娘娘?”
“上元节我们回去,”她道:“来到长安七八个年头,至今未曾仔细瞧过上元节的灯笼,今年不想再错过了。”
烟敛趴在塌边确认,“娘娘只是看灯笼?回宫里么?”
安隅摇头,“圣上不需要知道这件事,我们悄悄的去。”
“奴子明白了,”烟敛帮她掖紧被口,“奴子去跟两位上将军协商,请他们安排人手随扈娘娘。”
安隅点点头,欲言又止。烟敛疑惑:“娘娘还有话要说?”
安隅迟疑不定地问:“最近沧州没有寄家书来么?”
“没有,”烟敛回道:“奴子也奇怪来着,可能都督府年关上忙吧,一时疏忽忘记了。娘娘想家了么?”
那道纤柔的轮廓僵冷,背过身归于沉默。烟敛默默叹口气,轻手轻脚退出殿。
沧州、长安,没有一个像家,没有一个是归宿,两面都无法取得和解。千思万绪袭入梦境,化作海浪汹涌,光火冲天。
惊悸中睁眼,安隅挣扎起身,烟敛慌忙拨开幔帐,带进一盏光亮,见她满头冷汗,忙吩咐太监宫女们去准备热水。
拿热手巾拭她的汗意,烟敛担忧地问:“娘娘好久不做噩梦,今日却又犯了,宣御医来瞧瞧吧。”
“没事,”安隅抱膝,摆摆手拒绝:“不必惊动任何人,我缓一缓就好,一个梦而已。”
 
第23章 沧州
 
安隅多次立于大明宫玉阶高处,在夜间远望长安城的康烟街衢,即便隔着夜色来看,它也是热闹的,目光所及之处是万家灯火通明一片,是楼堂馆所鳞次栉比。
上元节当晚,全城免除宵禁,万事万物繁华喧沸,与去年此时剑南叛乱带来的萧条景象反差鲜明。
融于市井坊间反观大明宫,它是蟾宫下的万顷琉璃。安隅身着胡服男装,长袍下一双乌皮靴悠然踱步,腰间革带上悬垂环佩香囊,一步一漾,荡出波浪。
来往无数过客,他们不能为她指点迷津,却能让她暂时抛却烦忧。置身纷纷攘攘,失去冠冕头衔,她不是皇后,她是沉迷放纵的一粒红尘。
俗世喧嚣,何不美哉。
专门空着肚子,买街边热气腾腾,新鲜出炉的小食吃。玉露团在舌尖上涂抹酥甜,围观人群中听一场小戏。
只见那女伶戴凤冠,头插下垂玉珠步摇,宽袖扬起,一对花绣鸾凤展翅高飞,唱到:“城下来者何人?”
男伶戴介巾帻,身穿裲裆盔甲,持戟唱道:“臣乃泾阳兵曹参军事尤勇,娘娘快开明德门,待臣等赤胆忠心护长安!”
安隅的脸成了熟透的虾,没呆多久就尴尬逃离,烟敛跟在她身后乐开了花:“娘娘在坊间被传颂成大英雄了!”
在这座城里找到一丝归属感,她终于忍不住笑。
还没笑够,有人与她擦肩而过,腰间的承露囊被一把拽了去。安隅凝结笑意,反应过来回身去追,攥住对方手肘拉其回身,呵斥道:“还给我。”
一张熟悉的面孔回眸望向她,海海人间,与他相遇,怎么可能是巧合?
俩人都戴皂纱幞头,眄睐间,两双短角帽翅燕尾一样轻轻摇曳,飞越无过往行人的肩头。
算了,不去计较。太平盛世,烟火人间,他也是其中的一景。
“秦怀业,不好好在宫内当你的皇帝,上外面来做小偷?”
“朕的皇后丢了,我出宫来找她。去年答应她出宫看灯笼,没能实现,今年来还账。”
笑意在他脸上浮现,今夜看来格外清逸翛然,似能淘净耳际喧闹。安隅把刚刚买到的同心生结脯让给他吃,他高昂头颅,傲气凛然,“我要你喂。”
安隅挑了只肥厚的肉结子递到他唇边,皇帝心满意足地吞下,抬手在她鼻梁上轻轻打了个榧子,“我还要。”
安隅被缠得无奈,又喂他一个,他还要。她把一整袋肉脯打成的同心结推进他怀里,合掌拍掉手上的肉渣,没好气地道:“自食其力。”
她继续往前走,余光里他跟上来,腰间绀玉带上别有从她身上夺来的承露囊。“秦怀业,”她借着人流攒动骂他,“你就是个强盗,什么都爱抢。”
他听得一清二楚,忽略她话语深处的暗讽,持续嚣张作恶:“这位公子年轻貌美,俊秀无双,我盗了去做皇后如何?”
“秦怀业,”安隅不禁握拳扑打他外臂,“你脸皮越来越厚了,真不害臊!”
他凑近她耳语:“安安这膀子力气,若用到床上多好。”话落,潇洒背手,撤退隐没人潮中,留她在原地面红耳赤。
“秦怀业!你站住!”她急急追,他速速逃,摩肩接踵人群中展开一场追逐游戏。
追到一个摊位前才将他擒住,皇帝任由她拽住袖子,却对摊位上售卖的物品入了迷,拿起一件手里掂了掂,然后把手中凉意贴到她脸上。
安隅拨开看清真容,再瞥一眼摊位上的器物,瞬间恼羞成怒,他垂眼握着一截玉柱欣赏,一边同她商量:“你不喜欢我的,我用这个伺候你行么?安安喜欢什么材质的?”
安隅背过身,沐浴在荒诞夜色下,她只想仰天长啸。天宫一声炸响,脚下的整个疆域都在颤动。肩侧他靠近过来,握紧她的手,烟火在两人眸中一遍又一遍上演。
繁华盛开,人声鼎沸,他看向她,捧握住她的脸,碌碌人海中,取一片静,相互靠近,交换彼此心跳。
乌纱下的半边皎月美艳不可方物,一双瞳仁被花火镶边,在眼睫的间隙里醺然迷离,他肆意横行,让她醉得更彻底。
摆脱他的纠缠,喘上一口气。他趁虚而入,欲拿满目深情降服,“安安,你……”
“怀业,别……”她唇绽樱桃,微微喘息,破他的局,“今宵只可谈风月,不谈其它,好么?”
一笑倾城,她就是说日出西而东落,便也认了。
找一个小贩,点一盏祈天灯,一面他提“合境平安”,一面她写“百岁无忧”,昂首看那份祝愿靠近无边风月。
然而转折很快出现,打碎花好月圆,良辰美景,推进烂俗断肠桥段。
三人三马远奔而来,人群中劈开一条坦途,马臀上烙印“飞”字,军中用马,八百里加急。
人潮汹涌,开始慌乱,有百姓忍不住吆喝:“军爷,哪里来的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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