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榻边响起一道浅淡的声音,厚厚的被衾中,一人身披着雪白大氅,隔着帐帘向他看来。
“嗯。”宋清肃抿了抿唇,应道。
“她派金吾卫跟在我身边。这是个难啃的骨头,明日要想办法将他们困住。”白皙纤长的指微挑起帘子,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脸。
宋清肃皱紧了眉头,半晌,哑声道:“您定要如此?陛下产期在即,若是她知道了,悲伤过度有性命之忧又当如何?”
窗外雨声淅沥,衬得这屋中极静。
半晌,容清轻声道:“所以,我恳求你,先将消息压下,待她生产完再说。”
“这又有什么区别?”宋清肃猛地站起身,却仍尽力压低了声音,他狠狠地一拳砸在桌上,“您分明可以陪在她身边!”
桌上的茶盏轻晃着,险些落下。
“然后呢?陪在她身边几日,在她刚生产完身子虚弱之时还要照顾我,最后再眼睁睁地看着我离开?”许久,容清看着窗外阴沉的天,低低一笑,“清肃,这太残忍。”
窗外的一支海棠花被雨打湿,艳得灼人眼目。他看着,有些恍惚,仿佛是今生初见那日,她穿着绯色的衣裙,眉眼矜贵,冲着他道:“你是不是有毛病!”
容清忽然就笑了起来。
半晌,他转过眸,眸子如深海一般沉静,“我最近已是昏迷多醒来的时辰少了,想着,时日也不多了。”
“就这样吧。”他淡淡地笑着,心中微酸,“清肃,劳烦你帮我照顾好她。”
“你是她的夫君,我照顾算什么?”宋清肃淡淡地道了一句,抬眸时却看见那一双温和的,满含恳求的眸子。
名满天下的容相什么时候有过这副神情?
谁又能想到运筹帷幄清贵高华的容相,此时却蜗居于一隅,勉强度日。
宋清肃不忍心再看,他偏过脸,撑着桌面的手收紧,半晌,轻飘飘地道了一句,“好。”
容清缓缓地笑了,神色有几分释然,“多谢。”
窗外的雨下得更密了,天光微弱。
风起,云不动。
——
京城上空亦是阴云密布,雨虽还未下来,空气中却已有了湿润的水汽。闷,且湿热,有些喘不上气来。
皇宫中的诸人俱是满脸的凝重之色。
乾宁殿中的众臣坐立不安,踱来踱去,不时地发出一声长叹。
后宫永和殿内,灯火通明,侍女稳婆们神色焦急,不停地从小门处进进出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了出去。
内室中,云城躺在榻上,轻轻地喘着气。
太医院的太医俱都围在身侧,不停地忙碌着。
一年前的那次落崖她伤了元气,隐患埋下,直到生产之时方才显现出来。气弱体虚,极易产生血崩之症。
云城唇色有些发白,额上的发已俱被汗水浸湿贴在面上,紧闭着双眼。
“皇姐!”云川跪在一旁焦急地轻拍着她的面颊,“别睡!再用点力孩子就出来了!皇姐,别睡……”
院正给她灌下去了一碗参汤吊着。
“容清……”云城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发出几声轻唤,却依旧是半昏迷着。
“太医!”云川咬紧了唇,猛地回头看向院正,“怎么回事!”
“陛下气血实在虚弱,老臣也只能暂且以党参吊着。”院正满目忧色,“孩子出来半个头,陛下若是不能自己再用一把力,恐怕……”
云川紧紧握住云城的手,她沉默了半晌,哑着声道:“若不能两全,保陛下。”
“是。”
“不……”云城的手指动了动,微微醒转过来。
“皇姐!”云川慌忙回身。
“保……孩子……”云城闭了下眼,紧蹙起眉,脸上已没了血色。
“别睡过去。”云川眼中的泪摇摇欲坠,她忍着泪意哑声附在她耳边轻道:“再用点力,孩子马上出来了。”
门口忽地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云川抬目望去,竟是宋清肃。
他挥开阻拦的人,一身长衫夹杂着湿润的水汽,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大步走进内室,跪坐在云城榻边。
云城抬了抬眼,“他……呢?”
一串冰冰凉凉的东西套在了她的腕上,是容清不离身的手串。
“相爷路上耽搁了,派臣快马加鞭赶来传信。”宋清肃眼中带着温润的笑意,抬手抚开她面上沾湿的发,“他说——孩子的名字已取好了。”
灯影重重中,光影模糊不清。
恍恍惚惚地抬起眼,面前的人竟同容清的侧脸重合。疼痛麻木了神经,她已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何人。云城眨了眨眼,带着哭腔委屈地低唤了一声,“容清,你为什么才来?”
宋清肃身子猛地僵住。
半晌,他溢出一丝苦笑,像那人一般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城儿,我回来了。”
十指相交,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中滑落渗入枕中。
下身撕心裂肺的疼痛传来,云城看着床榻上明黄色的床帐,蓦然握紧了宋清肃的手。
乌云滚滚,外面一道闪电啪地打在窗前。
紧接着,一道惊雷响起,震耳欲聋。
乾宁殿中的诸臣险些被惊得跳了起来。酝酿了几天的大雨哗哗地落下,浓重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寂静的宫中,婴儿啼哭声传来。
小德子脚步匆匆地赶进乾宁殿中。
“德公公!”千里迢迢从老家赶回来的杜嵩一把拉住了他,神色慌张,“怎么样?”
小德子面上是掩不住的喜色,“龙凤胎,母子平安。”
吊了一晚上的气总算松了一口,众臣相互看看,长叹一声。
孩子被送到了偏殿由太医照看着,云城沉沉地昏睡在榻上。
“为何会昏过去?”
“将军,陛下是体力耗尽,并无大碍了。”
宋清肃点了点头,万军面前眼都不眨一下的大将军,此刻额上竟已满是汗珠。
他垂眸静静地看了云城半晌,抽出了自己的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屋子。
云川用布巾轻轻擦拭着云城的额头,半晌,看着她腕上那串深色的串珠,沉沉地叹了一声,眸中有几分忧色。
——
生产完后云城在一帮子太医的唠叨下被迫在屋中休养了一个多月,朝臣们也联名上书让她好生休养,政事不必忧心。
云城险些老泪纵横,心认为这帮大臣总算懂得体谅她了。可没过多久,就觉出不对劲了。
她心里记挂着容清,问起下人们时却一律回话尚在路上,有事耽搁了,其余的一概不说。
云城心里恼火,又七上八下地放不下心来,总觉得他们有事瞒着自己。
直到了九月中,她身子早已大好,忍无可忍地一脚踹开了房门,穿着朝服气势汹汹地进了乾宁殿。
大殿里,朝臣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一片寂静无声。
云城抬起眸,冷冷扫了他们一眼,半晌,将手中奏折狠狠掷在地上,“朕问你们容清呢!都哑巴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将头更低地垂了下去。
似乎是过了许久,宋清肃低叹一声,走出行列,掀起官袍跪在大殿正中,“回京途中遇到大雨,途径蜀中时,突发山崩,容相……所乘马车被冲至悬崖之下。”
他以额贴地,哑声道:“尸骨无存。”
“你说什么……”云城的面色一瞬惨白,她怔然地看着宋清肃,眸中瞬时失了神采。
她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殿中静得几可听闻呼吸之声,云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哑声道了一句:“退朝……”此话方落,人却从七八级高的台阶上栽倒了下来。
“陛下!”
云城昏迷了五日,高烧不退,直至第六日晨间方才醒转。
太医和侍从们围绕在她身侧,忙碌不停。
晨曦透过窗棂倾洒在屋中,她微微眯起了双目,眼睫轻颤,“都出去,朕无事。”
声音嘶哑,有沙沙的声响。
夕颜将众人赶出了屋子,倒了杯水放在她唇边,低声劝道:“陛下,先润润唇。”
云城偏过了头,“把宋清肃叫来。”
夕颜拿着杯子的手一顿,应了。
半柱香的功夫,宋清肃携着一身晨露走进,“陛下。”他轻唤一声,在云城尚未开口说话时先道:“顾伯来了。”
云城淡淡地盯着从窗外投射进来的一道暖阳,没什么反应。
“是一年前您同容相跌下山崖时出手相救的那位老人。”宋清肃看着她,一字一句地缓声道:“顾是他妻子的姓,他原名苏贤,前朝大儒,封安阳侯,已隐居多年。”
云城的眸子微微动了一下,她静静地看着宋清肃。
宋清肃也不回避,任由她看着,目光不离。
许久之后,云城闭了下眼,转过头低笑一声,当中几分无奈几分苍凉,“竟那样早的时候便安排好了。”
腕上的那串珠子已被阳光照得温热,泛着莹润的浅光。
“他……给孩子取了什么名字?”
宋清肃垂下眸,看着膝前的一道光影,轻轻笑了,“若是男孩,便取‘渭’,若是女儿,便用‘暮’字。”
他的指节微微蜷起,“容相说,这二字取自一句诗……”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云城接着他的话浅声道,眉眼哀戚却又添了些许柔和。
“很好听。”她笑着道,泪水却打湿了被角。
第108章 终章·重逢 尾声
秋去冬来,春风化雨,四季流转变化。
再回眸,已是五年之后了。
如今正是初春,暖阳明艳桃花始盛,云城惬意地在庭院中扔了把躺椅,窝在上面打着瞌睡。
一旁的花丛中探出了两个小脑袋。
“母亲又在打瞌睡,大懒虫。”小姑娘杏眼俏皮地眨着,吐了吐舌头。一身浅粉色的襦裙显得她娇俏可爱,让人心怜。
“暮儿。”一旁的小男孩温和道:“不可如此说母亲。”
“你们两个……偷偷摸摸干什么呢?”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清淡的声音,将云暮吓得往后一跳。
“叔父!”待看清了来人,云暮撒娇地又凑了上去抱住眼前人的大腿,不满地皱了皱鼻子,“你又吓唬人。”
容渭有礼地向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这孩子,年岁不大,倒是和那人模样性子都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宋清肃弯了下唇角,弯腰抱起云暮,“殿下,怎么同公主在草丛里卧着,要是陛下瞧见又要挨训了。”
“是暮儿非要如此,我拗不过她。”容渭叹了口气,俊秀的脸上眉毛都皱成了一团,他有些纠结地道:“您可千万不要告诉母亲……”
“不告诉我什么?”背后忽然响起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两个小不点瞬时便僵住了。
云城不紧不慢地理着衣襟走来,慢条斯理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最后眸光落在云暮身上,眉尖一挑,“云暮,你的礼数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浑身上下哪还有一点公主的样子!”
云暮的性子同她儿时如出一辙,此刻浑身汗毛一炸,顶着乱草一般的发梗直脖子顶嘴,“您为何每次只说我!哥哥也钻草丛了,为何不训他?”
“暮儿!”清肃温言打断了她,声音却有些严厉,“不许同你母亲顶嘴。”
“叔父!”云暮嘴一瘪,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顷刻便盛满了泪,委委屈屈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气哼哼地跑了。
容渭也赶忙跟了上去。
眼见着两个人影都跑回房里,宋清肃才淡淡一笑,“他们还小,陛下不必如此严厉。”
“云暮就是个犟脾气,不管着点,长大就翻了天了。”云城弯了下唇,“顾伯走了?”
“嗯。”
这些年,顾伯顶替了容清的位置,前朝大儒名臣不是虚名,短短几年的功夫,这大梁便比以往更上了一层楼。
她省下不少心。
如今朝局已稳,海晏河清,他年岁实在太大,许多事有心无力,便告老去了金陵郡与听云同住。
宋清肃随着她走进殿中,“南郡来报,近日南海诸岛上的部落频频闹事,甚而上岸骚扰临郡百姓,实在愈发猖狂了。”
自那场大战后,北边和西边的几个小国便都陆续归顺了大梁,只剩下南边海上的诸岛,但因路程太远,又不擅水战,这一块地方便成了难啃的硬骨头,迟迟未能解决。
开始时拿些钱财应付过去也算了事,近些年他们却愈来愈不满足,常常到岸边烧杀抢掠。
云城支着下颌,缓缓皱起了眉,“若要作战,胜算几何?”
“说不好。”宋清肃沉吟了一阵,浅声道:“南海之处潮湿闷热,千里跋涉兼之水土不服,军队战斗力会大幅削弱。”
“那些部落常年居于海上,造船技术发达,身手敏捷,若要对上……我们未必会占上风。”
“但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她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好在刚入了春,并不算太燥热……你先调派军队启程前往南郡休整一番,让士兵们先适应一阵。”
“好。”宋清肃颔首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