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门道贺,总不好贺礼一直拿在手里不放。再说这般拿着走动也不方便。
门房小子刚想说先叫下人拿着,等柳家主母到了,大家伙儿都是当众献贺礼。但转念一想徐家是寒门,身后没有仆从跟着,便又将这话咽下肚去:“若是信得过小的,不若交给小的拿着吧?”
不是苏毓太小心谨慎,实在是柳家的请帖送到徐家来本就有些猫腻在里头。一大早徐家人刚到,门房小子也是过分殷勤的。贺礼给到这人手上,指不定一会儿有谁故意折腾徐家人,岂不是会闹得一家子难看?想想,她婉拒了,又问了下席位如何安排。
苏毓没给,门房小子也没在意,便引着苏毓先去席位上坐下。
柳家既然给人递了请帖,席位都是按照请帖发出去的数量来设的。苏毓被引到席位这边,就看到各家的仆从都抱着箱子木盒地留在席位上候着。苏毓进来之前各家仆从还交头接耳,不过她这一踏入,里头就是一静。柳家给徐家安排的位置还挺靠前,这倒是令苏毓惊诧了一下。
不过转瞬一想,也能理解。徐宴是甄婉要请的。甄家跟柳家的关系,看似姻亲,实则有从属。柳家如今的声势几乎全靠着京城甄家来支撑,柳家人要哄着甄婉,这么做无可厚非。
苏毓走到自家的席位,将那画筒搁到案桌下的软垫上。这临时搭出来的花棚里有不少仆从候着。见她穿着打扮和行事,猜这位是徐家的娘子便上来搭把手。
这边苏毓才走,徐宴那边就立即有人上前攀谈了。倒不说徐宴的皮相有多引人注目,只要不是断袖,也就是看看。他们涌上来,是孙家前些时候抢了徐家娘子被送进地牢的事儿在金陵上层圈子早已传遍。为了这事儿,冀北候林清宇和白家白启山老先生都亲自出面了,闹得满城风雨。
如今他们是不管这徐宴是个什么来路,能被白启山老爷子这么看重的后生,前途可期。
锦上添花的事情,做的人多,也不厌其烦。再说,今日来柳家道贺的人里头有不少是家中有财却无人有能力平步青云的。似徐宴这等被豫南书院山长亲自看重,一看将来必定能鲤鱼跳龙门的寒门贵子,自然多了去的人妄图雪中送炭。
常言道,商人逐利,眼看着有利可图的事情,自然不乏有人来动心思。
况且方才这一家三口进来,徐家的内人他们也是亲眼瞧见了的。不说长相不美,到底是生过孩子的。比起徐宴这等青葱少年的模样,总显出几分老成的面相来。男人麽,谁不号那一口鲜嫩水灵的?不少家中有适龄姑娘的,难免不会动那歪心思。
不过这些也只是一闪而逝的念头罢了。徐宴再好,这不还只是个穷酸书生么?
前院里热闹,苏毓在后花园呆了一会儿,看时辰差不多。便请花棚的仆从帮着看一下贺礼,塞了一小锭银子给仆从,也起身离开了桃林。
柳家是当真奢华的。今儿从一踏入柳家府邸,苏毓心里就感慨来着。雕梁画栋的园林,巍峨精美的屋舍回廊,一路走过来入目都是奇珍异草。这样奢华的院落是多少银两堆砌出来的?说句不适宜的话,柳家在金陵说一不二的地位,当真俨然跟土皇帝没差的了。
苏毓听了仆从的指引,穿过大片的桃林又来到后花园。此时,园子里的人更多了。除了凉亭里坐着说话的妇人还围在一起时而一阵嬉笑,时而一阵议论,花圃里头也有不少妙龄少女嬉笑着走动。
男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因着金陵商业发达,今日来的商人也多。聚在一起说的最多的,自然是各种买卖。苏毓目光泛泛在院子里找了一圈,还没找到徐宴,倒是被一个团团脸的年轻妇人给拉住了胳膊。那妇人也是见苏毓一个人站着,也不与人攀谈搭话,伸手过来拉一把。
冷不丁地被拉到妇人堆里,苏毓有一丝僵硬。尤其是她这么一站进去,一堆人的眼睛刷地看过来,仿佛她是什么异类。
苏毓低头看了一眼,除了衣裳料子不是绸缎的,倒也还行?
说起来,苏毓也是今日才发现的。这个时代好似没有商贾不准着绫罗绸缎的律法规定?若不然,就是金陵城天高皇帝远,商贾胆子大?这一凉亭的妇人居然个个绫罗绸缎加身,穿金戴银。
微微勾起嘴角,苏毓摆出了一个温婉的笑意,然后不卑不亢地走到一旁寻了个空位坐下来。
妇人们见她这般倒也没说什么,方才瞧见这一家子相貌出众了些。虽诧异她穿得质朴,但见苏毓面对他们丝毫没有畏缩之意,又是柳太守请来的客人,私心里各种猜测这这家人的身份罢了。后宅的妇人眼中就那么一方小天地,男人们在外走动能听到风声,女人家的消息却不是那么灵通。
苏毓缩到人群里,既不多话挑事儿,又对谁的话都一幅侧耳倾听的样子。有些嘴巴格外碎的妇人难得遇到这样一个听人说话的,自然说得起劲。说到高兴了,就什么话都往外倒出来。
“你们没听家里人说么?”其中一个藕荷色马面裙的年轻妇人捂着嘴,生意上听来只言片语就什么话都敢往外头说,“约莫半个月之后,定国公府苏家的船就抵达金陵了。就那定国公府的嫡二姑奶奶亲自来,说什么来金陵收咱们这的绸布,金陵的绸缎好,京中的官老爷们也爱的很!”
这话一说,亭子里头好些有些城府的妇道人家立马不说话了。
面面相觑的,一个个拿帕子掩住了嘴。看着这将家里头听来的大消息拿着当哗众取宠的噱头的小妇人,彼此脸上都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小妇人也不懂,只当自己说到了有意思的叫大家伙儿都竖着耳朵,更加得意洋洋了。
苏毓听着倒是心里一动,不过也没开口。倒是旁边一个胖胖的妇人开口了:“定国公府的嫡二姑奶奶?怎么这两年这么多贵人来咱们金陵?是都觉着咱们金陵好了么?”
“可不就金陵好么?”一个人开口,立马有人接茬,“我听说北边儿冷得很。哪有金陵风调雨顺?”
“这倒也是,金陵的水养人。”
说着一个个附和,一时间将金陵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好一通夸赞以后倒是有人又问起了这定国公府嫡二姑奶奶的事儿。既然叫二姑奶奶,想必年岁也不小了。入了金陵,还得跟女眷们供着捧着。
“这我倒是没听家里人说,”那小妇人见所有人看着自己,道,“就听说外头找回来的,厉害得很。”
苏毓眨了眨眼睛,就是有些奇怪,这定国公府到底多少事儿?怎么哪儿哪儿都听说?
第四十六章
柳家主母的三十岁生辰宴, 别的不说,派头和排场是一等一的。苏毓跟这群贵妇人茶水喝了几轮,都不见主人家出来。贵妇人们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些疑惑。不过在座之人说是贵妇人, 实则官夫人就金陵府尹太太一个, 其余都是商贾家族的女眷罢了。
几人心中虽有嘀咕, 却没谁敢面上表露出不耐。多次瞥向凉亭外头候着的柳家下人,只是柳家下人眼观鼻鼻观心, 俨然一幅‘你们只有耐心等着’的意思。
又坐了一会儿,柳家茶水点心都换了三次。宾客们吃茶水都快吃饱腹,柳家主母才姗姗来迟。
出来时还不是一个人, 左手边是京城来的那个侄女甄婉, 左手边一个十分气派的妇人。
女子看着二十四五上下,一张柔美的瓜子脸,杏眼, 通身一股子爽利气息。衣裳是京城最时兴的款儿, 从头到脚簇新。人走在柳家主母的身边,腰杆儿挺得笔直。在金陵谁不知柳太守夫人出身京城的权贵之家?性子高傲,又颇为目下无尘。能叫柳太守夫人弯腰捧着的人, 出身必然不简单。
三人携手走过来,身后跟十来个仆从,气势汹汹的样子。苏毓的眉头就不自觉地扬起来。
不为其他,而是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据说被亲人认回去的芳娘。
凉亭里的妇人们骚动了。一个两个都是很会看人脸色的, 这会儿太守夫人来了,自然就起身围上去。不管先前等多久,这会儿都是喜笑颜开的。奉承的话自不必说, 都是捧惯了的,张口就来。对于这个面生的贵妇人,看太守夫人的态度,旁人不必太动脑子都晓得说好话的。
苏毓被落在后头,从凉亭上走下来,人群中芳娘抬头就看到了她。
看到她的瞬间面色一变,等苏毓再看她她的脸色已经泰然了。淡淡地将目光收回去,仿佛方才与苏毓对视只是苏毓的错觉。芳娘就像不认得苏毓这个人,看都没有再看过来一眼。那张秀美的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她与柳夫人一道被簇拥着往桃林走,边走边侧耳听身边人的好听话。
苏毓眨了眨眼睛,没有凑上去。
芳娘这副模样显然就是想跟过去的事情划清界限。苏毓上辈子见过不少这样一朝发达的人,大多数人都有些避讳自己的出身。仿佛遇到了便要回忆起往昔,十分不喜落魄时候遇到的人或事。虽说苏毓觉得自己跟芳娘没多大交集,但芳娘显然是不想看到她。
就当不认识,苏毓也没有太多的感触。眼看着一大帮子人快要穿过月牙门,她便也默默地跟上去。
抱着柳夫人胳膊的甄婉对这些奉承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得多了,一点触动都没有。此时走了两步,目光透过人群在看闷不吭声的苏毓。不,应当说,她从随柳夫人出来就看到苏毓了。
这回来恭贺柳夫人寿辰的人里头,她唯一放在眼里头的就只有徐宴一家子。
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苏毓,虽然不愿意承认,她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徐宴的内子确实长得十分不错。那日夜里看得不清晰,此时暖暖的光照在苏毓的身上。她一身天青的衣裙,那双宛如一汪潋滟湖水的桃花眼,比这一大帮子妇人都鲜活俊俏得多。
心里酸,她嘴就不自觉翘起来。柳夫人与芳娘说话之余,也关注着侄女。瞥到她嘴翘起来,压低了声音就凑过来问了:“怎么了?谁又惹我们婉婉不高兴了?”
甄婉不好说她看到苏毓就不顺眼,只能鼓着脸颊头瞥到一边去。
柳夫人哄她早就哄成习惯,这么多年,亲生女儿都没有像哄甄婉一样这么哄过。侧过身来,轻言细语地冲她耳语了好一会儿。甄婉变脸也快,不知她是如何哄的,没一会儿就露出了笑脸。
柳夫人见她笑了,拍拍她的手:“还得有一会儿才开席,你去寻你琳姐姐。”
琳姐姐就是柳夫人所出的柳茹琳,跟甄婉差不多大。说是姐姐,其实也就大一个半月。不太像甄家人,有点男相,人如今在花园子里头的花圃那边跟几个姑娘家扑蝶。甄婉被柳夫人手一指,那漂亮的一双眼睛又溜了一眼苏毓,轻哼了一声,牵着裙摆转身就去了花圃。
花园离桃林不远,走过去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妇人们边走边奉承,没一会儿就到了桃林早已设好的花棚。里头席位是一早安排好的。但这不是多了一位京城来客?还是身份贵重的女眷。席位自然是要动。苏毓眼看着柳夫人命下人在她的上手边加了一个案桌,芳娘的眉头很不客气地就蹙起来了。
“这位娘子是……?”芳娘果然当做不认得苏毓,那目光很直白地落到苏毓棉布的衣裙上。
柳夫人不认得苏毓,但对苏毓的这个席位坐得谁家还是很清楚的。这家相公当初可是救过甄婉的命,哪怕为了感激他这份恩情,自然得当贵客对待。
她也是个眼毒的,芳娘那眼神是何意如何就看不出来?不外乎计较这布衣的寒门女子身份不够格儿呗。
虽说是甄家是京中的后起之秀,但柳夫人也是自幼当做贵女精心教养长大的。别看面上对芳娘如此客气,私心里却有些瞧不上她这翻身就忘本的做派。外人不清楚这国公府嫡二姑娘是个什么情况,她是一清二楚的。这就是在外头当了十几年泥腿子一朝翻身的草鸡罢了。如今牌场弄得再大,也不过虚张声势。真正有底气有教养的贵女,哪有这样做事的?
于是笑着解释道:“这位是我家侄女儿救命恩人的内眷。也算是我柳家的恩人了。”
芳娘听到这话眼睛闪了闪,倒也没跳出来特别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只是收回目光扶着下人的胳膊坐下去,脸色略显冷淡罢了。
这般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嫌弃的姿态却是清清楚楚地表现出来了。旁边的妇人们面面相觑,彼此都看懂了这点嫌弃之意,对苏毓自然就冷淡下来。
苏毓正愁被人缠着说话挺费神,这会儿没人搭理反而落了个清净。
她跪坐在席位上,检查了下贺礼的外包是否完全。检查了包装没事,扭头招来替她看画的仆从道了声谢。
离得近,芳娘听得清楚,嘴里就不轻不重地一声嗤笑。
苏毓抬眸看了她一眼,芳娘的目光也落过来。
两人无声对视一眼,芳娘涂着鲜红豆蔻的手指捻着帕子拭了拭嘴唇,低头去饮茶了。
苏毓:“……”莫名其妙,且病的不清。
芳娘在借着茶水的水汽垂下眼帘以后,眼眸阴沉沉的。
事实上,在金陵碰到毓丫,是芳娘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她原本以为,就毓丫那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懦弱蠢笨性子,一辈子要老死在乡下呢。毕竟家里养了那么个招蜂引蝶又费钱费力的男人,拖也能拖死她。谁成想落拓又埋汰得不像人的毓丫,这半年的日子没见,没有更差,反而越来越年轻。
自从见识了真正的富贵,毓丫就成了芳娘心中一根扎进肉里的刺。这刺不声不响的在哪儿,外人不清楚。对事情始末的不晓得的也不明白,芳娘却一日比一日心里没底气。
事实上,芳娘比谁都清楚她到底是谁家的女儿。她可不是毓丫这等死脑筋的傻子,对自己的事儿一问三不知。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发卖之前的名字,也记得离开家的当时,家里人的嘴脸。甚至连当初是谁做主将她发卖,卖了多少银两都一清二楚。
但她心里清楚,旁人可不清楚。
那日京中来人寻到李家村之时,芳娘以她这么多年走街串巷的眼力,一眼看出了那几个男人身上穿的衣裳是上等的缎子。
再一听这几个男人不清不楚的找人线索和一张小孩儿时期的画像就动了心思。
索性这年头画像也看不出什么,画技差些的画师,画出来的人往桌子上一摆是人是鬼都分不清。芳娘估摸着几个人身上衣料的价钱,当即就迎合着那寻人的男人说了几句。她话才一说完,明显看到那几个男人怀疑了。
几个人围着她打转,她就知晓事儿成了一半,这几个男人寻人估计寻累了,开始糊弄了事了。
后头的事情就更好弄了,这几个人在双门镇的几个村子里都转悠过一遍。要找什么样儿,丢失的姑娘有什么特征,稍稍一打听就一清二楚。
有心人糊弄,兼之芳娘冷不丁一看,与画像上的女娃娃也确实有几分相像,这不就一拍即合?
但那时候芳娘也没想太多,就想着这家人既然如此富贵,去一趟总能捞着不少好东西。若是家中长辈恰好熬不过去先去了,临走前见一见丢失的亲孙女,怎么着也该给点压箱底的东西补偿一下。抱着占便宜的心思去的,结果去了就飞上了天。她从一个乡下泥腿子的童养媳,一朝成了最最尊贵的定国公嫡小姐。国公府重病的长辈心疼她这么些年受的苦,她在国公府俨然就成了金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