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安静,顺从,美好尚对他有期待的林愉,干净的单纯,憋屈到无怨,真和曾经江南的昀郎很像。
“醒了。”傅承昀抽出袖子,忍不住叫她。
林愉被带的一个栽头,慌乱的撑着双臂稳住。
傅承昀先是心里一紧,没待反应后背被按的火辣辣的疼,忍着没动。
床榻光线很暗,林愉身子前倾,清晰的看到他额角渗出的汗珠,心里一慌,赶忙起身在笼袖里面掏了掏,掏出一方绣帕。
“对不起,我没稳住,你的伤还好吗?要不要叫大夫…”林愉愧疚,嘴巴微微颤抖,她是亲眼看过傅轻竹落下的鞭子,也依稀感觉他伤的严重。
丝丝香气入鼻,带着暖气柔柔的落在脸上,傅承昀一顿,找回自己清冷如斯的声音,拒绝。
“不用。”
他夺过帕子,自己随意的一阵擦拭,丢给林愉说:“本相身上有伤,不便同榻,你若困了自去找个客房歇息。”
大红嫁衣如火,龙凤喜烛高照,林愉听到这话却僵了如玉的双手,眼中担忧凝滞,“客房…吗?”
林愉自小日子艰难,即使委屈到让她哭也并不容易,只是听到傅承昀疏离的自称相爷,又搬出客房,好似她刻意的讨好成了笑话,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知道傅承昀有伤,哪怕是一张小塌,一个地铺也好,为什么要说客房?她是来给他当妻子的,不是…做客的。
林愉讪讪的收回手,攥在腿上,看着傅承昀头顶光鲜的玉冠,不断的劝自己没什么,也不能哭,妆会花,他会笑话。
她硬生生的忍住了那阵子难受,然后挺直了腰板站起来,朝傅承昀行礼,甚至可以面带淡笑,声音平静道:“相爷早些歇息,熬夜伤身。”
傅承昀撩起眼皮看她,就看见她比哭还要难看的脸色,忽然问:“就这么想和我睡吗?”不让睡,就连夫君也不叫了,真是不乖。
他隐隐有些不快,目光随着不理他的林愉看去。
“才没有。”
林愉说完当镜去妆,把华贵的金钗一个一个去除,背影寂寂。傅承昀又亲眼看着她抱了被子,在距离床榻五步的地方打了地铺,一脸平静的躺下去。
傅承昀顿时阴沉了脸,盯着手边被揉捏成一团的锦帕,上面绣着一株红豆,血一样的颜色像极了林愉褪去的嫁衣。
他突然就抽出一本书,扔到床下,“林愉。”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有些怒气冲冲,林愉不敢不应。
“相爷有事?”
“滚上来。”
林愉呼吸一窒双手紧紧的抓着被子,把整个身子包裹的严实,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踏实一些。
傅承昀生气了,她从未见过生气的傅承昀。
外人都说他戾气重,自那年背棺带怨归京,就跟索命的阎罗一样,平常人从来不敢靠近他三尺。一朝左相,掌管百官,折在他手下的同僚数不胜数,踩着无数阴骨权倾朝堂。
渡山一役,湮灭了江南那个红衣吹箫少年郎。
林愉从来不信,直到这一刻,傅承昀毫不掩饰他的怒火,阴沉沉的吼出一句,是对她的。
她有些信了,凶什么嘛!
傅承昀偏头,见她丝毫没有动静,冷笑道:“当着我的面打地铺,本相是死了吗?让你沦落至此。”
“不是的,”林愉往被子里面埋了埋,只有一双红红的眼睛露着,虚空的看着被烛光照射的大红剪喜,“新婚之夜,我若是出去了,是要被人说道的。相爷虽不在意这些,我却是要在这些说话的人当中活着,我尚有家人要维护,即成夫妻,相爷留我一些薄面吧!”
“我知道相爷不愿和我同榻,是我私心不愿意出去的,打地铺也与相爷无关的,相爷不必介怀。”
傅承昀看着地上一团,静默许久,一肚子的气发不出来。
最后也只是不悦的吐出两个字,“聒噪,上来。”
他的夫人,谁敢诟病。
他撑起半边身子,不顾后背伤口掀开身上被子,作势要下去,“你上来,或者我下去拎你上来,你自己选。”
身后声音不小,林愉惊坐起来,有些慌张担忧。她满头青丝凌乱的披在肩上,显的那张脸小巧可怜,抱着被子,跪坐着望着一脸果然如此的傅承昀,低头道:“我去我去,相爷有伤就不要乱动。”
帐影之中,傅承昀停了下床的动作,胳膊肘侧身撑着,笑了。
他朝她招了招手。
林愉自是掀开被子,大红裙裾翻飞,赤脚跑到床榻边,没有任何迟疑的跑过去,她想傅承昀还是有些在乎她的吧!
毕竟最后一刻,他还是心疼她,让她上床了。至于客房也许真的只是因为有伤,没有顾及到今日大婚,一时嘴快,那…那她就原谅他一次吧!
她一向很大方的,真的。
林愉其实很聪明,只是在喜欢信任的人面前,她不愿意复杂,乐的简单。给自己一个合理的真相,整个人都轻松了。
床榻里侧摆满了公文,林愉踮脚看了一眼果断放弃,坐在外侧把腿放了上去,躺下的时候只占外侧边缘小小的一个地方,怕碰到他的伤口。
林愉偏头,看着傅承昀点灯熬油翻阅公文的样子,心安了。忍不住勾唇一笑,甜滋滋道:“相爷早些歇息吧!”
一样的话,不一样的语气,傅承昀听着倒没有方才的别扭,随意“恩”了一声,不再理会身边的人,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没空搭理她。
这是林愉第一次和人同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眼神逐渐迷糊,从早折腾到晚的困倦打碎了她最后的理智,林愉终于沉沉的睡了过去。
长夜漫漫,少有的不是那么难熬。
傅承昀拿起最后一份请示,是关于吏部官员调动的审核,本该一目十行的傅相爷难得的在姑苏箫策的名字上停留。
萧策…
许多年未见此人,都有些忘了。如今萧策是他的连襟,若是被他知道…傅承昀又有些烦躁,都能想象出来萧策嘲笑他的模样。
寂静之中,他转头看着睡的香甜的林愉,这样看着眉似新月,鬓发如云,含笑的模样顺眼的很。
就是为了这个小东西,他一辈子都要矮萧策一头,称人姐夫。
她似乎做了什么美梦,嘴角上扬,丝毫没有第一天嫁人和陌生人同床的约束,靠过来对他依赖的很。
林愉是第一个依赖他的人。
傅承昀胸腔里漫出些许柔情,神色不明的看了林愉片刻,再转头玉笔轻抬,行云流水的在萧策名下落了二字——
调回。
第四章 情诗 你大婚的夫君,差点是别……
翌日,林愉醒来的时候傅承昀睡的正好,整个人浸在初晨的朝晖中,温和了很多。
这是第一次她不是一个人,边上躺着的是她一眼倾心,见之忘俗的人。林愉浅浅一笑,伸手在他鸦色的睫羽上拨了一下,“早啊!”
声音沙哑,带着困倦的鼻音,说完直接打了一个哈欠,挣扎着起身。她趿拉着鞋子先帮傅承昀把衣物备好放在床头,然后才走进了洗漱隔间。
等林愉走了,傅承昀才睁开眼,抬手在自己的眼上摸了摸,回味着她慵懒的声音,嫌弃的白了白手边的衣裳。
衣裳颜色万千,傅承昀钟爱红色,又以血红最优,偏偏林愉错过他所有的红衣,拿了一件八百年不穿一次的蓝袍。
“还真是会选啊!”傅承昀懒懒的打了一个瞌睡。
隔了一夜,背上的痂结的更厚,扯着皮肉动作不便,要更衣势必就要换药,他又不愿意让人看见那副鬼模样,直接放下窗帘,自己在里面开始了漫长的自我折磨过程。
等他满脸不悦的出来洗漱,已经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丫鬟们摆好了早膳,木桩子一样站在角落目不斜视。
傅承昀恹恹的坐在餐桌上,拿着筷子迟迟不落。边上安静的可怕,就跟没有人似的。
他盯着面前精致的小食,突然问道:“她人呢?”
女子果真麻烦,他药都换好了,难道还要等她吃饭不成。要知道,自来只有别人等他的份,林愉要是不来…
他恨恨的想,他就把这早饭拿去喂狗。
“夫人去敬茶了,已经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了。”
丫鬟说完,傅承昀眼中聚起怒意,整个人阴沉下来。只听“啪”的一声,傅承昀重重的把筷子按在桌上,笑道:“很好。”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转身一个人走进里屋,里面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丫鬟背靠着墙,缩头不敢说话,心里却叫:夫人快些回来吧!相爷又发疯了。
…
昨日一夜风雨之后,天上净如秋水。
林愉跟着丫鬟走到前院的时候,孝安堂里面乌泱泱坐了一群人。这些人以上坐的老夫人,傅家的祖母顾氏为主,依次往下是傅承昀的二叔二婶,以及堂弟堂妹。
傅侯爷也就是傅承昀的生父,在早些年为救圣驾中毒,缠绵病榻,和夫人姜氏深居养病,就连昨日大婚高堂之上都未见二人。
林愉走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看见她孤身一人并未奇怪,早有预料。
只有上首的顾老夫人蹙眉,有些不悦。
没等林愉行礼,顾老夫人便开口质问,“傅承昀呢?”
“他怎么不来。”
这般指名道姓,丝毫没有长辈对小辈亲昵的意思。林愉联想之前打听的,傅承昀和侯府多有污龊,曾在大雪之夜亲手砍了孝安堂的一株神木,便知道今日不会轻易过去。
但她假装不知道这些内幕,走上前恭敬的行礼,“祖母安康,多谢祖母挂念,夫君伤未痊愈暂时不能过来问安。孙媳斗胆就一个人来了,祖母勿怪。”
林愉是新嫁娘,第一天问安。她已经这样说了,顾老夫人再说怪罪,反而有些故意为难的意思。
傅家人都是顶顶聪明的,顾老夫人亦然。
她扶起林愉,笑道:“听闻昨夜新房摔了东西,祖母也是担心,如今看着你们夫妻相处和睦,我也放心了,起来吧!”
等林愉起来,依次向傅承昀二叔傅远洲,二婶小顾氏行礼。傅远洲受礼之后匆匆离开,听说是公务繁忙。
小顾氏端着茶,抿了一口,扬眉解释道:“你二叔是吏部侍郎,正是升迁的关键时刻,想来侄媳跟在承昀身边,也是理解的。”
这话说出来就是多余,没有小辈会怪罪长辈的道理,何况她有意无意提到傅承昀,林愉在她得意的眼神中看出了点点担忧,就知道小顾氏是怕傅承昀拦着二叔升迁。
这一家子也着实好笑,没人真正关心傅承昀却又希望傅承昀帮持,白日梦做的可是真好。
林愉替傅承昀不值,流程走完便不大说话,安静的喝着茶,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正想的出神,却见一个丫鬟被人绊了一脚,正巧跌倒在林愉面前,不小心把一本册子摔出。
陈旧泛黄的蓝色书皮被风吹开,隐隐露出里面墨笔勾勒的人像画。
因为距离够近,林愉只一眼就看了一个清楚,倏尔眼底一阵冰寒。
“啊——”
傅承昀的堂妹,一直坐在角落的傅莹竹好奇站起来看了一眼,之后就尖叫一声,拽着小顾氏的胳膊惨白了脸颊,大叫:“赶出去,打杀了这个丫鬟才好。”
小顾氏铁青着脸连忙赶人,老夫人也冷着脸瞪了傅莹竹一眼,“喊什么,嫌不够丢人吗?”
小顾氏讪讪的不敢求情,傅莹竹缩在她怀里红着脸不敢出来。
所有人欲言又止的看着林愉。
唯独二房嫡子傅承晗玩味、直白的望着林愉,趁人不注意问了一句,“嫂嫂,你可知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林愉自然知。
出嫁前夕赵氏几乎是羞辱的拿给她一本人像画,林愉不知别的新嫁娘拿到的是怎样的,但肯定不是林愉那样的,线条浓重,细节入骨,清晰的展现着阴阳差异,画面生动。
她怒瞪傅承晗一眼,恨不得甩他一巴掌,但现在不行。
她怒而起身,压着声音朝顾老夫人行礼告退,“祖母,孙媳担忧夫君伤势,先行告退。”
顾老夫人在她苍白的脸上巡视了一圈,疲惫的摆手道:“去吧!”
林愉就此告退出屋,尽力不去看身后那道阴柔的目光。
一路疾行,直到走出孝安堂,林愉的邪火都没有压下去,走的脚步生风,珠翠环响。
傅承晗简直大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把防火图摆出来,她方才分明看到那上面是带着玉冠的两个男子。
“混账。”
林愉忍不住骂了一声。
“嫂嫂,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是吧!”
背后传来熟悉阴柔的声音,林愉转身就见面色异常发白的傅承晗站在后面。
他手里把那本书卷成桶,一下一下的在手里敲着,眼神似笑非笑,探寻道:“昨夜,我二哥可曾那般待你啊?”
傅承晗一脸好奇,笑出声来。他虽胡闹,但你仔细看时更能看到他眼中的羡慕,只是很少。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林愉没有注意,眼中升起戾气,狠狠的盯着傅承晗。
“这是侯府,皇后母族。傅承晗,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傅承晗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又如何?日子富贵流畅的久了,总是要找些乐趣的嘛!嫂嫂知道您嫁是什么样的人吗?”
话音刚落,他又摇头纠正道:“哦不…是什么鬼吗?”
林愉不语,她知道傅承昀的过往难堪,会让人诟病,可这里是傅家,傅承昀的家。
说出这些话的,是他的家人。
林愉初见傅承昀,是在姑苏城燕云楼,一座青楼。
姑苏有诗,名曰《窈窕》。
花舟杨柳岸,吹箫傅家郎。
色如春晓,袖舞游云。
玉面清风朗月身,看羞东陌轻薄子。
掷钱赌被勾魂上,堪破几家好合亲。
若非华盖接侯府,当属蓝魁第一人。
这诗,说的便是十六岁初登燕云楼仙云台,一舞动姑苏的男颜昀郎。那名动姑苏的水袖一舞,林愉在凌云之颠亲眼目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