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所以我们只能盯紧一点儿。”喻辰轻轻一叹,干脆歪倒,头枕在手臂上,发起呆来。
杨无劫也没再说话,仰头看着床帐出神。
天色渐渐暗下来,院子里点起了灯,外面柴令翻了个身,咳嗽两声,又昏昏睡去。他这个样子,想几十年内修炼有成,恐怕也难。
杨无劫对柴令的遭遇毫不同情,灭门夺宝很常见,怪只怪柴翊父子做得不够周密,竟然留下活口,以致于造成今日这种局面。
反过来他对介微的遭遇也没什么触动,只单纯欣赏介微的心性和智谋,经历惨祸的人多了,但为复仇能做到她这一步的,却少之又少,以后倒不失为一个可用之才。
他最初要走一趟柴家庄,也只是为了金丝翠玉蜂,根本不打算插手两家仇怨——介微又不是姜乘,他可没有答应过要帮她报仇。
但他现在有点改变主意了。
盯着喻辰那一双桃花眼看了半晌,杨无劫发觉从她眼中来看介微、柴令、柴翊三人的恩怨纠葛,居然变得十分有趣。
有人来了。
杨无劫一下坐起,喻辰看着他飞身回到竹帘后,忙也起身过去站好,感觉到他撤了结界,外面同时传来说话声。
“……客人在休息,二少爷不让惊扰。”
“二少爷是说不让你们惊扰,可没说大管家来了,都不让通报,快去!”
先前说话的人忙答应一声,噔噔噔上了台阶来敲门,“卫公子,大管家求见。”
外面传来床榻咯吱声,柴令像是才被惊醒,含混答了一声:“请进。”
房门打开,有人提着灯进来,外间顿时大亮。
“卫公子,在下高力兵,是柴家庄管家,少庄主命在下来接公子去看伤。”
柴令没有废话,窸窸窣窣下了地,“走吧。”
一行人很快出房门往院外去了,杨无劫没急着追,等院内下人散了,才拉着喻辰越窗而出,潜行追踪上去。
大概是因为介微这具身体现在功法已废,高力兵只带了两个人,一个在前头打灯笼,一个人缀在后面,修为都并不高。
几个人专拣冷清的道路走,一路也没人说话,很快就到了一处院门口,门口没有人,只守着一头也不知是虎还是豹的巨型斑斓猛兽。
那猛兽显然认得高力兵,站起来抻了抻腰,让开院门,高力兵走上前,伸手按住门板,门上很快浮现一个散发亮光的阵法,他在上面点了几下,阵法闪烁两次,门就咯吱咯吱地开了。
高力兵伸手一比:“卫公子请。”
柴令没有犹豫,大步走了进去,另外两个人却没有动作,留在外面看着高力兵也进去,院门随之关上。
这怎么办?喻辰转头看尊主。
尊主也转头看看她,喻辰正觉莫名,外面那俩人突然就跟软面条一样,一起软绵绵地委顿在地。
喻辰刚想夸尊主就是尊主,那猛兽察觉危险,突然朝着他们所在方向低吼起来。
“……”
看来还得她出马,喻辰没想到什么一击即中、还不让猛兽发出太大声音的法子,但她看这个猛兽的动作,还有乱摆的大尾巴,都很像猫,就在储物袋翻了翻,找出一个装着糖的纸包。
这是她和介微在外面小镇打探消息时随手买的,纸包巴掌大小,里面包的是颗粒状的糖,摇晃起来沙啦作响。
杨无劫正准备一掌拍死那猛兽,就见喻辰拿出一个纸包使劲乱晃,本来头低下去、后腿乱刨的猛兽突然一停,毛茸茸的头往起一抬,圆溜溜的眼睛盯住纸包,并逐渐开始跟着纸包摇晃的幅度晃起了头。
“……”
凶恶猛兽居然因为一个哗啦响的纸包就突然变傻了?!
喻辰看尊主满眼惊愕,笑着说一句:“看好啦。”就扬手将纸包向来路用力一抛。
纸包划出优美抛物线,飞向远处,猛兽几乎在同一时间飞跃而起,直扑向纸包落地方向,面对空门,喻辰笑眯眯问:“尊主记得密码吗?”
“密码?”
“就刚刚那位大管家按的呀。”
杨无劫斜她一眼,自己伸手在门上一按,毫无反应,喻辰见状,也伸手试了试,还是毫无反应。
“是要以灵力召唤的。”杨无劫回头拎起倒在地上的柴家下人,正要弄醒他,逼他唤出门上阵法,地面一阵颤动,那猛兽叼着纸包扑腾回来了。
“……”
喻辰忙说:“我来我来,尊主去开门。”
她迎上猛兽,眼见这玩意四腿站着都比她高,实在有些可怕,但偏偏长了一张小短脸,额头不像老虎是横纹,却跟猫一样是竖纹,眼睛也是竖瞳,怎么看都是一只大、巨猫。
巨猫见她走近,微微退后两步,口里叼着的纸包啪嗒落地。
看起来不像是要伤人,喻辰仰头看着它,努力友好地打了个招呼:“喵。”
杨无劫:“……”
巨猫没回应,但伸出左前爪,把纸包往喻辰这边推了推。
喻辰秒懂:“还想玩是吧?”她抬脚勾起纸包,拿在手中,这次运足功力,扬手向另一个方向一丢,纸包和巨猫转瞬就都不见了踪影。
此时尊主才刚刚逼着那个倒霉下人把手按上院门。
“果然是只猫。”喻辰笑眯眯地走回去。
“猫是什么?”杨无劫问。
呃,这个世界没有猫吗?那可真是奇怪。
门上终于亮起法阵,杨无劫拗断那下人脖子,丢到一旁,在门上点了几下,法阵闪烁两次,门开了。
杨无劫本来做好准备,门后还有人守着,但不知柴家父子是不是对那只一个纸包就给哄走了的野兽太有信心,他们进去以后,门后竟然什么人都没有,只看见一片平坦的山坡。
平坦山坡,远处是一大片绿云一样的枣花,哗啦啦的流水声,还有细小但不容错过的嗡嗡声,这里果然是蜂场!
杨无劫侧耳倾听,很快就辨别出人声所在,拉着喻辰飞速靠近。
“大小姐,你真的不该来。”
“我不来,怎么能发觉秦叔你才是令介家灭亡的罪魁祸首呢?”
咦?柴令已经知道了?他们没耽搁多大一会儿啊!怎么剧情进展这么快?
声音略显沧桑的男人停顿一瞬,低低一叹:“大小姐还是这么冰雪聪明,可惜,聪明总被聪明误。”
“为何?”柴令声音很冷。
“为何……”秦叔重复一遍,“时过境迁,我竟然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是柴家许诺了你什么好处?”
“我这样天资平平、金丹无望的人,什么好处于我来说,也都只是浮云。”
“那你……”
前方白墙黑瓦小屋内,响起瓷器碰撞的清脆之声,“大小姐不口渴么?喝一杯蜂蜜茶吧。这是今日新采的蜜,如今蜂蜜越产越少,我都不太舍得喝了。”
柴令没说话,但喻辰听见了啜饮声——他还真喝啊!
“为了抱负吧。”秦叔忽然说,“先堂主素无野心,只想继续经营那一间云岭堂,一年卖上几颗绿云蜜丸就够了。但我自从认识了柴翊,受他蛊惑,便生出把云岭堂分店开遍修仙界的向往……可惜,可惜。”
可惜介微的父亲不愿意。
第66章 秦叔口中的真相
喻辰和杨无劫悄无声息溜到小屋后墙下, 墙上开了扇小窗,两人各站小窗一边。喻辰斜眼往里面看,只见着两个人对面坐在桌边, 这一路过来也没看见外面有别人,心中奇怪,传音问杨无劫:“怎么没看见那个管家?”
她这个角度,虽然看不见屋内全貌, 但听小屋里的气息, 也并没有第三个人存在,那高力兵去哪了?
“在那边枣树林里。”
唔, 还是尊主修为高, 探知得远, 不过他跑那边去干嘛?是这个姓秦的不让高力兵旁听, 所以支走了吗?
“你这叫什么狗屁抱负?”小屋里柴令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丢, “云岭堂是介家产业, 拿别人家产业去实现你的‘抱负’, 你跟柴翊还真是一丘之貉!”
喻辰这个角度, 正好能看清秦叔的侧脸,他大概没想到从小就与自己亲近的“介微”, 说话会如此不留情面, 明显愣了一愣。
“是啊。”愣神过去, 秦叔苦笑起来,“也许我和柴翊, 真的是一种人。但其实,开始先堂主不答应,我也就算了,如你所言, 这毕竟是介家产业,堂主都不想把产业做大,我一个只管养蜂的宾客,又能如何?但是……”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提起桌上水壶,又往柴令杯子里倒了一杯水,“不久之后,贺兰山庄就找上了门,要买十颗绿云蜜丸。”
怎么这里面还有贺兰家的事?喻辰和杨无劫对视一眼,满眼无语。
“当时贺兰庄主准备召集仙盟大会,大约觉得自己修为还差那么一点儿,就想借助灵药之力。然而云岭堂有云岭堂的规矩,就算真有十颗存货,也绝不会全卖给他们……”
什么意思?有货故意不卖,修仙的也搞饥饿营销吗?喻辰心里嘀咕。
“何况当时只有八颗,加上那一年由柜面已经卖出去八颗,堂主便回话说只有三颗。”秦叔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当时上门求购的,是贺兰山庄大公子,听见这话当场就翻了脸,说云岭堂瞧不起他们贺兰山庄,瞧不起他父亲贺兰庄主。”
“……”这还真是贺兰烈阳的人设,喻辰心里叹气。
柴令听得紧张,手握紧杯子,追问:“后来呢?怎么平息此事的?”
“后来是奇门的人出面斡旋,最终只当场卖给贺兰山庄三颗绿云蜜丸,但是此后每年都要单独供给贺兰山庄两颗,一共四年八颗。”
秦叔眉头深深皱起,似乎现在想起那件事都还很不愉快,“贺兰山庄当然不会白拿云岭堂的灵药,但是此例一开,云岭堂是介家产业,还是世家大派的炼丹房?”
喻辰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饥饿营销这种活动,只有法治社会才行得通,因为买不到就强抢是违法的。就算这样,那些没抢到货的,都少不了要在互联网发帖骂人,何况修仙界本质上是个强者为尊的世界。
世道太平,大家都要脸的时候还好,你卖我就买,你不卖了,我再辗转找别人高价收去。世道不太平的时候,又赶上想称霸的贺兰山庄,就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觉得此事后患无穷,堂主却不以为然,说旁人又不知此事,就算知道了,有那个本事的,不至于像贺兰山庄大公子这么霸道,总还是要顾名门风范。”
介微父亲这天真劲儿,真不像是介微的父亲,倒像是柴令的。喻辰腹诽。
“可是旁人不知,奇门却知道。以往我们每年给奇门两颗绿云蜜丸,作为他们给云岭堂设防护阵和禁制的报酬,有了这回事,他们趁火打劫,要求每年加一颗……”
还真都叫杨无劫说中了,喻辰看向他,却见他眼中已有不耐之色,显然这段故事,他根本不感兴趣。
“我于是重提旧话,劝谏堂主学御皖堂,唯有自强才能自立。但堂主坚持说这样有违祖训,还说金丝翠玉蜂是先天灵物,不能像寻常蜜蜂那样看待,得好好供奉着,否则定有恶果。”
沉默听了一会儿的柴令冷笑一声:“你不必给自己找这些借口开脱,我又不是回来找你们报仇的,我只是个废人,想要死个明白而已。”
秦叔摇头:“我不是给自己开脱,只是想把事情全貌都告诉大小姐,因为这里面,并不只有我和柴家,还有奇门。”
喻辰一惊,看向杨无劫,他眼中只有果然如此的笃定,顿时反应过来——是啊,奇门都能趁火打劫,为何不更进一步,与柴家庄联手,将金丝翠玉蜂据为己有呢?
里面柴令也大惊起身:“地火着起来之前,是奇门关了防护阵?”
“不然呢?”秦叔面对昔日亲近的“大小姐”,态度一直算是温和,直到此刻才露出一点冷酷来,“我以为大小姐在外流落那么多年,吃过苦头上过当,早该想到此处了呢。”
若是真的介微在此,大约确实已经想到了,但浑身发冷的柴令却觉得,幸亏是他替她来了。
“老秦只管蜂场,堂主还没有信任我到,把整个云岭堂的防护阵怎么开关都告诉我的地步。”
这么一说,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里应外合、监守自盗,真正防不胜防。
柴令扶着桌面定定神,突然笑了起来,“闹了半天,你们机关算尽、灭门夺宝,也不过是为人作嫁,柴家庄还可以说多了个百里家的儿媳,你呢?还不是一样守着小小蜂场?你的抱负呢?哈哈,不是想把店开遍修仙界吗?在哪儿呢?哈哈哈。”
秦叔沉默,柴令冷笑着坐回去,“十几年一身罪孽一事无成,我父亲说的恶果,偏偏又应验了,是不是?”
“果然瞒不过你。”
“你们想要把我扣在这里,帮你们看看蜂群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吗?”
秦叔摇摇头:“我同柴翊说了你绝不会肯,但他非要试试。”
柴令却道:“倒也不至于,只要他在婚礼上,向满座宾客承认是他引地火烧了云岭堂、灭我介家满门的,我就考虑考虑。”
对面秦叔张开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整个人泥塑一样定住了。
柴令现在五感都极其迟钝,什么也感觉不到,但秦叔会被突然定住,只有眼睛能动,显然是有人来了。
他立即转头往门口看,只觉一阵风迎面吹来,接着胳膊被人拉住,眼前一黑,人已经到了外面。
“小令令别慌,是我。”
柴令扶着墙定定神,眼前是个面容陌生的女子,声音却很熟悉:“喻副队长?”
“嗯,我和尊主乔装混进来的,我扮你家亲戚,姓田,他是百里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