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日,许晖押送回京受审。
***
殷宝华这个月一直在精神紧绷之中,她从来不知道天塌下来会是这样迅速的一件事。
她从来都以为许氏是不可撼动的,是长长久久的。
因此,在她舅舅许晖辞职回乡后,她也只以为那是权宜之计。舅舅会回来的,她确信。
但是这个九月,她看到了她熟悉的会昌侯府变得面目全非。
虽然她一贯看不上她的纨绔表哥许绍良,可是看到他在狱中疯疯癫癫的样子,还是让殷宝华心痛极了。
许绍良扒着监狱的栅栏对她说:“裴昭背叛了我们,公主,裴家背叛了我们。”
殷宝华像是承受不住一般,脸色发白地问道:“什么?”
“裴昭一直想要掰倒父亲,父亲当初请辞回乡,就是听信了裴昭的鬼话,他还以为,有朝一日,圣上会迫不得已召他回朝,但是,没有这一天了!”
“裴、裴昭是故意设局?”殷宝华唇色苍白,她虽然是问着,但是心底已经相信了。
深夜,嘉阳公主府内。
嘉阳公主殷宝华从来都是最为精致的人,但是今天她未施粉黛,发髻上什么都没有,她眼中带着血丝,看向了迈步进来的裴元白。
裴元白从来没有主动进过她的院子,每次都是她派遣婢女去西院施压,然后就能看见裴元白气势汹汹地过来找她算账。
但是这一次,裴元白不再是怒意勃发。
他看见了殷宝华的神色,心中一紧,脚步快了许多:“宝华。”
殷宝华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裴元白捂着脸,一脸错愕。
殷宝华恨恨地看着他:“裴元白,是你们裴府背叛了我伯父,对吗?”
裴元白看着殷宝华眼中的恨意,感到坠入了万丈深渊。
裴元白想要碰碰殷宝华的肩膀,却被殷宝华躲开了,他说道:“宝华,你冷静一点。”
“是、或者不是。”殷宝华冷冷看他。
过了一会儿,裴元白缓声道:“是。”
殷宝华眼中积蓄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却忽然间笑了,她的笑声越来越大,却只感到萧萧瑟瑟。
“一直以来,原来只有我是个傻子。”
裴元白急道:“宝华,这件事和你无关,你依旧是公主,一切都不会变的。”
殷宝华怒喝:“闭嘴。”
殷宝华跑出了院子,裴元白追了出去,却看见殷宝华骑上了一匹枣红色的马,扬鞭而去。
“我和你,恩义两绝!”这是殷宝华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裴元白觉得,自己短短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一直在追寻,一直在失去。
而今天,他又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他从前厌恶上京的从容平淡,现在他却恨从前的无知无畏。
他从未体验过的极致爱恨,全部在今夜,一一品尝。
***
杭州府驿馆。
已经是深夜,水秀山奇的富贵锦绣乡也隐去了它的面容。
卫陵闭着眼睛,呼吸和缓。
窗棂外忽然透过一阵风,然后是带着冷意的刀剑逼向了卫陵的脖颈。
但是很快,握刀的手被擒住了,卫陵睁开了眼睛,眸中有烁烁精光。
屋内的三五个黑衣人霎时间有些乱了,但是很快镇定起来,他们都是偷袭的各种好手,况且是以多胜少的局面。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三两下,卫陵就放到了他们,屋外马上冲进来了护卫。
“将军,属下来迟。”
卫陵揉了揉手腕,淡淡说道:“将他们绑起来。”
属下绑好了刺客,问卫陵道:“将军,今夜结束了吗?”
卫陵冷冷笑了笑:“结束?远远没有结束,传我号令,今夜突袭总督府。”
卫陵领了一千兵士围住了总督府。
让卫陵稍敢意外的是,胡大人看到败局已定,竟然没有抵抗,于是今晚只有伤者,没有亡者。
胡大人亲自迎了出来,请卫陵在屋里喝酒。
胡大人饮了一盏,看见卫陵没有动酒盏的意思,哂然一笑:“怎么,你以为我会在酒中下毒?”
卫陵哈哈大笑,然后饮下了这一盏酒。
胡大人喝道:“好,少年侠气。”
卫陵摇摇头,叹息说道:“其实,我到杭州府后,听说了胡大人的事迹,我总觉得,胡大人不会和许晖同流合污,是个为国为民的人。”
胡大人看起来有些黯然,然后他摇头道:“我不是光明磊落的人,”他看了一眼卫陵,“今夜你能够逃脱,也是我的命。”
卫陵笑了一笑:“是吗?只派三两人就要取我性命?总督大人是在赌运气吧。”
胡大人饮酒不语。
一边是恩师,一边是社稷,两难境地,他只好勉力试一试。
上天给出了结果,他就听天由命吧。
胡大人从腰中解下了兵符,递给了卫陵:“去吧。”
卫陵一手捏住兵符,他起身,对胡大人行了一礼:“在下和孙将军虽然有过领兵,但对此地情况不明,还望总督大人不吝赐教。”
他抬起眼,对胡大人说道:“此次剿匪成功,在下定会向朝廷禀报,酌情为将军请赏。”
请赏?
事后,不要牵连家人就该千恩万谢了。
胡大人苦笑,但是到底心底有些微茫的希望。
***
许家被抄,许太后自然雷霆万钧。
她怒斥殷衢忤逆不孝,虽然如今看来,许太后已经失势,但是孝字当头一压,皇帝怎么动作都失去了大义。
所以至今,所有罪名都没有往太后头上安。
在陆桓状告许晖当日,殷衢决定幽禁许太后,将慈宁宫困成一座孤岛哦,只是没有想到许太后抢先一步,下朝后竟然出现在太和门处,对群臣哭诉:“恐皇帝杀我,我命休矣。”
殷衢无奈之下,又与许太后上演一出母慈子孝的戏码。
许太后于是说:“哀家身体欠安,欲出宫将养身体,皇帝以为如何?”
许太后意志坚定,眼看太后和皇帝就要在群臣眼皮底下对峙,史官愁得不行,不知道怎样维护天家颜面。
没有想到,殷衢简单同意了:“就依母后所言。”
一时间,众臣简直要以为皇帝早就准备好了鸩毒,在许太后路途上就送她归西。
许太后的脸色也略有不好看,她勉强笑了笑,总归是如她所愿。
夜里,夫妻两人在坤宁宫私语。
殷明鸾问道:“哥哥就这样放了许太后走?她走之后,不知道会不会弄出乱子。”
殷衢轻轻抚了抚殷明鸾的小腹,感觉到了隆起的轮廓,心里熨帖,声音也温柔起来:“你月份渐渐大了,留她在宫中,朕总担心会对你不利,不如让她离开,最坏不过是去同辽王一同造反,朕可以应付,但若她对你不利,朕想到这种可能,就夜寐难安。”
提到辽王这件事,殷明鸾不由得又开始操心,她问道:“若是辽王真的反了,我们该什么办,朝中可有人能领兵吗?”
殷衢冷冷笑了笑:“这正是许太后挑唆胡大人的原因,她料定朕缺少将才,会容忍胡大人借机要挟,但是她没想到,朕让孙将军和卫陵去了。”
殷明鸾有些紧张:“可是,孙将军和卫陵南下后,哥哥怎么应对辽王?”
殷衢说道:“林斐自幼习兵书,后来也指挥过对抗胡国大战。”
殷明鸾点头:“对,林将军可以。”
她些微放下了心。
殷衢却说:“但是林斐毕竟根基浅薄,军中多有不服他的人,一旦军心不齐,则恐生变。”
殷明鸾紧张:“那怎么办?”
殷衢转脸看着殷明鸾,缓缓说道:“明鸾,朕打算御驾亲征。”
第78章 结局(上) ……
御驾亲征?
殷明鸾惊讶非常, 她微微一动,忽然感到腹中一阵抽动。
殷衢紧张问道:“怎么了?”
殷明鸾舒了一口气,忽然笑了一下, 说道:“他在踢我了,你摸摸看。”
殷衢眼中出现了好奇,一贯沉稳的他脸上也显露出了些许稚气, 将手放了上去, 略显疑惑:“没有啊。”
殷明鸾说道:“再等等看。”
殷衢头都低了下去,凝神屏息等待,连动作都有些僵硬。
过了许久, 他终于抬起头来:“动了, 动了,”他露出微笑,“乞巧儿真是聪颖。”
殷明鸾不解:“怎么就聪颖了?”
殷衢说道:“他在和父亲打招呼。”
殷明鸾失笑。
等到乞巧儿许久没有动静,殷衢重新坐起了身,殷明鸾靠在他肩上, 问道:“哥哥一定要去吗?”
殷衢眸中有些微的犹豫,他如何不想陪伴殷明鸾,只是正是多事之秋, 若家国不安定, 何来殷明鸾母子栖身之所, 他沉声道:“朕去,才能压下军中异心。”
他移眼看着殷明鸾, 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些安慰的话,却没有出声。
殷明鸾却笑了,她弯着眉眼, 说道:“哥哥莫非以为我是这样的小气之人,我如何不知道以社稷为重,哥哥只管去吧。”
她却到底心中有忧心,理了理殷衢的衣襟,说道:“只是,哥哥千万要保重自己。”
殷衢用手握住了殷明鸾的手,然后紧了一紧。
十一月,辽王正式举兵,打出了所谓的清君侧的口号,边关告急。
一旦决定已下,接下来的事情殷衢不再犹豫。
为了保全殷明鸾安全,殷衢将殷明鸾藏在了行宫,而赵太后坐镇宫中,以防发生宫变。
殷明鸾去行宫,殷衢忙中抽空,悄悄陪了一路。
这一路上都以殷明鸾的身体为重,马车车轮用牛皮厚厚裹了几圈,马车里头铺满茵褥,索性殷明鸾一路上都没有感到不适。
等住进了行宫,殷衢看着殷明鸾脸色尚好,松了一口气。
殷明鸾的月份渐渐大了,行动起来多有不便,玉秋和檀冬在屋内摆上了熏笼,用的是没有味道的炭火,又给殷明鸾的塞了好几个软枕,好让她坐起来也舒舒服服的。
殷衢将殷明鸾抱到床上坐好好,伸手摸了摸殷明鸾的脸:“明鸾,朕该走了。”
殷明鸾心里明白,是再也耽误不得了。
她伸出手,将殷衢的手拉了下来:“哥哥,放心去吧。”
忽然间,她感到腹中一痛,顿时冷汗从背后冒了起来。
殷衢注意着殷明鸾的神色,自然没有放过殷明鸾突然的小表情。
他问道:“明鸾,怎么了?”
殷明鸾忍住了,不欲让殷衢看出来耽误他的大事,勉强笑了笑:“无事。”
殷衢蹙眉看了她半晌,忽然扬声:“御医。”
御医很快过来了。
因为要照看怀孕中的皇后,早些时候御医,稳婆还有一大堆伺候的人已经预备在行宫里。
整个行宫,外有精良侍卫护卫,内有各色仆从,如若没有意外,殷明鸾可以在这里安全呆上几个月,一直到安全产下皇嗣。
这里比皇宫更加安全。
御医来后,摸了摸殷明鸾的脉象,面色少有沉凝,殷衢心中难得地涌出了慌乱和不安,他急切问道:“皇后脉象可有不妥。”
御医跪下,说道:“皇后娘娘腹中怀着的是双生儿啊。”
殷衢顿时喜上眉梢,他跨步过去握住了殷明鸾的手:“明鸾,听见没有,双生儿。”
当他笑着准备给御医嘉赏的时候,却看见了御医的满脸愁容,顿时,他冷静下来。
“有什么不好吗?”
“娘娘体弱,若是双生儿的话,恐怕到时候会惊险万分。”
妇人产子,本就是走了一趟鬼门关,更何况坏的是双生儿。
听到御医的这番话,殷明鸾一下子有些慌了,但是看到了殷衢脸上不常见的惊惧之色,殷明鸾镇定下来。
只是可能而已,眼下还有别的大事,怎么能慌神。
御医低头冷汗淋漓,许久没有听到殷衢的命令,一下子不知是否自己犯了错。
帷幔之后,皇后娘娘说话了:“玉秋檀冬,将御医大人请起来吧。”
殷衢才像是回过神来:“朕晓得了,你下去吧。”
御医松了一口气,俯身道:“臣会为娘娘开好药方,好好调理。”
等屋里伺候的人都下去之后,殷明鸾看着殷衢,说道:“哥哥,没事的,军情要紧,去吧。”
殷衢迟疑了片刻,却是坐在了床边。
“明日,明日再走。”
夜半,偏偏是下起雨来了。
殷衢搂着殷明鸾,他躺在床上,却根本没有睡着。
听着沥沥的雨声,一向运筹帷幄的他忽然间犹豫了。
原本步步为营的完美布置霎时间仿佛都不在重要,殷衢很清楚,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会万劫不复。
只是,他难以想象,如果真的有意外,他将会怎样后悔终身。
怀里的也殷明鸾在梦中呓语,嘟囔了一声什么,然后从殷衢的怀中滚出,殷衢放开了手。
他披衣起身,走到了窗边。
……林斐能力卓然,虽然暂时会让军中不服,可是一段时候过后,若给他机会,说不定能成功平反。
……辽王不过是乌合之众,何必如此严阵以待。
……
殷衢看着月光下的雨幕,忽然间惊起了一身的汗。
他在做什么?
后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殷明鸾披衣做了起来,轻声唤道:“哥哥在犹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