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一把丢了剑,提着酒坛子满身冷气朝着树林子走去。
周昌看着谢彦辞走掉的潇洒身影,敢怒不敢言,直至他走进了树林中才狠狠呸了一口:“什么东西!”
沈惊晚看的清清楚楚,她叹了口气。
今天这一仗,打的实在是不漂亮。
沈锦风说去了两万多人,回来少一半。
其实这并不能怪谢彦辞,营地里的士兵,一大半是周昌带的兵,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当年先帝在时,尚且是稳得住人心,加之獠奴实在是难成什么气候。
久而久之,周昌也就开始老油条了起来,根深叶茂,实难拔除,这也是谢彦辞为何一直不动他的原因,他宁愿忍一时也不想军心涣散。
加之这里面有许多是后来参军,或者土匪们直接收进来的散兵,多难驯服,也没什么操练与实战的经验。
而他自己手中的影卫如今也各分几波,戍守各个关卡,独他自己这里,影卫没有多少,如何能与生性凶残的獠奴相抗衡。
加之这么个荡峦之地,三面夹敌,若想正速战速决,实在是难事。
谢彦辞半边身子沒在树林里,闷闷地喝着酒,一口一口的那么闷着,豪如牛饮。
莹亮的酒水顺着喉结流进里衣。
纵然他面上显得衣服无所谓的模样,可是越这样不崩于泰山,心里就越发的风起云涌,不得平静。
从那股子喝酒的狠劲儿上就能看出来。
沈惊晚放下碗,对沈锦风道:“我一会过来。”
沈锦风正在给来的士兵盛汤,头也顾不得回,只是回道:“大哥,您就去,这里我看着。”
不多会儿,只见沈惊晚从帐篷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药与纱布,从沈锦风身边过时,又顺手从自己碗中留了块饼,泡在汤碗中。
于是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药,一步一步朝着林子中走了去。
谢彦辞正在喝酒,听到身后有人走了来,也没动,自顾自的喝着酒,一口接着一口,大有种要喝死自己的劲儿。
“哪有人这么喝酒的?酒还不够你豪饮。”
听到是沈惊晚的声音,谢彦辞微微一愣,放下酒偏头看向身后的她。
瞧她靠了过来,顺着树干缓缓坐到地上,将碗往他面前一松,故作轻松道:“先垫一下,伤胃。”
谢彦辞没接那碗,只是回了句:“你吃吧,晚上这里冷,不吃饱夜里会难受。”
“那你呢?”
“我有酒。”
“酒这玩意儿喝完就没了,到时候只有难受,吃吧,吃完给你胳膊包一下?”沈惊晚看着谢彦辞的侧脸道。
谢彦辞舔了舔后槽牙,转身看向身边的沈惊晚,看了很久。
沈惊晚脸颊通红,许是被风吹的,她问:“怎么了?”
谢彦辞摇摇头:“明天送你离开这里。”
沈惊晚一顿,放下手中纱布与碗,扑棱着站直身子:“我为什么要走?”
“你为什么不走?”
谢彦辞反问道。
沈惊晚一时被问住了,好半晌指着营帐周围受伤的伤员道:“你没看到吗?这里都是伤兵,我不走。”
谢彦辞回正身子,也没说同意,也没说再送走,一仰头,将最后一口酒喝了个干净,旋即酒壶扔在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
他端起碗,也不再同沈惊晚说话,就那么狼吞虎咽的吃着,好像能将那些绝望一并吞没。
没一会,他就直接吃完了。
旋即站起身子,对沈惊晚道:“回去吧。”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如果他的步子没有微微摇晃,又或者耳尖一如往常。
可是都没有,他步子微微晃了晃,耳尖伴随着脖颈都发出微微的粉,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少了平日里的难以亲近。
沈惊晚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
沈惊晚一切收拾完备,准备进帐篷中。
因为昨晚一夜的相安无事,沈惊晚也没有什么顾虑了,直接钻进帐篷中。
却发现里面漆黑一片,根本没有亮灯。
“谢彦辞?怎么不点蜡烛?”她嘟囔一声,摸到了烛火旁,拿着火折子准备点蜡烛。
“别点。”谢彦辞的声音忽然在她周围响起,听上去有些闷,哑哑的,语调也染上了一些情绪,不再如同一条没有感情的直线,微微有了起伏,如同哀求,带着一点点的绝望。
沈惊晚一愣,火折子刺啦一声点着,沈惊晚的手停在半空中,没有朝着蜡烛更近一步,火折子在慢慢的烧。
她头往前微微探了探,吹了口气,亮光一瞬间就灭了。
眼里仍残存着谢彦辞站在铠甲前的模样。
身形颀长,温其如玉,如同一尊雕像,一动不动,直愣愣的看着铠甲。
沈惊晚试探着问了句:“你还好吗?”
谢彦辞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惊晚走到他身边,张了张口,想要安慰一番,脑子里想着怎么安慰,都是那些虚话。
绞尽脑汁想了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摇了摇头,不行,这不是心上捅刀子?
若是还在京都,兴许看到这样的谢彦辞会不予理会,可是现在这种境况下,她很想找些合适的话安慰安慰他。
谁都一样,他们都是为了南明更好的明天在战斗的英雄。
手摸到谢彦辞冷硬的铠甲时,才缓缓停住了,踌躇不前,开口道:“你别太... ...”
下一秒,整个人没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谢彦辞抱住了她,下巴压在沈惊晚脖颈上,整个人微微垂下头。
温热的气息如同风扫过沈惊晚的脖颈,叫她忍不住想缩脖子。
急忙推搡谢彦辞。
却听谢彦辞哑着嗓子道:“一会就好。”
他迷恋这个怀抱,想要贪恋片刻的安宁,忘却这里的一切,忘却耳边厮杀的场景,忘却一个一个将士在他眼前倒下,而他无力回天的场面。
也忘却,肩上的担子。
沈惊晚也就真的没动了,谢彦辞一手搂着沈惊晚的后脑勺,一手搂着沈惊晚的腰。
哑着嗓子轻声道:“谢谢你。”
谢谢你来了这里,谢谢你平平安安的站在我面前。
谢谢你,仿佛沙漠中的一抔水,填满了我干涸的心脏。
谢谢你在我危在旦夕的时候,让我想起你,再一次,站在你面前。
沈惊晚什么也听不到,只知道谢彦辞的心,在坚实有力的跳动着。
一下,又一下。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地,有节奏的拍着谢彦辞的后背,仿佛在哄着找不到家的孩子。
第56章 埋伏
伍拾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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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 沈惊晚睡的极不安稳,反反复复梦魇。
入目的全是尸体,一动不动。
她站在尸骨堆中,低头朝下看, 尸首的冤魂发出黑色的气息, 争先恐后拽着她的腿。
耳边是绝望哀怨的哭号。
她喊:“阿兄!”
没有人。
她又喊:“母亲。”
还是没有。
却有一双枯槁如干树皮的手死死拽住了她的腿, 拽的她摔倒在地, 只觉得被巨大的吸力往下扯去。
沈惊晚哭的很绝望。
谢彦辞喝了酒,有些头痛,睡的梦熟时被身边一阵阵的哭泣吵醒。
一睁眼,发现沈惊晚在不断的抖,哭着嘤咛。
他蹙眉, 微微靠过去,才听到沈惊晚道:“救我,别碰我,救我... ...”
谢彦辞伸手想要推沈惊晚,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将她拽进怀里, 双手揽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拍着。
这么些日子, 她好像没有一次安稳觉的时候,时常梦魇,究竟是心里装着多少事才能这样?
被谢彦辞揽进怀中的沈惊晚渐渐地安稳了许多, 仍在微微颤抖。
谢彦辞压着声音,轻轻地哄到:“别怕,别怕... ...”
他想,或许是今天的事情吓到她了。
晚上用完饭时, 周昌不怕死的找到了他和温时朗。
想要劝他弃了这里的伤兵,太严重的伤员便是就活了,也没办法再上战场,遑论那些残肢的伤员。
温时朗同他大吵,吵的帐篷内的士兵各个嗔目结舌。
周昌的顾虑并不是不对,他为人利己,但是所提的要求的确于长久来说是好事。
一则省下口粮和药膏纱布。
二则行军起来,更为迅速,没有负累。
可是如此,那些同他们一起出生入死,拿命交在他们手上的士兵,谁敢在真的为他们卖命?
所以他当即驳回了周昌的话。
周昌愤愤离去时的眼神犹如毒蛇,但是他最开始没有这么做,以后也不会这么做。
京都的探子来信,说燕君安已经来了边关,为了这次能灭掉他们费了不少力气,竟然不惜与獠奴联兵南下。
这些... ...
谢彦辞低头看了眼怀中熟睡的少女,紧闭双目,眉心拧成一股绳似的。
他收回视线,这些不必让她知道。
他想,总有一天他与曾经的燕先生兵戎相见时,一切都会清清楚楚。
这天下不论守不守得住,他都会拿自己命搏一搏,为了黎民苍生,为了心尖上的人。
若是真战死沙场,便也死得其所,他会撑到见到心黎明的那日。
沈惊晚似乎有所感应,忽然哼哼唧唧如同小猫一般,轻轻地哼了一句:“别走。”
手缓缓拽住了谢彦辞胸口的里衣,绞住了他的衣服边缘。
谢彦辞一愣,没来由弯起了唇角。
看着少女的头顶轻声道:“不走。”
沈惊晚才将头往他怀里又拱了拱,小小一团,松了他的衣领,直接伸手揽住了男人结实的腰。
谢彦辞喉结一紧,上下滚了滚,胳膊上的筋络微微暴起,强压下那股子莫名的欲望,伸手将沈惊晚搂的更紧了。
削薄的唇压在少女的头顶,他亲亲的吻上了她的发丝,如同珍宝一般,虔诚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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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南,烽火四起。
谢彦辞手执长/枪,枪上鲜红的红缨随风微摆,身后是四起的火光。
对面一身金甲的燕君安高坐马上,与他对峙,一如当年学堂初见时。
谢彦辞勾唇讥讽:“当年的论思之室,润色之业的讲堂,口口声声黎明苍生的燕先生而今也做了刽子手手中的那把刀,真是叫人无不感喟。”
燕君安握紧缰绳,看向谢彦辞,眼神里不复往日的清明温润,咬牙问道:“她在哪里?”
“怎么?燕先生费了如此周章,只是为了找沈小二?”
谢彦辞回视他,将长枪重重地砸在结实的地面上,身后发出一阵鼓士气的鼓声,砸在鼓面上,发出沉闷雄浑的声音,如同千万将士的嘶吼。
燕君安不吭声,瞪着他,眼睛猩红,重复道:“她在哪里?”
“不论在哪里,她都不可能再与你有瓜葛。满口仁义道德,最后血洗京都,让那么多苍生家破人亡的全都拜你所赐。”
谢彦辞的这番话或许是戳中了燕君安心里某处黑暗最不能触碰的刺。
只见他抽出长剑指着谢彦辞,失去了往日的理智冷静,咬牙切齿的道:“拜我所赐?!你身份高贵,从来都是悲悯世人的谢小侯怎么可能知道我当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家破人亡?他们活该!狗皇帝活该,宫里的那群狗官活该!整个南明的人都活该!他们死不足惜!”
谢彦辞看着对面失控的燕君安,他从他的眼里看到了熊熊燃烧的仇恨,如同炙人的火焰。
他瞪大的眼睛粲然流出眼泪,那般理智的燕君安说出这些话时,吼的歇斯底里。
他看向谢彦辞怒吼道:“原本我也是有一个家!只要我登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小晚儿这辈子就是我的,谁也夺不走,偏偏出现了你!当初说要离开的是你,现在又要同我争得也是你,你凭什么?你根本不配!”
谢彦辞迎着鼓声,缓缓扬起了长枪,慢慢的吐出一个字:“杀!”
纵使自己受过再多的不公,也不是用来将屠刀对准别人的借口。
偌大的战场上,千军万马的重逢,地动山摇,场面混乱一片,鲜红的血液如同漫天的雪花。
利刃穿过身体,噗哧一声,划破了身上的披挂,马儿前蹄双跪,有人从马上栽进地面,折断了脊柱,骨髓轻微的脆响,叫人缓缓阖上双目。
生命脆弱的不堪一击。
嘶喊声,哭吼声,此起彼伏,听得人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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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晚蹲在地上与沈锦风煮着菜,她用筷子搅着盐。
周昌慢慢悠悠的看着沈惊晚做的汤,一脚踹在一旁的碗上,叮当作响,只听他道:“狗日的,昨晚的肉都吃完了?”
沈惊晚想发怒,但是同这种不长记性的生气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也就不予理会。
周昌见沈惊晚不理会他,又不能动他,只能咬咬牙,朝身后一群守着粮草的士兵道:“走!咱们去捉野猪!”
许是沈惊晚昨日捉的太过于轻松,叫他也认为不是什么难事。
正在巡逻的士兵犹豫的看了一眼。
他们都是周昌手里的兵,自然听命于他,加之谢彦辞也不在,胆子大了许多。
沈惊晚见着众人要扬长而去,周围只剩下伤员,自然不肯应,忙站起身道:“你们这是玩忽职守!”
周昌停住步子,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转身看向沈惊晚时,提了提腰上的腰带,对着他耀武扬威道:“有本事你把他们喊回去,看你是将军还是我是将军,拿个鸡毛当令箭,别以为你是谢彦辞的男宠就真把自己当玩意儿了!”
周昌这男宠两字,委实气到沈惊晚,她作势要追上去理论,却被沈锦风一把抓住。
小声道:“大哥,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现在也没什么事,随他们去吧,也省得在这里吵您。”
沈惊晚还想说什么,周昌一行人早已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