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耸动着肩膀,哭起来的样子颇具美态。
陆极有些懊悔,他的确不太懂如何跟软绵绵的女儿家相处。不过这懊悔的神情一闪即逝,也只有练鹊捕捉到了,陆杳全程低着头,恐怕已经将陆极的脸替换成了青面獠牙的妖怪。
好在她被这么一吓,泪水竟自个儿止住了。
练鹊叹为观止:“这……这真是……”
陆极看了她一样,像是在解释:“小杳虽然娇气了些,但是个明事理的姑娘,我同她讲讲道理便好了。”
练鹊:这完全不是一回事吧?
三人总算能相对平静地谈事情了。
陆极同妹妹说道:“这位是白姑娘,此次特来望都助我。”
他又同心上人说:“这是在下幼妹小杳,嫁了大理寺少卿的嫡次子。”
练鹊咧开嘴,朝娇娇弱弱的陆杳笑道:“妹妹好。”
陆杳看着练鹊,心里总算不太紧张了:“嫂、嫂嫂好。”
她倒是极为乖觉,在排除了练鹊是男人的可能性后,直接猜出了两人关系。
“哟。”练鹊吹了一声口哨。
“妹妹好眼力。”她真情实感地夸了一句。
陆极咳了一声。他第一次觉得避自己如洪水猛兽的妹妹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烦恼了。至少她不会像练鹊这样屡屡说出些令人招架不住的话。
陆杳咬了咬唇,轻轻道:“兄长容禀,此次我来见您,其实也是有我公爹的托付在身……”
大理寺少卿一家从前便是废太子一脉的人,与陆极也算是拐着弯的亲戚,彼此已经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了。
“先前给兄长的书信中,大人便提到过此次圣上突然召您进京,其中有太子殿下的手笔。”陆杳眼中染上淡淡愁色,“想必您的人也已经知悉此事。近来又有情报说,圣上的身子已经一日不如一日,这才要召您进京来。若是您有异动,就……”
她顿了顿,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陆极。
陆杳不哭时看起来倒极为可靠。
“大人以及许多老大人都十分重视此事……您先前传来的消息里说,那青州有人在转移兵器、金银等物。青州太守是岑秀,他早就是太子殿下的人了。”陆杳却照顾着练鹊,将其中细节掰开了仔细说道,“太子殿下又背靠着温氏,温氏在朝中的力量不可小觑,又是天下文人推崇备至的顶级世家。若让他们成了事,这帝位怕是不日便会易主。”
练鹊问道:“那皇帝当真不久于人世?我听人说皇帝是个身强体壮的,活到古稀之年不成问题。”
陆杳道:“此事千真万确。”
“妹妹来之前也进宫拜见过主位娘娘,知道些风声,想来是八九不离十的。”
练鹊想了想:“这太子与侯爷似乎很不对付。恐怕他上位了第一个就要针对侯爷。不若我代侯爷操作一番,将他杀了。”
陆杳一惊,勉强笑道:“嫂嫂这是什么话?天潢贵胄岂是你我想杀便能杀的?且……”
“且圣上本就防备于我,若在我进京的节骨眼死了一个出色的皇储,到时我更是有苦说不清。”陆极合了合眼,“若我按兵不动,任由太子与温氏翻云覆雨,想必很快就会到他们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大人们的意思怎么说?吴照那有回应吗?”陆极说着,眉间的凝重之色越发浓厚,“当真是好算计,他们明面上将吴照封了县令是要让我一步,暗地里却算计着将我困在望都。少了吴照在我身边谋划,许多事情都会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陆杳道:“大人们的意思是……请兄长在诸位皇子中选出一位偏向我们的与太子打起擂台来。”
“大人们说……兄长多年为废太子的事情奔走,这些他们都看在眼里。然而如今已到了危急存亡之时,稍有行差踏错便极有可能万劫不复。大人们恳请兄长以自身安全为重。他日兄长得新皇信任,再查废太子一事也是使得的。”
“若能经营起自己的势力来,上书新皇追封先太子也并无不可。”
陆极久久没有说话。
练鹊听了,脑壳生疼。
她想了想,问陆杳:“妹妹说的这些大人,到底还是为了自己谋划,何苦要扯着侯爷来蹚浑水?”
陆杳见陆极没有阻止,这才说道:“兄长从前便手握重兵,如今虽然被贬到西陵,其实只要他一声令下,西北数十万雄兵还会听他指挥。”
“先太子离世多年,这些老大人要么远离权利中心如吴公,要么就择了新主。他们劝兄长自保,其实都是各为其主。”
陆杳说完,抿了抿唇,显然是第一次将话说得这么直白。
作者有话要说: 鹊鹊:我明明是个闯江湖的,为什么听你们在这里说些鬼话?
第58章 信函
陆杳这般剥开来揉碎了跟练鹊讲, 即使她从不关心这些,也大概知道了陆极要面对的是什么了。
一场有关皇权的博弈。赢了陆极便可扶摇直上,位极人臣, 从此再也不会偏安一隅, 亦能为知己挚交平冤昭雪。可若是输了, 那他便会搭上自己的性命、下属的性命。
若是练鹊要逞英雄意气同他一起, 那么她的性命大约也会赔在里面。
陆杳自觉在未来嫂嫂面前发挥不错, 虽然练鹊出现得猝不及防令她没有保持住贵妇形象, 但释放的善意应当是足够的。未来嫂嫂看起来美貌和蔼, 想必能帮她挡一挡兄长的杀气。她带着婢女, 十分感动,遂泪花闪闪地走了。
华丽的马车载着娇客,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拐角处。
练鹊习武, 目力极佳,看了许久。直至目光都偏移至路边花木的新芽,这才被陆极叫回神。
“姑娘在想什么?”
练鹊看着他俊朗的面目, 摇摇头:“没什么, 你这两日是不是就该进宫了?咱们来得早,想来不会被皇帝怀疑。”
可她说着,自己也清楚。这次的事不过是无妄之灾, 只要那些在背后针对陆极的人一日不被铲除, 那他这个西陵侯就永无宁日。
其中也包括她的师兄温秉。
练鹊心中悒郁, 等下人都离开了, 这才说道:“等这次将皇帝的事蒙混过关, 我弄点灵丹灵药吃了,将那起子小人悉数砍尽。到时便无人再来烦你。”
然而陆极冷凝的目光看得她越发心虚,因此最终她只能讪笑道:“我同你开玩笑呢。”
陆极听了, 又转过头去,与她一同站在驿馆二楼的窗边静静远眺着皇城。
他离练鹊很近,却又像很远。
练鹊突然有些发慌。似乎她的爱情来得不明不白,知道现在,练鹊也仅仅是觉得她喜欢陆极可爱的个性,喜欢他的珍而重之。
陆极喜欢她什么呢?这样的自己从来只知道与人逞凶斗狠,遇到事也不爱多想,干了便是。
男人会喜欢武功比自己强的女人吗?
男人会喜欢不聪明也不贤惠的妻子吗?
即使她现在美丽,将来也会因为内功特殊而一直美丽,可他会不会看腻呢?
练鹊想,到那时她便刺他一剑,之后恩怨再由天定。
陆极微微侧眸,问:“怎么了?可是陆某脸上有什么?”
练鹊不防自己发呆被他看破,再一次骂了一次这不解风情的呆子。她面上却笑盈盈地,伸手去摸他的脸:“嗯……这里好像沾到了灰……”
素手触及他冰凉面颊的那一刻,练鹊却突然觉得有些心悸。
她笑意不改,为了掩饰自己的异常甚至又在那脸上拧了一下,奇道:“侯爷这脸蛋似乎比先前滑嫩了些!”
陆极默默挣开她的手:“嗯。”
却没有否认。
练鹊更在意了:“这些日子咱们一直赶路,风里雨里奔波的,你怎么就水灵了?”
“水灵”一次太过狎昵,陆极的反应也随之变大。他张开嘴,像是要斥责什么。可是他最终却没有说出口,语气平平地说道:“男人怎么会水灵。”
他冷冷淡淡的。
可是他像护着一朵娇花一样珍视着练鹊,竟连一句重话也不肯说。笨拙而单纯的爱意让练鹊觉得心里暖暖的。
她抓过男人的手,直视着他寒星一样的眸。她敛去笑容,认真说道:“你不想站队是不是?”
她不等陆极再有反应,快速地说:“我猜中了对不对?”
陆极在她近乎逼迫的目光下只能点头。
“我的宝贝侯爷,你想做什么呢?”她语气亲昵,慢吞吞地问,“你不想站队,还想给废太子平冤昭雪。须知西北的军队是你最大的底牌,你这样轻易地放弃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极突然笑了一声。
快到练鹊都来不及多看两眼。只听得耳边男人一声轻笑。
练鹊觉得有些可惜,问:“你笑什么?”
只听男人缓缓说道:“我笑世人都觉得你没甚心机,可你偏偏知我甚深。”
陆极总是这样,他察觉不到练鹊的小心思、小情绪,却总是能准确无误地拨动她心里藏得最深也最硬的那根弦。他撩拨得练鹊心神大乱。
她脑子里,什么“只愿君心似我心”之流的酸诗都不知弹出来多少遍了。
她轻轻问:“怎、怎么说呢?”
陆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问:“姑娘是真的想嫁给我吗?”
练鹊正心潮起伏着,却又被这狗男人一瓢冷水泼下来,气笑了:“我的心思侯爷还不够清楚么?若不是想嫁给你,我这般费心地陪你同进同出却是为何?”
不料陆极噎起人来却是有一套:“从前在西陵时,姑娘便说过只想在我麾下当差,不涉半点风月。”
练鹊:陆极,我*****。
她气呼呼地推开陆极走了。房门甫一打开,练鹊便察觉到蹲在角落的气息。
那些平时看着不苟言笑的精锐们,竟然一个又一个地叠在那里,扒着墙听他们两人的谈话呢。
练鹊唇角一勾,揉着手走近:“诸位小将军好啊。”
精锐们连忙道:“姑娘好、姑娘好、好……”
然后最上面一个突然被一股大力拔起。练鹊徒手将这个高大的汉子横着拎了起来。
这汉子懵了,目光呆滞完全不敢动弹。
练鹊不爱搽粉,好在自己平时爱干净,勤洗漱,身上有一股子好闻的香味。
汉子觉得这大约就是体香。
闻到了未来主母体香的他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
练鹊对此不置可否。她将人拎到空旷的地方,对着他还有后面跟上的一队人恶狠狠说道:“我最近又想到几式新的剑招,还请各位同我练练。”
众精锐之中便有一个巴巴地问:“姑娘要如何练,我们……谁先上呢?”
练鹊勾了勾手:“你们只管一起上便是。实力悬殊,我让你们一只手。”
众精锐听了,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下。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这姑娘虽然勇武非常,可若是只用一只手,那想必也是如龙困浅滩,他们兄弟未必不可好好表现。
这也是他们长住军中,跟主子一样不大会钻营。若是换个刁滑地来此时就该苦恼如何才能输得漂亮些了。
然而最终,练鹊还是一只手将他们打趴下了。
陆极在房中听了许久的响动。他想着自己无缘无故惹了心上人生气,总不该凑上去讨她的嫌,于是偷偷听了许久。外面没了声息了,陆侯爷才缓缓出去。
他见了练鹊,咳了一声。
“姑娘饿了么?我房中还有些糕点。”
待练鹊高高兴兴进去了,这和善热情的侯爷继续和蔼地对精锐们说道:“今日你们所做实非大丈夫所为,下去吧。”
倒也轻松揭过了。
翌日,陆极进了宫,练鹊因为生得好看,实在装不了唇红齿白的随扈,只得一人百无聊赖地呆在驿馆之中。好在陆极知她甚深,留了两个能打的同她切磋。
这时却有一封信函送上门来。
原来是某位不知年岁几何、家住何方却地位尊崇显赫的长公主殿下发来的邀请。
练鹊做不出来拆陆极信函的事,等了许久也等不到陆极从宫中回来。
起先她问旁人:“这位长公主……唔,与侯爷很熟么?”
那人恭恭敬敬地答:“姑娘有所不知,这位永宁长公主按辈分是咱们侯爷的姨娘。”
练鹊说:“这我知道,能看出来。”
那人一默,抹了抹汗又道:“这长公主当年与咱们老将军有些逸闻……额……这些年也是对咱们侯爷关照有加。”
练鹊道:“我懂了。”
她于是又戳着那信函,目光凝滞。
那人见练鹊又不干架了,怕她无聊,试探着问:“姑娘不若看些话本子?”
“啊……是侯爷吩咐,他说您爱看这些。”
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倒是颇有些趣味。可练鹊满心满眼都只听见了那句“侯爷吩咐”。真是好的不来坏的来。她那些奇奇怪怪一点都不女人味的癖好都叫他发现了。
怪只怪先开始她没动心的时候行事太过无拘无束。
不过有话本子看练鹊自然不会拒绝,她顺手接了话本子与茶水,晒着太阳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陆极回来的时候,便看见了这一幕。
高大的男人走到她面前,日落西山,巨大的阴影将那话本子精美的书页悉数挡住。
练鹊侧了侧身,躲开这阴影。
陆极的影子就像傍晚张牙舞爪的鬼怪一样,咧着嘴直往练鹊的话本子上面扑。
练鹊看得正尽兴,就低声地“嗯嗯”了两声以示抗拒。
她又用手扒拉了一下陆极的袍角。
“侯爷,你走远些,走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