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婉将女孩拉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孟钦和走过来递给徐婉一块帕子。徐婉正想找他借,不想他已经主动给过来了。
徐婉一边给那个女孩擦眼泪,一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孟钦和站在一旁只垂眼看着,没有说话。
倒也是巧,那个女孩是徐婉的同乡,也是安州人,安州这次发大水,她们家的房子被水冲垮了,没有办法才过来做了舞女。
女孩抽泣了好久才恢复平静,徐婉拉着她的手说:“你明天可以去一趟坤州女子银行,我正好需要人做一些整理文档的工作,如果你愿意的话。”
女孩十分感激,连声道谢,对着徐婉说了好几遍,“谢谢姐姐”,说着她站起来,转头看了一眼孟钦和,“也谢谢二少。”说完便往后台那边跑了。
第123章 衷肠
舞女走了,那几个师长也识趣,不再打扰徐婉和孟钦和,悄悄朝孟钦和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孟钦和挨着徐婉坐下,见她神情恹恹的,侧过头来问,“怎么了?”
徐婉望着折射着灯光的舞池,淡淡道:“小时候我听我爹说,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那时候不懂,后来慢慢就明白了。我们家也是遭了旱灾,再遇上战乱,一夜之间家就没了。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还会重演多少回?”
孟钦和望向她的眸子越发深沉,默了许久,忽然果决道:“徐婉,再给我两年时间。”他说这句话的语气既像在承诺,又像是在道歉。
徐婉不料他会这样说,抬起头望了他一眼,道:“那我就替他们先谢谢二少了。”他是个有抱负的人,这一点她上辈子就知道了。
舞池里又响起新的乐曲来,手风琴的声音轻快悠扬。忽然,有高跟鞋的声音伴着乐章由远及近,“你们怎么就在这坐下了?”
竟把梦娟给忘了,徐婉很不好意思,连忙站起来。
梦娟见他们都有心事,以为是自己打扰了他们两,赶紧道:“哎呦,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徐婉不想扫梦娟的兴,忙拉住梦娟,“今天你做东,哪里敢驳你的面子。”
梦娟小心打量了一番,轻声问了一句“真没事?”得到徐婉肯定之后才带着她去二楼的包间。
才到包间门口,便瞧见周老板和陈姨已经等在门口了。见徐婉走近,陈姨忙走过去招呼,笑吟吟道:“小婉呀,早就说你长了一张有福气的脸,果真是有贵人运的。”
徐婉微微一笑,“托您的福。”便不再说什么了。
陈姨说着又去打量孟钦和,她原想上前寒暄几句,可瞧着二少神色冷冽,看上去不大高兴。陈姨和周老板自知无趣,不敢再多说什么,张罗了一番后,赶紧下楼了。
梦娟进了包厢坐下,冲着外头做了个不屑的表情,对徐婉道:“人呐,永远都是拜高踩低,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初她是怎么欺负咱们的。我今天喊你过来,就是想帮你!你出出当年的恶气。”
徐婉在梦娟对面坐下,她并不是个记仇的人,气早就消了。徐婉听梦娟这么说笑了起来,“你呀,还是从前那个脾气。”
孟钦和在徐婉身旁极其自然地落座。
徐婉忽然想起来,他之前分明说的送她过来,怎么就跟上来还坐下了呢?
徐婉打量了孟钦和两眼,可他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见她看自己还微微凑过来听她说话。
徐婉摇了摇头,索性不再去看他。
“我这个脾气怎么了,总比你这个软柿子好。”梦娟还有些顾忌孟钦和,一开始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孟钦和的脸色。
二楼的包间可以看到一楼的舞池和舞台,而他的视线一直望着楼下的白俄乐队,手指跟着手风琴的节奏轻轻敲击着沙发,并没有想参与她们谈话的意思。
梦娟胆子大,不一会儿就放开了,与徐婉叙起旧来,“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样子,那时候我还想,这是从哪个乡下来的土丫头,灰头土脸的,还胆小的要命。这一转眼,好几年就这么过去了。”
徐婉笑了笑,“是啊,我幸亏认识了你,要不是你时不时替我出头,估计日子更加难过。”
梦娟豪迈道,“亏你徐婉还有点良心,不枉当初老娘替你挡了那么多酒。”
梦娟素来乐观,徐婉却知道她有多不容易。
梦娟小时候家里也穷,特别是打仗那几年物价飞涨。她们家里揭不开锅,梦娟十岁的小妹直接因为吃不饱饭生病死了。也是那年,梦娟她爹当年见梦娟和她娘饿得快不行了,铤而走险去偷人家铺子里的馒头,结果被人抓住了,挨了狠狠一顿揍。
哪知伤着了要害,梦娟他爹没过两天就死了,梦娟的娘受了刺激,紧跟着也疯了。
徐婉问梦娟,“伯母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梦娟苦笑了一下,喝了口酒,骂道:“姓张的真他妈不是男人,怕他老婆怕的要死,别说我娘进他们张家的门,我都要被撵出来了。老娘当初不是信了他的花言巧语,才不!给他做姨太太,真不是东西。”
梦娟本就是个急脾气,在气头上口不择言,说完了才想起孟钦和还在边上。
幸好孟钦和好像并没有听她们说话,靠在沙发上,头偏向一楼舞台中央的乐队。
梦娟也好奇,这是真没在听还是装没在听?她心下有了主意,问徐婉道:“小婉,你是真的后天就要走吗?”
说着,梦娟叹了口气,“那你这次走了还回来吗?”
“不一定。”徐婉微微笑道。
梦娟有些惋惜地叹了声气,余光却也偷偷扫了一眼徐婉的身旁,只见那个人轻扣沙发的手漏了一拍。
梦娟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睛多了几分笑意。她开了一瓶酒,先帮徐婉倒了一小杯,然后将孟钦和与自己的酒杯倒满。
梦娟举起杯,敬徐婉和孟钦和。她许是怕孟钦和不卖她的面子,还说了一句,“二少,我从前替小婉喝了不少酒,现在我敬您这杯,您可不能不喝。”
孟钦和倒是十分爽快,举起杯一饮而尽。
梦娟开的是威士忌,度数不低,加上下午喝的红酒还没完全醒,徐婉这一杯下来就有些晕。
可梦娟不准备放过她,又敬徐婉酒,“这杯敬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
这些年倒没有人能这样劝她喝酒了,梦娟算头一个。
徐婉喝下第二杯,孟钦和在一边看着微微蹙眉。
梦娟几杯酒下去,也有些醉态,对着徐婉继续道:“第三杯我要罚你,徐婉这几年突然就消失了,就像人间蒸发一样。现在刚回来又要走,还拿不拿我当朋友?”
徐婉理亏,这杯酒她不得不罚。只是她刚才喝的急已经醉了。
孟钦和举起杯,向着梦娟抬了下酒杯,“我替她喝。”
“二少都开口了。”梦娟说完又一次将三人的酒杯倒满,道:“还有最后一杯,小婉,既然是送你,最后一杯就是敬你,祝你一路顺风。”
!孟钦和的眉又蹙了几分,看了眼徐婉的醉态,对梦娟道:“她不能喝了,我来。”
徐婉不想孟钦和替她喝酒,她半醉半醒,不想扫梦娟的兴。
哪知梦娟借着酒劲,竟大着胆子按住了孟钦和的酒杯,道:“二少别光顾着喝酒啊,怎么不想想办法,要是徐婉不走了,是不是这杯酒就不用喝了。”
“什么办法?”他问。
孟钦和愣了片刻,将酒杯放下,看向一旁的徐婉,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梦娟并没有醉,瞧着这架势,装醉出了包间。
包间里只剩他和徐婉两个人。方才徐婉只觉得头痛,闭着眼醒酒,听他这么问睁开眼来:“孟钦和,你没听出来梦娟是在开玩笑吗?”
他凑过来,手撑在她肩侧,将她困在他这一小方天地内,一字一句道:“可我没有开玩笑,你能不能不走,留下来?”
他依旧看着她,“跟杨诗音无关。”
“那就是糯糯了。”
如果没有糯糯,她和孟钦和应该早就不会再有半点联系了。
孟钦和对糯糯的感情徐婉看在眼中,毕竟是亲生骨肉。虽然这个孩子一开始不在他的期待内,但血浓于水,他对糯糯还是有父亲的感情。
可这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他想要的是孩子,有的是女人愿意替他生,他今后也会有许多。
“孟钦和我知道你喜欢糯糯,你对糯糯好我也不拦着。但是就算为了糯糯,你也大可不必这样,我也不必,糯糯不需要我们为了她勉强,这样她长大了反而会有负担,不是吗…”
徐婉还没有说完,却被孟钦和打断。他的眼睛是红的,似乎已经克制到极限了,“小婉,我是想问你,能不能留下来,不是为了糯糯,为了我?”
第124章 告别
“为了你?”
“孟钦和,我为什么要为了你留下来?”徐婉又说了一遍,或许是觉得莫名其妙,竟笑了出来。
就算她现在喝醉了,她还是觉得他这句话荒唐至极。他们之间还有什么联系吗?除了糯糯。一个差一点就要娶妻成家的男人,突然跟她说这种话?
孟钦和没有说话,仍撑着手臂将她困在沙发上,只垂眸看着她。
四目相对。
徐婉伸手想将他推开,可他的胸膛如铜墙铁壁一般,“你到底想怎样?”
他的呼吸很沉,像是在压抑自己的情绪,看不出是悲是怒。
徐婉清醒了几分,迷蒙的眼睛中多了几分警惕,却只听他道:“留下来,嫁给我,好吗?”他的眸光深邃,并不是什么玩笑话。
原来,他还会和杨诗音以外的女人说这句话。
命运就是这样匪夷所思,你越想得到什么,便越得不到什么。有一天你不再有期待,曾经耿耿于怀的人或事却从天而降。
正如上辈子的那个她在小洋楼里怀着孩子等了他整整一个月,那个时候的她如果听到这句话,会怎样呢?会不会哭出来?
而这一次,徐婉只是发笑,甚至带了些揶揄的语气:“二少的婚姻大事一直都这么草率的吗?”光这两个月就和杨诗音办了两场婚礼。如今又说要她嫁给他。
他坦然面对她刻意的冒犯,并没有表露出不悦,用有些沙哑的声音恳切道:“徐婉,我其实已经想了很久了。”
“很久?”离他上一场婚礼连一个月都没过去,徐婉笑了起来,问他:“二少,很久是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三天?”
他依旧恳切,“从上一次我们一起去找糯糯开始,我就发现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他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思考,“或许还要更早一些,我不确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只记得你第一次离开官邸的时候,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总觉得心里少了些什么。”
徐婉眉头微动。
孟钦和喜欢杨诗音,在徐婉心里早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两辈子都是。因此她从来没有因为孟钦和嫉妒过杨诗音,徐婉更多是!是羡慕她,因为这辈子她都遇不到一个男人能像孟钦和对待杨诗音一样对待她。
她更像是见证他们悲欢离合的一个看客,从他们分开后他的失魂落魄,再到重逢时他的欣喜急切,而她从没有想到有一天,故事里的人会突然走下台来,跟她说,他喜欢的人其实是她。
多荒谬啊?
“那杨诗音呢?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吗?别忘了,你可是等了她很多年。”徐婉直视孟钦和的眼睛。
孟钦和垂下眼眸,道:“我对不起诗音,可我只能尽我所能去补偿她、成全她,我做不到继续欺骗她,也做不到再欺骗我自己。”说着,他苦笑了一下,“我原本以为我能装成坦然的样子看着你离开,可是我做不到,徐婉。”
徐婉将他的话打断:“孟钦和,那我问你,假如我没有生下糯糯,是我一个人回的坤州,你还会对我说这些话吗?”
徐婉原本以为他会沉默语塞,可孟钦和并没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多了酒,他的眼眶发着红,“对,糯糯是和我投缘亲近,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就像我和我大哥都是我父亲的亲儿子,为什么他只偏袒我大哥?我一起也想不明白,一直以为是我做的不够好,可后来我知道了,这一切是我出生那一刻就决定了的,我父亲从始至终只喜欢我大哥的娘亲。他们都说糯糯长得像我,可我总能从糯糯身上看到你的影子。”
徐婉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望着楼下光影斑驳的舞池,一边用手推他一边道:“孟钦和,你喝醉了。”
他仍不甘心,“孟家也好,那些闲言碎语也罢,你什么都不用管,我都可以处置好,你只管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我不答应。”徐婉忽然抬起头来,她的头靠在沙发上,下巴高高地扬着,眸中有因为酒醉而不常见的放肆,“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为什么要答应你?你从前等杨诗音回国等了整整两年,凭什么到我这里我就要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呢?我这次也要去国外了,非去不可。”
“我知道以前的事是我不对,但我还是要问你,我究竟要怎样做,你才能答应?”
他话音未落,她的头靠过来,凑到他耳边,用!很轻的声音道:“我也不知道,但你如果愿意等我两年,或者更久,你也可以等。”
她离他很近很近,近到他知道只要稍稍侧过脸去,就可以吻上她的唇。可是他也能想到唐突之后的她的抗拒。
他克制住心头闪过的那个念头,只问:“你准备去哪里,去多久呢?”
“去美国,两年、三年,也可能永远都不回来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二少别开玩笑了,你离不开南三省,南三省也离不开你二少。”说着,她重新将视线投向楼下的舞池,“我并不喜欢来这儿,并不是害怕,而是看着难受。就像刚才那个小舞女,这里面又有几个人不是迫不得已。连年战事不断,如今北方又和东洋人打起来了,家破人亡的人太多了。如果二少还想为我做什么,那就请你让这片土地上甚至这个国家的人都过的好一点,像我这样的“徐婉”能少一个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