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情么?”杨无劫终于找到机会评判,“这明明是傻!”
“傻确实是有一点,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情根深种时,往往都是傻的。”喻辰苦口婆心,往正题上引,“尊主难道不觉得,很多事,看起来好像是非分明,对错一眼就看得清楚,但只要牵扯到情——无论是男女之情,还是别的,比如血缘亲情或者同门之情,都一样会变得模糊不清。”
杨无劫如她预料的一样,断然摇头:“不觉得。”
“那我打个比方,”喻辰小心翼翼强调,“只是打个比方,假如最开始出面找您谈休战议和的是叶姑娘,而不是杨无仇,您还会怀疑她用心不纯吗?”
杨无劫理所当然道:“当然不会,但这与你所说的情无关——无双和杨无仇根本不是同一类人。”
“哦,那要是当日打伤我的是叶姑娘呢?”喻辰发出灵魂拷问,“您会不会觉得,她一定是有原因的?会不会觉得,是我说了什么不当的话,才让她忍无可忍动手的?”
杨无劫被她问住了,几次张口,又都闭上,喻辰也不是真的想逼他回答,就笑道:“您看,我就是这个意思。其实人都是这样的,对同一件事往往有两套评判标准,一个是冷眼旁观、就事论事的标准,但当你关心在意的人牵涉其中,往往就会有另一套标准。柴令轻易就原谅了介微对他的利用陷害,介微对柴令的态度转变,都是由此而来。”
杨无劫若有所思。
“有一句话,我一直很在意,尊主对杨无仇说,不信叶姑娘也还关心在意尊主、希望有朝一日能重叙少时情谊,是因为叶姑娘父母之死和领秀宗当日所遭受的劫难吗?”
杨无劫听到“叶姑娘父母之死”就猛地抬头,盯住喻辰,喻辰有点儿胆颤,但还是硬挺着把话说完,然后静静与他对视。
他那双凤眼,不笑的时候总是显得很有威势,令人不由自主想躲避,喻辰以前也不是没躲过,但这一次她想再往前走一步,把他这块心病给除了。
于是她果真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去,仰头看着椅子上的杨无劫,小声问:“尊主,我是不是又逾越了?”
贺兰星的脸本来就很小,她抬头时又特意找的最佳自拍角度,虽然手上没有手机,但因为距离很近,喻辰已经从杨无劫瞳孔中看到了几乎称得上完美的呈现效果。
杨无劫眸光闪了闪,果然没发火,只冷哼:“又明知故犯。”
“尊主就算生气要罚我,我也要把话说完——那些都不是您的错。”喻辰发自内心地说,“您当时一样命悬于邢昭之手,根本无力阻止一切,您能有什么错?受害最深的明明就是尊主,您怎么还听信那些污蔑您的人说的话,自己也觉得自己有错呢?”
杨无劫想说“我的身世就是最大的错”,然而话到嘴边,想起他们方才的争论,终于醒悟:“原来你说了半日柴令,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喻辰笑了笑:“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柴令也好,我也好,我们都不能选自己的出身,让我们去承担父辈或者兄弟姐妹作孽的后果,并不公平。尊主就更不公平了——其实我到现在都对谁才是欧阳桀的儿子持怀疑态度——但就算您是,我和柴令好歹是在父辈庇护下长大,多少得过家族的好处,您呢?”
杨无劫没有说话,眼皮微阖,浓黑睫毛垂下来,挡住了眼眸。
此时天已黑透,他们一直无暇点灯,也并不需要灯光照明,深紫色长袍在夜色中看着与黑色无异,白日里酷炫狂霸吊炸天的魔界至尊,此刻却彷佛一抹影子般融入黑暗,只剩下一个寂寥的轮廓。
喻辰惊觉自己好像说错话、扎了他的心,忙伸手按住尊主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臂,急声解释:“尊主,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我们真的不必为自己没做过的事自责……”
她手搭上来那一刻,杨无劫愣了愣。
喻辰和人说话,常常有表示亲近的手上动作,他以前就注意到了,但面对他的时候,她一向还比较注意保持距离,像方才那样用手拉住他袖子,已经是……想到方才,杨无劫目光不由落在轻按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上。
素手搭着紫袍,明明没有光照,却彷佛美玉一样散发着莹白幽光,温度也凉凉的,与他手臂隔着衣料接触,竟有一种意想不到的舒适感。
喻辰顺着他目光看了一眼,顿时惊得三魂七魄飞了一半,赶紧缩手,然而她才一动,杨无劫另一只手就飞快伸出来按住了她手。
“……”
尊主大人的手跟平时一样,温热灼人,喻辰觉得自己的手彷佛一只小鸽子进了火炉,大概下一秒就要变成烤乳鸽,却愣是不敢动一下。
“说完了?”黑暗中,尊主大人淡淡问道。
喻辰开始哆嗦,但九十九步都走了,不差最后一步,咬着牙说完吧,“您是纵横天下的魔界至尊,何必学那些伪善之徒,画地为牢把自己关进去?身世若成枷锁,一把火烧了它又如何?”
这番话说得豪气干云,然而说完之后,她一秒缩下去,小声求饶:“我说完了。尊主,我这手虽然欠,但还挺有用的,您能不能饶它一回,暂且不砍,留它戴罪立功?”
“……”
喻辰试探着往回抽了抽,杨无劫索性合拢手掌,将她手整个握住,邪邪一笑:“不能。”
“……”尊主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恶少啊啊啊啊?!
恶少、不是、尊主不但握紧喻辰的手,还身体前倾,凑近了她,居高临下道:“我有点疑惑,你同我说的这番看法,又是出于哪个标准?是冷眼旁观、就事论事,还是关心则乱、因情开脱?”
“!”这他妈好像是一道送命题!
要是答前者,未免显得她过于高高在上,居然敢评判尊主大人;答后者吧,这个狗大佬又说过不谈感情!
喻辰脑子转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完美答案,只好哆哆嗦嗦说:“都、都有……”
“都有?”大佬眉头一动,显然很不满意她的答案。
喻辰硬着头皮解释:“我说过视尊主如父如兄,对尊主敬如天人,确、确实不觉得您有错;就事论事说,人也确实不能选择身世,只能选择自己要做什么样的人……”
“不对吧?”一道声音忽然从里间传出来,“自己要做什么样的人,也不能选啊。”
是姜乘!喻辰更加着慌,趁着杨无劫也分心,一个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同时飞身而起跃到门边,把手藏到身后说:“怎么不能选了?”
杨无劫将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尽收眼底,不由舔了舔后槽牙,双眼微眯想道:“和姜乘都快亲上了,也没见她怕我误会,还反过来怪我,这会儿不过是抓着她的手,就这么怕姜乘看见,她果然对姜乘不同。”
喻辰哪知道他想什么,见他眼神不善,不敢再留,丢下一句:“我去给亲卫队传话!”就撒腿跑了。
第59章 叶姑娘来了
姜乘莫名其妙地走出来, “怎么话说一半就跑了?”
魔尊大人转过头,上上下下打量这个不知怎么得到喻辰青睐的二愣子。
其实姜乘与人来往的时候,虽然经常傻乎乎的, 被人坑骗,却长了张聪明面孔,也称得上白净俊秀,身材算不上高大, 但也不矮, 只略显清瘦。
杨无劫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多也就挑剔他一个神情呆滞, 不够机灵可喜。
“功力恢复了?”审视完毕的尊主, 终于开口问。
姜乘只当尊主刚刚那番审视是关心他, 也没多想, “恢复了七八成了。不过尊主, 属下真的要说一句, 属下从来不想做医修, 驱毒疗伤这些事, 不能总交给属下一个人……”
“不是让你收了方秋原、老康夫妇么?你把人带出来,自然就有人帮你分担了。”
“老康也还罢了, 方秋原一时半会儿真指望不上。至少五年之内, 我都得定时帮她驱毒, 等她毒素完全祛除,再炼出真火来, 能帮得上忙,至少要三十年。”
魔界可能三十年都不跟修仙界对战吗?不可能吧?
“那你想怎么样?自己有看好的弟子人选了?”杨无劫说着,忽然想起一个人,“柴令如何?他功法毁了, 正好从头修习阳炎之火。”
姜乘摇头:“他不行,介微的身体原本修习的是水系功法,水火不相容,他炼不出真火的。他从头修习,最好是选木系功法,对心脉复原也有好处。”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一眼门外,“其实喻辰才是现成的人选。”
杨无劫斥道:“胡闹!她已经修出幽魅之火,怎么还能再修习阳炎之火?”
姜乘却笃定地点头:“能的,手创阳炎之火的郑勿忘就是先修习了幽魅之火,之后又自己悟出阳炎之火的。属下比较过这两种火焰的心法,本身就有七分相似……”
“你从哪里听说郑勿忘还修炼过幽魅之火的?”
“她是郑纤纤的女儿,先修炼幽魅之火不是人之常情么?”
“你自己推测的不算!”杨无劫没好气,“两种火焰怎么在经脉中共存?幽魅之火见物即焚……”
“阳炎之火不怕,属下帮她炼化灵力,也是将阳炎之火送入她经脉之中的……”
他不提这事还好,提起这事,杨无劫就更不同意了,“你知不知道你根本就没把神照图的灵力炼化干净,而是把灵力炼入她幽魅之火中去了?”
姜乘一脸惊讶:“是吗?”随即又摇头,“不可能吧?灵力怎么可能与魔界之火融合,这不对啊!”
“你自己做的好事,你问我?”杨无劫没好气,“你不信,等会喻辰回来,叫她把幽魅之火放出来你看,剩余的灵力根本不可能再消去。你这么个糊涂样子,还要把阳炎之火也传给她……”
魔尊大人说着摇摇头,一副“我真懒得再跟你多说”的样子。
姜乘也陷入对自己的怀疑之中,反复琢磨了好一会儿,没得出什么答案,只好说:“这是两回事。郑勿忘先修炼了幽魅之火,是有据可查的。”
他说着取出一本小册子来,翻开送到尊主手上,“这本前人笔记里清清楚楚写着,郑勿忘杀伊夋,用的就是幽魅之火,而且她不只修成了这两种火,登上魔尊之位后,还修成了天魔烈火。”
杨无劫接过来扫了一眼,还真是这么写的,“这是谁的笔记?可信吗?”
“属下觉得很可信,而且这事合情合理。郑勿忘不可能凭空修出阳炎之火,她母亲也不可能不把自己手创的、具有极大威力的幽魅之火传给她。”
“话是这么说,但你在喻辰这儿已经出过两次错了,上次北山下,你贸然给她炼化,她幽魅之火就已不纯,这次又加了灵力进去……”
“那也许她自己修了阳炎之火,就能炼化纯净了呢?”姜乘还不死心,弱弱说道。
杨无劫把笔记丢还给他,“这么多人你不挑,非选她?”
姜乘老实答道:“她有现在的功法底子,修炼起来,应该会比较快。要不,问问她自己的想法?万一她想修习呢?”
杨无劫瞪他一眼,还没等回话,就感觉到喻辰回来了,抬头看向门口。
喻辰是冲进来的,“尊主,叶姑娘来访。”
杨无劫一下站起来,“人在哪?”
“在城外,我去接她过来?还是尊主亲自去?”
杨无劫犹豫片刻,道:“你去吧。”
喻辰答应一声,回头出去时,还不忘叫人把灯都点起来。
她一路飞纵到城门口,看见叶无双独自站在那里,白衣白裙,空谷幽兰一般优雅美丽,脚步不由一停,也慢下来,尽量优美地走上前,“叶姑娘,尊主有请。”
叶无双走过来,与她并肩前行,客气道:“有劳。”
两人离得近了,喻辰才发现她的衣裙并非纯白色,而是以银线勾勒的花纹,行走起来,随着光线反射,而呈现不同的花色。
她就说要按原著描写的那样,简直就是孝衣,能有多好看?果然还是有细节的嘛。
“你是改名叫喻辰了吗?”叶无双主动开口问。
喻辰点头,叶无双接着问:“今天没吓着你吧?”
“啊,你说杨盟主把我抓了吗?”喻辰挑挑眉,“还是吓着了的。”
叶无双歉意道:“抱歉,无仇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不这样,无劫见了他,只会立即动手,才不肯听他说话。”
喻辰笑道:“要我说,也不必杨盟主出面,叶姑娘自己来,不就好了吗?”
叶无双淡淡一笑:“我又不是盟主,我说的话哪有分量?”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那处宅子大门口,喻辰便只笑道:“姑娘现在不还是来了吗?里面请。”
叶无双跟着进去,没走多远,就看到杨无劫站在前厅门口,正等着她。
喻辰很识趣地站住脚,看着杨无劫请叶无双进去,转头叫旁边候命的李辛进去送茶,却见姜乘躲在树后冲她招手。
“干嘛?”她走过去问,“你功力恢复了?”
姜乘没回话,示意喻辰跟他往外走,一直带着喻辰出了前院,才说:“没有全恢复,所以我来找你帮忙,想请你帮我分担一下。”
“我怎么帮你分担?我又不会给人治伤?”
“不会可以学,你想不想学阳炎之火?”
喻辰不假思索答道:“不想。”
姜乘:“……”
喻辰笑眯眯拍拍他肩膀:“好好做你的奶妈,甭想拉我下水。”
“……什么奶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