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嫌弃的,可不知怎的,稽晟又笑了。
只要在他身边,她怎么样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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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汀急忙跑去殿外找其阿婆去了。
其阿婆就在门口候着呢。一听闻皇上要在坤宁宫沐浴,嘴角便扬起笑,可是瞧娘娘这懵懵懂懂的模样,她略微迟疑了一下,几次想要开口却又闭上。
桑汀急了,忙扯扯其阿婆的胳膊:“阿婆,怎么了吗?”
“没什么,娘娘,老奴这就差人呈汤浴。”到最后,其阿婆也没说什么,转身去办差事。
桑汀应下,又总觉哪里不对劲。
不多时,宫人安排好沐浴物事,拿了备用的寝衣来,见大家忙活着,她又觉是自己多想了,没什么不对的,转头就忘了其阿婆那隐晦的眼神。
桑汀回到殿内,踱着步子走到稽晟面前,指了指净室方向,“皇上,都准备好了。”
“嗯。”稽晟不经意间瞥到她身上染的奶茶污渍,眉蹙起,道:“去换身衣裙来。”
桑汀下意识点点头,而后又忙摆手摇头,神色惶恐,推拒:“不不不行的!我冒冒失失的哪里能伺候皇上沐浴呢?不能的!”
闻言,稽晟眉头不免蹙得越发深,“你这脑袋究竟在想什么?”
桑汀咬紧了下唇,说不出话来,藏在裙下的腿有些发颤,她预备跑。
稽晟面无表情的,盯着她胸. 口下蜿蜒的污渍,特意强调了干净二字道:“朕叫你去换身干净衣裙。”
桑汀顺着他视线,往自己衣裙瞧,猛地明白过来,那时候急着大喊刺客,把奶茶弄洒了。
她还以为,恶劣的夷狄王要叫她去净室……
当下只窘迫得一张脸真真红透了,她尴尬得想挖个地缝钻进去,不好意思的低头应声:“谢皇上关心,我这就去。”
外边天色渐暗了。二人背着身,稽晟去了净室,桑汀去了侧间换衣裙。
其阿婆默默去准备晚膳,特意叫小厨房上了两壶酒。
约莫半个时辰后,坤宁宫点了一对红烛。
桑汀换好衣裙出来,不由得问布菜的那宫女:“好端端的怎么点红烛?”
平日都是寻常宫灯照明,就寝时才在榻边小几点一盏蜡烛,也不是红色的。
宫女支吾了一下,恰巧其阿婆进来,面不改色道:“娘娘,都是老奴疏忽,咱们宫里的宫灯点完了,蜡烛也不剩几支,今夜皇上在,老奴想着要亮堂些,才找了这大红烛来。”
“哦。”桑汀不疑有他,坐下后,两手捧着下巴瞧那摇曳的烛火,秀致的脸儿映衬烛光,温和柔润,她认真夸道:“挺好看的。”
其阿婆轻轻叹了口气,将酒放下。
等稽晟沐浴出来,晚膳正好呈上。
二人相对而坐,宫人依次退下。
稽晟的视线掠过桌面佳肴,将酒壶放到地上,语气平常,已辨不出喜怒,“用膳吧。”
“好。”这也不是头一回一起用膳,桑汀如今不会怕到拿不稳勺子了。
今夜还有一件大事未办。
子时去见江宁一面。她有太多事情想问,今夜一定要去见到。
桑汀抬眼看了下稽晟,又看了看窗外的漆黑夜色,往常他夜里不会多留的,用完膳便回东辰殿。
她大约吃了七分饱,便放下筷箸,拿帕子擦拭干净嘴角,温声开口:“皇上,我用好了。”
稽晟也放了筷箸,静坐片刻,起身。
见状,桑汀松了口气。
谁料下一瞬男人转过身来,简单的月白衫衬得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愈加冷清几分。
桑汀不由得提起了心思,局促站起身。
烛光随风摇曳出两道细长的身影。
稽晟问:“合欢宫可和你心意?”
桑汀思忖一番,斟酌措辞道:“皇上亲自安排的,自是极好的。”
这样客套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稽晟已见怪不怪,只是拧了眉,问:“下月初八是迁居吉时,十二月初九是婚娶吉日,朕以为大婚之时迁为好,皇后以为呢?”
话音落下,他眼神探究的看向桑汀。
不出意外的,看到了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慌乱,以及若有若无的抗拒。
桑汀悄然捏紧手指,她早就猜到了的,也想好了应对之策,然而当真听他说起时,仍是不可避免的慌了神。
她久久未语。
稽晟不徐不疾,复又坐下,拿起地上的酒壶斟了一杯,自饮。
默了半响,桑汀下意识去看外边天色,估摸着,已经亥时初了,她稳住心神,唇瓣微动,又阖上。
良久,直到稽晟斟了三杯酒后,桑汀才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一切依皇上的意思便可。”
其实她的话根本不作数,应允也好,拒绝也罢,难逃恶果,遑论父亲还在稽晟手上。
绕是如此,可是话一出口,她便悔了。
好似人的寿命有限,期限到了,便要魂飞魄散,不能逆转,可是阎王爷提前来问她:你死不死?
她什么都明白,然而要开口说那个“死”时,心底仍是后怕不甘的。
“皇上——”桑汀忽然开口,声音急促,却又再无下文。
稽晟面色淡淡,放下杯盏,起身去灭了那红烛,昏暗的殿内只剩几盏小灯闪烁,他声音低沉醇厚:“夜深了,先去歇息吧。”
桑汀识趣的闭了嘴,默默走去床榻,回头去看时,发现男人还站在那处,她心头一阵发紧,忍不住问:“皇上还不回去吗?”
啧,才大半日,就赶了他两回。
莫名的,稽晟有些烦躁,他坐下,语气重重道:“朕今夜不走。”
桑汀狠狠一怔,看向那对红烛的目光惊疑不定,旋即,面前晃过其阿婆隐晦的眼神,她又将稽晟今夜问过的话细细品味了一片。
冷不丁的,两腿一软,她神色防备的退到床幔边上,背脊发凉。
……完了。
第16章 . 试探(八) ……
殿内只剩几盏小灯闪烁,光影朦胧,昏暗的视线中,男人身子高大挺拔,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坐在那处,像是巍峨高山。
桑汀悄然攥紧了棉纱床幔,唇瓣嗫嚅着,下一瞬,竟见那座山朝她走来,一步一步沉重地叫人心慌不已。
终于在离她三步距离时,心头紧绷的弦“咔”一声断裂。
桑汀无力跌坐在床榻边上,指尖发凉,无意识的去摸枕头底下的长簪子。
稽晟步子不徐不疾,行至榻边,低笑着开口:“朕的寝殿下午才染了血腥凶气,不吉利,今夜歇回皇后宫里。”
桑汀艰难吞咽了一下,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她只捏紧了手里的簪子。
不见回应,似征询她意见一般的,稽晟问:“嗯?”
桑汀埋头在心底道了千万遍不好,然而抬眸时,泛红的眼眶里蕴满了惧意与胆怯,她小心试探着,道:“皇上…这,这恐怕不妥吧?”
“不妥?”稽晟颇为好笑地反问:“有何不妥,你昏迷那两年,朕夜夜歇在坤宁宫,喏,”他指向床榻外侧,“朕夜里睡在这处,你歇在里侧。”
闻言,桑汀蓦的睁大眼,不敢置信地摇头,捏住簪子的手隐隐松开了些。
其实昏迷的这两年,于她而言只是一个梦,梦醒来,她只觉得像是昨日才出城送降书,今日就被夷狄王抓到了宫里,关起来赏玩。
稽晟瞥过她那只犹豫的手儿,便幽幽叹息了一声,不动声色上前一步,道:“你昏迷那时总爱往朕怀里钻,若是哪日朕不在啊,底下那几个不懂事的连膳食都喂你吃不下,你且说说,这又是什么道理?”
道理?
他还同她说道理!
桑汀有些懊恼起来,她昏迷后怎会做那种羞耻的事情啊?
几乎是下意识的,桑汀声音低低的反驳他:“你胡说……”
稽晟意味不明地噫了一声,“朕有必要胡说?”
语毕,他复又上前一步,步子顿下时,已到榻边。
桑汀盯着他脚尖,肩膀止不住地轻颤,咬紧了下唇,方才松下的簪子又被攥得死紧,然而不过一瞬,却又彻底松了手。
似认命般的。
其实她根本拒绝不了什么,便似迁宫册封,她能说一个“不”字,千万个“不”都能说。可相应的,这条命,还有父亲那条命,便因此被悬在悬崖峭壁。
生死攸关,哪里还顾得上清白身。
如今能讨夷狄王欢心,能活着护住父亲,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若哪日夷狄王厌弃了她,要直接取了这条小命,才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今夜只怕是见不到江宁了。
桑汀两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垂着脑袋没再说话,模样乖顺听话。
见状,稽晟不经意的瞥过那枕头底下,露出的簪子一角,再看姑娘家低眉顺眼的,不由蹙了眉。
他久久没有动作,桑汀忍不住抬眸去打量,触及那样晦暗不明的神色,又飞快的低垂下眼帘,心里百转千回,只觉如坐针毡,像案板上的鱼肉,不知那刀何时会落下。
桑汀不安的挪了身,腾出个位置,声音细细小小地开口问:“皇上,你不是要歇息了吗?”
稽晟淡淡嗯了一声。
桑汀这才忽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怔,她连忙站起身,伸手要去解男人的衣带,不料反被一手拍开。
桑汀懵了:“皇上?”
哦,她先前还说错话了,说了句不妥……
“皇上,我方才不是那个意思,多有冒犯,还望皇上谅我是头一回,不知事,就,就别和我计较了,好不好?”桑汀解释完,便主动站到旁边去,在心里思忖着,要不要再主动褪去衣裙。
其阿婆也没有和她说过侍寝这档子事,况且她……自小到大,没有母亲,也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这些事。
四下寂静,稽晟朝桑汀走去,伸手揽住那抹细腰肢,往怀里带的同时,俯身下去,薄唇贴在姑娘冰凉的耳畔。
桑汀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往外避开的脖颈僵硬住,因男人的大掌,覆在她裸露的颈窝上。
心惊时也带过一阵酥麻。
“你在怕什么呢?”稽晟缓缓摩挲着那截嫩. 肤,带着一层厚茧的指腹粗砺,却不咯人,他复低声喃语,“我还能把你怎么样?”
打不得,也骂不得。
凶不得,更气不得。
小没良心的专来克他的。
桑汀神色怔松时,稽晟已松了手,鼻尖漾满了姑娘的药香,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背影孤岸,很快消失在视野之中。
桑汀好半响才回过神来,她去摸了摸后颈窝,冰凉的,好似还有酥麻滑过,不知不觉间,双颊上一片绯红。
这是夷狄王头一回带给她的,不是畏惧的感觉。
思及此,她慌忙摇头,挥去那样的杂乱思绪,子时已过了。
不知江宁还在不在……
桑汀等了一会子,确定稽晟已经走了,确定殿外守夜的宫人已经小憩睡熟,才敢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她和江宁的老地方,在坤宁宫宫后的角门,那里原是宫人图方便才辟出来的,因墙上长了爬山虎,虚虚遮掩了门洞,她和江宁儿时偷跑来过。
桑汀寻着记忆,来到角门,举高灯笼四处瞧了瞧,冷风吹来,身子一哆嗦,漆黑的夜里怪慎人的。
“江宁?”她小声唤。
已经枯萎了的爬山虎藤蔓下,渐渐亮起一点灯光,有团黑影缩在那里。
桑汀试探走去,“江宁,是你吗?”
被冻得身子僵硬的江宁恍然醒来,起身回应了一声:“表姐?”
“真的是你!”桑汀急忙走过去,拉住江宁的手,被冷得一颤,忙放下灯笼,脱了外衣给她披上,“我对不住你,是我不好,有事耽误了。”
江宁抿了唇,诸多责问又咽了回去。
两人蜷缩着蹲在墙角边上,像儿时那般的,却是默了一阵。
桑汀先开口:“大晋覆灭后,你和姨母怎么样?怎么会在宫里?”
江宁忽然抽泣了一下,“我和母妃趁乱逃了出去,父皇和皇后娘娘放火烧了地宫,双双去了,太子哥哥带领忠将军城门失守,也没了命,后来我遇到三皇兄,才侥幸活了下来,听说表姐在宫里,皇兄使银子让我乔庄进了宫。”
“活着便是好的。”桑汀拍了拍她的后背,神色有些落寞,终究是没说什么,想了想,才问:“喜儿和欢儿呢?她们和你们在一起吗?”
喜儿和欢儿是她的贴身婢女,当日出城,她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们俩好好待在姨母宫里,等她回来,谁知后来……
然而夜色中,江宁皱了眉,区区两个奴婢有什么值得问的。她和母妃已经落到这般境地,也不见表姐多说什么,这么委屈的活着有什么好?
可是江宁记着江之行的话,当下只含糊说:“人多动乱,走散了,我也不知晓。”
桑汀默了,那两个丫头定是出去找她了,这时候,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得而知,也无处可寻。
“表姐。”
她扭头看去,“嗯。”
江宁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递过去,“这是三皇兄托我带给你的。”
桑汀接过来,忍不住问:“你们在宫外还好吗?”
“还好。”江宁按江之行交代的道,一句旁的话都不敢乱说,“皇兄逃出来时身边带有死士和国库银钱。”
听了这话,桑汀倏的顿了顿,手心握着那字条,仿若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许多明知冒险的念头,也因此生了出来。
江宁推了推她的胳膊,“表姐,你呢?我听宫人说皇上待你极好。”
桑汀的面色因而变得苦涩,她暗暗把心思压下,没有答,转而问:“你如今在哪个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