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里跟着她一起慢了下来。
他猜不到绫的意图,尤其是喝醉酒的她。
绫神神秘秘的把果戈里叫到一边,悄声对他说道:“尼古莱,酒吧对我来说,偶尔是一个很好的交友平台,但更多的时候,我会用来解压。”
她思考着怎么做才能贴切地为果戈里解释这句话的含义:“我喜欢看人类疯狂的样子,最最真实的样子。众所周知,人会在喝酒以后,蜕下平时包裹的那层假皮囊,露出千疮百孔的灵魂。观察他们肆意放纵的样子,无论好坏,我很喜欢,嗯,那很有趣。”
喝醉了的绫变得坦诚自在多了,平时,她根本不会跟果戈里表达这么多的想法。
虽然她的脸颊还有点红,但是她明显已经清醒多了。
“说起来,尼古莱,你爱喝酒吗?”她突然话锋一转,问了一句不相关的话。
“不太喜欢。”这次,他也没有说谎,也没有遮遮掩掩,他只是直白的评价道,“被酒精麻痹的人,也妄想寻找远在天国的自由天堂吗?一旦从乙醇带来的幻想里清醒过来,天堂便即刻成为地狱,这只会让痛苦更痛苦。”
“可是,我很喜欢喝酒。”听到果戈里的话,绫眉头一皱,委屈巴巴地蹲在了地上,“我想起了!不对!尼古莱,我现在就喝醉了,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呜呜呜呜,我不配寻找自由天堂吗?”
“我好伤心,你骂我!”
她还用手捂住两只耳朵,一副不听不听的样子。
“……”尼古莱·果戈里觉得有点头痛。
他不该妄想她已经酒醒了的。
但他又一时之间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说明自己的话并没有任何嘲讽绫的意味,他只能也蹲下了,他们缩在一个角落里,像两顶有毒的蘑菇,在这一块小天地里生根发芽。
绫跟他面面相觑。
“莉莲,我也喝醉了。”果戈里说着,又使劲地掐了一把脸颊,让它们变得红红的,还装作一副醉态似的晃了晃,看起来有点重心不稳的样子。
绫定定地看着他卖力的表演,一脸不开心。
但是,突然,她想起了之前他们见面时,果戈里面不改色地喝完大半瓶红酒的事迹。瞬间,绫刚积聚起来的那点情绪就溃散了。
原本,她就没怎么生气。
她笑眯眯地半蹲着,朝着在她身边的果戈里伸出手,问道:“那你是被酒精麻痹的,妄想寻找自由天堂的可怜人,尼古莱·果戈里吗?”
果戈里的表演欲仍未停歇,他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魔镜啊魔镜,在可怜的尼古莱·果戈里面前的这位小姐又是谁呢?”绫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颊,示意他回答。
“是一位美丽的,让尼古莱·果戈里深深倾倒的可爱小姐,只要在她面前,他就无法说谎。”他没有犹豫,认真回答道。
绫被他逗笑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闪着星星,但是她仍然摇头晃脑地否决了他:“错了错了,蠢笨的魔镜先生,在尼古莱·果戈里面前的这位小姐,她同样是被酒精麻痹的,妄想寻找自由天堂的可怜人。”
她用双手包住下巴,配上苹果一样的脸颊,如图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她快乐地说道。
“她和尼古莱·果戈里是同道中人,他们同病相怜。”
“他们共享同一片天空,同一片云彩,同一个天国乐园。”
“当然,他们也共享同一个秘密。”
绫凑近他的耳朵,对着他窃窃私语地说了最后一句话。
“这个秘密就是——”
“尼古莱·果戈里同样也是一位可爱的,让莉莲小姐深深倾倒的,可敬又真诚的魔术师先生,只要在他身边,她就永远快乐,永远鲜活。”
第29章 29
果戈里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绫,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像冻住了一样,在他的大脑里,他已经陷入了错综复杂的思考。
绫轻松地站起来,她没去打扰还楞在原地的果戈里,径自走向了舞台。
没走几步路,她就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是果戈里跟了上来。
她放慢了脚步,很快,他们就变成了一条直线。
“尼古莱,你不说点什么吗?”绫问道,她没有看他的表情。
而尼古莱·果戈里还沉浸在绫刚才的话里面,此时,他已经大脑当机,心绪一团乱麻了。
他分不清现在自己应该是如何的心情,狂喜,满足,愤恨亦或是悲伤?
最后他可悲地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笑了——在他根本没反应过来的时刻。
基于此,他又陷入了一种喜悦和痛苦交错的复杂情绪之中,循环往复,无法自拔。
他像个愚蠢的,被低级情绪操控的玩偶。就像在他不远处的那群人一样,露出跟他们一样的,丑陋的,难堪的,仿佛大脑被掌握一样的迷幻笑容。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尤为恐慌——他害怕自己被情感同化。
但听到绫的话,他又忍不住在心底深深地窃喜,这是他的本能告诉他的事实,就是这一点,让他避之不及,诚惶诚恐,又让他趋之如骛,神魂颠倒,像上瘾了一样。
觉察到他很久没有答复,绫抬起头,看他一脸心不在焉的状态,她也没有多问一遍,只是提醒了一句让他注意脚下。
他们的脚步越放越慢,人流也越来越多,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让一切思考都变得遥远了。当尼古莱·果戈里从短暂的思考中回复过来时,他才发现,绫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
他找了半天,才发现绫正在不远处的一个吧台附近,拿着一杯鸡尾酒,熟练地和一个俄罗斯人人聊得正火热。
果戈里的心中,顿时被不快和愤懑席卷了一切,刚才的一切复杂情绪都烟消云散,现在,他只想走过去,找到她。
不远处,绫正在和一个俄罗斯人聊天,他叫萨沙,来自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俄罗斯远东的勘察加,今天是和他的朋友一起来玩的。
“尤里真是个混蛋,他抛弃了我,和他的新玩伴一起。”他耸了耸肩,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一个地方。
绫跟着把目光一起放到了那个方向。在那个角落里面,一个留着中长金发的年轻人,正和一个棕发美女聊天,他们坐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聊得不亦乐乎。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们显然并不是很引人注目,因为周围也有人像他们一样。
“好吧,我想,萨沙,你应该回敬他以颜色。嗯……你说,你来自勘察加?你能给我介绍一下那里吗?虽然我听说过那里,但是我并不熟悉。”绫随便扯了个话题,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这位萨沙先生显然是彬彬有礼的,至少比在他之前来搭讪的要识时务多了。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他接下来的话让绫对他好感全无。
“当然!莉莲小姐,如果提起勘察加的话,就不得不提到克柳切夫火山群了,如果幸运的话,你可以在那里看到刚刚冷却的岩浆。当然,你也可以在勘察加看到棕熊和虎鲸——如果时间足够凑齐的话。说起来,你是来旅游的吗?你的俄语真好。”他先是粗略地介绍了一下,见绫点了点头,他就按捺不住地发出了邀请。
“如果你缺少一个向导的话,我想我很乐意为你效劳,尽管我来自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不过,我在莫斯科已经有些年了,对这里足够熟悉。”
“非常感谢您,萨沙,不过,我已经有向导了。”绫只是直白拒绝了他,她转过身,朝着不远处的果戈里挥了挥手,“尼古莱,我在这里!”
在不远的地方,果戈里看到了她,他直直地向绫走来了。
他已经恢复了理智,从神情里完全看不出任何的情绪,一如他平时的那副伪装姿态,那张总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的脸庞。
萨沙并没有走开,他依旧在原地,还跟着绫一起跟自来熟地果戈里打了个招呼。
“你好。”
果戈里回复了一句问候,他没表示出任何不爽快,仍然是那副表情,但是他真正在想什么,只有他心里才知道了。
他们只简简单单的打了几个招呼,萨沙刚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一只手就搭上了他的肩膀,绫随着目光看去,那是刚才那个名为尤里的人,近距离看,绫才发现他也是五官精致的美少年,一双蓝绿色的瞳孔,在灯光下显得颇为炫目,只是他看起来有点年纪太小了。
“我叫尤里·普利赛提,美丽的小姐,能告知我你的名字吗?”他轻佻地说道。
绫喝了一口黑啤,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旁边的果戈里,发现他一脸不在意地撇开了头,颇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当然,我叫莉莲。”她于是这么说道。
经过短暂的交谈,绫跟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还约定有机会再见面,这并非她的本意,而是在看到尼古莱·果戈里的反应后做出的决定。
他仍然游刃有余地跟萨沙和尤里聊得尽兴——这显然不符合他的性格。
至少是绫不太相信的,他的态度转变太怪了,虽然他没表现出来任何情况,但是对于绫来说,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了。
因为这种情绪变化,正正来自于她自身的原因。
绫还没搞懂果戈里,她决定再等等。
他们坐在一起,足足聊了一小时的天,之后,他们才因为萨沙的关系而分开。
他突然间痛苦的蜷缩在地上,一副难堪的表情,这实在有点吓到他们了,他们周围的陌生人也被他的状况搞得一惊一乍的。经过这件事,他们没多聊,尤里于是急匆匆地带着他去医院了。
绫对尤里·普利赛提并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她并没有表现的有多热情。从心理年龄上来说,他对她来说太幼稚了,这是绫无法容忍的,他们在兴趣爱好上也没有什么共同点。
不过听他们聊聊别的领域的事情也挺好的,至少这也是丰富人生经历的一点事情。
但更重要的事情,现在摆在了绫的面前。
她和果戈里肩并肩坐在了一排座椅上,现在,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率先发问的还是绫。
“尼古莱,我让你不快了吗?”
他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躲着我?”她直接询问道。
他只是一脸惊讶地抬起头,那双瞪大的瞳仁里,意外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没有躲着你。”他解释道,“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还可以去路上逛逛,你想去勘察加吗,我觉得楚科奇也不错,在楚科奇和白令海间,就是白令海峡了,我是指,如果你在俄罗斯呆久一点的话,可以去那里。”
“我去不了那。”绫说道,她的目光直直地指向了他,“我也不想去那儿,尼古莱,如果你给我推荐这个地方的话,不如你和我一起去,怎么样?”
“莉莲,你去不了那,不是吗?”果戈里只是这么反驳道。
“那不代表你不想去!”绫说道,她还有点生气地戳了戳他的胸口,“尼古莱,你想去楚科奇吗?你想和我一起去楚科奇吗?”
“这是一个假命题,你根本去不了。”他沉默了良久,才说道,“莉莲,我们没有讨论这个话题的必要。”
他看到绫克制不住的失望面孔,让他窃笑的同时又让他觉得悲伤极了。
他在心神不定间,仍然这么告诉自己,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你并没有做错。
“尼古莱,关于你的自由话题,我们能再聊聊吗?”绫在一瞬间的失落以后,她并没有生气,还是回到了他们很久之前的一个话题。
“当然。”这次,他欣然应允。
“直到如今,尼古莱,我还没搞懂你说的自由是什么东西。”她说道,“我知道它和我的自由是两种东西。不过,我仍然认为它们是有一些共性的,不是吗?”
果戈里赞许地点点头,说道:“关于我的自由论——如果人类是一个结构复杂的大脑,那我的自由就是天使。”
谈起这些,他充满了兴奋的光芒,他的笑容也更真实了:“他在命运的海上空,飞向无垠的天际。当他抬起头,他能看到真理就触手可及。当他俯下身,便看到茫茫无际的海岸线,每一朵浪花都是人做的水滴,他们在塌陷的浪潮里起起伏伏。当天是亮的,但那并不是白昼。当天是黑的,那也不是黑夜。”
他的回答里充满了幻想主义的色彩,而那正是灵感的花在他的心上起伏。
“他以为,他的自由,藏在黑白交错的天际里头,当他在海里游泳时,他向往着天空,可是,当他在天空时——”
“他又开始向往海洋了。”
他心里的火焰在熊熊燃烧,这让他忘记了之前所有的痛苦。
绫看向他,她只是顺着他的话说道:“关于我的自由论——如果仅仅把人类称为人类本身的话,那我的自由也仅仅是自由本身而已。”
她看到果戈里望过来的眼神,他又开始放松了,这正是绫想看到的东西。
她轻柔无比地说道:“当天使在海里时,天空就是自由。当天使冲破桎梏飞上天空时,他又被天空所捆绑。这时,他才明白,他的自由不在天上,也不在海里,而在遥远的地平线里。”
“他开始在向远方前行,他可以看看野花,也可以逗逗路边的小草,但他风餐露宿,下雨时,他躲在被雨水淋湿的云里。水打湿了他的翅膀,他该如何是好?”
“答案是——”
“如果春天要来,大地就使它一点点地完成。①”
“如果尼古莱·果戈里要寻找他的自由,他应当明白,自由既在遥远的天边,它又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因此,他应当明白,他的失败和路边的每一朵花,每一棵草都没有关系。当他疲于奔命时,他就已经错过了自由,错过了路边的一切,也错过了和命运和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