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条木板弧线光滑,也不知他是怎么搭的,竟能用硬木头做出一个看起来温馨又软和的大窝巢。
扶着窝边,她心头忽然一跳,想起了繁衍的事情。
所以他是要……
她纠结又迟疑地拿眼睛瞄他。
忙碌的谢无妄总算是侧眸瞥过一眼。
他道:“别想好事,这么几块木头承受不住。”
宁青青:“……”
很快,一个漂亮完美的木巢出现在宁青青面前。
她想要跳进去,被谢无妄拦下。
他揪着她的后脖领,把她拎到了树下:“在这里等。”
她探出一条细细长长的菌丝,绕着手指,将它“呼呼呼”甩缠到指头上,然后反方向转,又将它“呼呼呼”地抛开。
就这么百无聊赖地玩了一会儿,见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了许多金灿灿的大软叶。
每一片都厚实干净,看起来像是在溪水中洗过。
密密的大金叶,一层一层铺嵌进了木窝中。一眼看去,竟像是一张编织而成的大毯子,致密整齐,特别符合她的审美,直叫蘑菇双眼放光。
是她喜欢的窝巢。
她立刻就把这里归入自己的地盘。
四下看了看,发现谢无妄把用不着的边角料很随便地扔了一地。
这个就让蘑菇有些受不了,她荡出菌丝,将那一堆杂物全部拍碎,埋到了大树底下。
完美。
蘑菇正得意,忽然听到谢无妄恨恨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阿青,我准备的木楔子呢?”
宁青青:“……”
抬头望去,见他生无可恋地盯着那片干净的林间土地,身上一丝一丝散发出忧郁。
半晌,他扬手拍了拍木巢:“做楔子的功夫,这样的巢可以搭十个。说吧,怎么赔。”
蘑菇瞬间心虚。
不过她还可以狡辩。
她梗起了她的小脖子,硬气地说道:“你从前不知道烧了我多少重要的东西,我都没找你算帐呢!”
也不知为什么,一听这话,谢无妄忽地便笑开了。
笑得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眼尾甚至微微泛起了晕红,一层极薄的水雾遮住他的眸色,他阖目、勾唇,掠到树下继续做新的木楔子去了。
宁青青眨了眨眼。
从前她每次说他不该烧她的东西时,他总能讲出一大堆那些东西无用的理由,堵得她说不出话,直生闷气。
如今他可算是感同身受了。
她又得意了起来,吵嘴吵赢了很愉快,还能让他认识到从前的错误,更是双重愉快。
直到谢无妄用木楔将整只窝巢彻底固定好,然后将她摁进松软舒适的巢穴里面时,她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好像并没有半点斗嘴输给她的萎靡,反倒呼吸沉沉,眸色深得令她有些害怕。
“阿青。”
他覆在她上方,虽然没有把重量放到她的身上,却还是让她心惊肉跳。
谢无妄盯紧了她,一字一顿:“我曾以为,再无机会烧你东西了。”
宁青青:“?”
这个情形怎么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所以他还想烧她的东西?打击报复?
看着这只茫然的蘑菇,谢无妄垂睫敛去了暗沉的眸色,翻身平躺到她的身边。
“床头床尾六只木屉里面,枯枝败叶都溢出来了。”谢无妄道,“无人帮你处理,满了打算怎么办?”
她侧眸瞥他:“你别管,我留下的东西都会用得着。”
“呵。”他毫不留情地讥哂。
蘑菇不服气了:“我都在玉梨苑住了三百年了,你几时见我的东西满出来过?说了放得下,就是放得下。”
谢无妄:“那是因为我在你睡着的时候替你处理过八百次。”
“原来你背着我偷烧我的东西!”愤怒的蘑菇冲他咆哮,“谢无妄你知不知道我留下的东西都很重要!”
“能忘记的就是不重要。”他深谙吵架的艺术——心平气和,对方就输了。
果然,蘑菇气到炸毛跳脚,差点拆了他新筑的巢。
谢无妄笑得前仰后合,捉住她一双小手,制住她的腿脚,将她侧着箍入怀中。
闹腾了一阵,她气不动了,垂下眼角,可怜兮兮地说:“反正你以后不要再烧我的东西。”
“堆满了怎么办?”他懒懒问。
“不会满的。”她言之凿凿。
“那是因为我在处理。”发觉话又绕了回来,谢无妄不禁额角微跳,哑声失笑。
他是什么人?从前他每说出一句话必定大有深意,要让旁人好生琢磨许久。
这么一个心思如海底针、深沉不可捉摸的君主,竟在这里来来回回地说些毫无价值的车轱辘废话,并且甘之如饴。
他闭上了眼睛,听着她嘀嘀咕咕地念叨了他半天,心中只觉暖融愉悦。
等她停下来,他睁眼,道:“还有几个时辰闲暇,阿青想不想雕木头?”
她正弯着眼睛在舒适的软巢里拱来拱去,听到这句话,眼角和唇角的弧度缓缓消失。
她抿了抿唇,轻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想,会难过。”她说。
他笑着抚了抚她的脸颊:“不雕人。雕你那只板鸭。”
这么一说,她便来精神了。
谢无妄有备而来,当即取出一截光滑的圆木,以及一把包裹得十分严实只露出些许小刀尖的匕首。
她盘腿坐起来,专心致志地雕起了木头。
时间在身旁静静流逝,夜幕降下之前,她手中多出一只惟妙惟肖的酣睡板鸭。
她得意地将它递给谢无妄。
“阿青,”他淡笑着,凝视她,“你到乾元殿取木人那次,身上有伤。白云子事无巨细禀给我了。”
“啊……”她点点头,“对,板鸭崽吞掉了你给我的元血,还吃了我一只蘑菇。”
他敲了敲手中的木板鸭:“既能原谅它,如何不能原谅我一回?”
宁青青目瞪口呆:“这能一样吗?它是妖兽。”
“所以我连畜生都不如?”这一刻的谢无妄,微微露出些许锋芒。
宁青青怔怔看着他。
他这是在怪她?他的耐心这就耗尽了?
对视片刻,谢无妄轻声一叹,揽住她的肩。
他道:“在妄境时,我被困在躯壳中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伤你的心,我在心中将他千刀万剐,犹不解恨。”
她微微有些僵硬的身躯一点点放松下来,偏头去看他:“那不就是你自己?”
“但我却与你同仇敌忾。”谢无妄不要脸皮地说,“阿青,我与你是一边的,忘了吗?木台上陪你一起死,同你一起回来。也算是同生共死的情谊。”
宁青青:“……”
“我一眼都未曾看见那只像你的木人。日思夜想,无法释怀。”他的声音低沉了少许,字字句句落入心间。
她忧郁地垂下了眼角:“再说吧。”
谢无妄笑着抚了抚她的发:“不急。”
他向来雷厉风行,攻击性极强。既要帮助她走出阴影,自然是手段百出,针对她的心结一处处攻下。
他道:“阿青该去听壁角了。”
宁青青:“???”
她回过了神:“你故意激怒音之溯,点破云水淼的身份,原来是为了这个。”
不得不说,谢无妄这一招很有用。
今夜的洞房花烛夜,必定不可能平静。
一定会听到有意思的东西。
第130章 梁上菌子
此地距离药王谷超过了百里。
隔着这么远,任何人也不可能听到壁角,就连谢无妄也不行。他虽然可以释放神念扫荡千里,但是那样做会激发高阶修士的元神防御,也会触动药王谷层层结界,无法达到“听壁角”的效果。
人不行,蘑菇却可以。
宁青青激动地探出菌丝,蜿蜒爬出大木巢,顺着树干攀下去,扎进树下肥沃的土壤中。
“急躁。”谢无妄抬手,压住她的食指。
“嗯?”她不解地看他。
他轻啧一声:“你进得去么。”
“哦……”
对啊,菌丝再细,也钻不进结界里面。
她无辜地看着谢无妄:“那怎么办?”
他取出一片指甲盖大小的凝固血块。说是血块,其实更像通透的红琥珀,凝成了泪珠的形状。
“连雪娇的元血。”谢无妄语气平静,目无波澜。
音朝凤伏诛那一日,连雪娇这位慈母扑了上去,抱住烈焰中的孩儿,母子一起化成飞灰。
从前药王谷一切事务都是谷主夫人连雪娇在打理,她的元血自然可以出入药王谷每一处结界。她已经仙去,药王谷也没必要多此一举,将她排除在外。
宁青青心中微叹,惊奇地望向谢无妄——没想到他竟会留下连雪娇的元血,难怪都说君王心思深沉、生性多疑,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便开始怀疑音之溯了吗?
“倒也不全是这个原因。”谢无妄像是会读心一般,为她释疑,“死在我烈焰下的人,我都收着元血。”
宁蘑菇睁大了眼睛,明晃晃地露出一丝惊恐。
正常人都干不出这种事情吧?
据她所知,只有那些心智扭曲的凶徒,才会喜欢收集受害人身上的东西。
谢无妄竟也有这样的癖好?!
“不对啊,”她想到了什么,“你的乾坤袋里并没有这些……”
谢无妄眯起长眸,露出一丝泛着寒光的冷硬牙尖,阴恻恻道:“不可告人的东西,自然不会叫你发现。”
宁青青后背寒毛都竖起来了。
她瞪着面前这张在月色下更显俊美的脸,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人。
“去吧。”他扬了扬下颌,微笑,“好好办事。”
一点都不像在威胁。
好可怕!
可怜的蘑菇被他唬住了,赶紧愣愣点了下头,卷过菌丝,用尖尖刮下少许元血,裹在菌丝中,然后扎进土壤,漫向药王谷。
这一路游得神不守舍,脑海中不断地闪逝着一只装满了血腥恐怖物什的乾坤袋。
谢无妄他……还有多少秘密是她不知道的?那张虚伪温和的假面具之下,究竟藏着多少惊世骇俗的念头?
从他为人凰一族复仇开始,迄今已逾千年,那只隐秘的乾坤袋是不是早已盆满钵满?
他的身上,就一直带着这么可怕的东西吗?
她把自己吓得不轻。
就连钻土前行的菌丝都有些呆愣,更别说那具茫然失魂的身躯了。
谢无妄垂眸,见她侧着身,缩成了小小一团,紧闭着双眼,五官纠结可怜地皱起来,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
一半在说——谢无妄好可怕。
另一半在说——可我还是喜欢他。
他愉快地低笑着,将她揽进了怀里,轻拍她的手臂、肩背,帮助她一点点放松下来,直到彻底倒饬成了一条无骨的藤蔓,紧密地依偎着他。
她瘦下去之后,肉就没再长回来,从前的衣裳有些显大,领口松松滑下,露出半根纤薄透巧的锁骨。
随着呼吸,漂亮的骨头缓缓起伏,牵动一片凝脂软玉。
谢无妄眸色转深,趁她魂魄不在,将她揽得更紧,肆无忌惮地贴住她,隔着两重衣袍,坏意地让怀中这具无主的身躯感受他的可怕之处。
“阿青,说了我很坏。”他低低地笑,“受着吧。”
*
有连雪娇的元血开路,宁青青顺利穿过了药王谷重重结界,摸进洞房。
新郎还未回来,此刻只有新娘一个人独坐婚床上。
音之溯待新婚妻子很是用心,屋子制式、摆设,样样都正式而隆重,俨然是初次大婚的样子。
不过留神细观,便会发现布置这间婚房的人远远不像音之溯这么上心。屋梁粗细不匀,窗户雕花内面毛糙不齐,红鸾帐挂歪了少许,金箔大红烛摆得并不端正,红云被褥表面一丝不皱,底下却是掖得非常随意,如此种种,处处可见应付搪塞的痕迹。
宁青青环视四下,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的婚房。
她的玉梨苑,每一个角落都是完美的,因为它出自挑剔狂谢无妄之手。与眼前这间屋子相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蘑菇得意起来,菌丝摇摇晃晃,轻飘飘地转了两个圈圈,忘形之下,一个猛子从屋梁上扎了下去。
细细长长的菌丝倒垂半空,正卷着尖尖准备缩回,忽然听得“吱呀”一响,新郎带着秋日的凉气闯入门中。
他并没有驱散酒意,酒气在屋内漫开。
音之溯显然心情不佳,略重地撞上了门,扶着门框停顿了片刻,这才转身走向卧房。
宁青青悄悄把菌丝盘回梁上,只露出一丝尖尖。
她仔细打量音之溯。
音之溯的外貌倒是没什么可挑剔的,俊秀得像一只男花妖。
他的皮肤白而薄,饮了酒,眼睑像是晕染了红妆一般,迤迤荡出一条漂亮的红眼尾。
不过宁蘑菇被谢无妄的美貌荼毒惯了,看着这般殊丽男色,心中倒也无波无澜。
音之溯脚步不太稳当,一晃一晃地走向云水淼,随手从桌上取了一支金红的细杆,挑走她的红盖头。
只见盖头下面藏着一双婆娑泪眼。
“音郎……”云水淼哀哀唤他。
音之溯扯唇笑了笑,摇晃着坐到了她的身边,执起她一只手,伸出食指,在她掌心慢慢地写字。
——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