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拂拂也伸出手来看了一眼。
她们在永巷中每天都要忙着浆染衣被,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洗了又洗,还是留下了染料的污渍。
手常年浸泡在冷水中,也大多皲裂,骨节处生着厚茧子,全然没有小郑贵人、崔蛮等人的柔嫩白皙。
拂拂浑身一震,大为警惕地低着头将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她可是抱着攻略牧临川的目标来的,颜值实在是重中之重。
她懂事早,还在上学的年纪就外出打工,过早地褪去了少女心,明白了男人对容貌的看重。
失落中,看到了陆拂拂,宫婢们又都稍感平衡了。她们没记错的话,阿陆是与方才的崔美人一道儿进宫的。正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与陆拂拂相比,眼前的窘境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耐了。
就算是无人在意的永巷,也不缺勾心斗角,踩高捧低。宫婢与内侍们各自拉帮结派,都存着些暗暗的小心思,就比如现在。
察觉到宫婢们那隐隐的嘲弄之意,陆拂拂浑然未觉,径直走进了屋里。
“嗤,不就一个才人吗?”
“都成了个笑话了,有什么好傲的?”
今天宫婢们这番话在陆拂拂敲了个警钟。
在永巷待久了,她皮肤好像也变得粗糙了不少。
从前她很少在乎穿衣打扮,但现在不一样,她可是奔着攻略牧临川去的。
晚上,拂拂洗完澡,坐在镜子前,认认真真地做着自己的保养工作。
劳累了一天,大多数宫婢也都累了,纷纷倒头睡去。天太冷,也有嫌麻烦不洗漱就上床的。
陆拂拂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两眼亮晶晶。
就算在永巷里,少女也与其他宫婢大为不同,浑身上下都泛着股鲜活劲儿,那股勃勃的生气几乎快穿透了永巷又沉又冷的暗夜。
因为她知道,这里绝不是她的终点。
接下来这段时间里,陆拂拂一直在等着转圜之机。
而机会终于在某一天翩然降临,叩开了命运的大门,与她不期而遇。
第5章
傍晚,拂拂像往常一样走到那棵橘子树下面,大声练习着金陵音,结果冷不防地在这一片浓阴之中看到了垂下的一只脚。
这只脚足弓苍白,可见血脉清净,脚踝细而瘦。
等回过神来后陆拂拂才看到这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内侍,带着个高高的帽子,穿着身宽大的衣衫,他本是躲在这橘子树上睡觉的,听到她的动静,睁开了眼。
高鼻深目,唇色丹晖,眼眸幽深,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陆拂拂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脊背上的汗毛根根炸起,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牧临川!!这正是她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牧临川!!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这几天里陆拂拂卯足了劲儿想要变美,就是为了能勾搭上牧临川,可是,眼下冷不防地打了个照面,陆拂拂一颗心像是被放在了油锅里滚了一边,徒劳地微微张开了嘴,脑子里作着激烈的斗争。
木愣愣的,大脑一片空白。
陆拂拂发现,这几天光会纸上谈兵了,这冷不防地炸一见面,不由就慌了神。
完犊子,她、她该说什么做什么来着?
陆拂拂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涩的喉咙,脑子里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转起了人临死前的走马灯。
不、不行,陆拂拂你支棱起来啊
《帝王恩》这本小说她在马车里的时候就看过了。反派大BOSS牧临川就是个正儿八经,喜怒无常的小疯子,疯起来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
和这样的人接触,拂拂感到自己的生命岌岌可危。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少年的目光先掠过了她的眉眼,在她眼角不着痕迹地停顿了半秒。
少年先跳了下来,朝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奴见过娘娘。”
上京地处建康,少年的嗓音含着点儿吴侬软语的软糯和妩媚,眼睫纤长,猩红的眼里波光潋滟,说起话来又软又媚。
只不过这嗓音冷冰冰,沙哑又懒散,完全没上心。
陆拂拂内心默默呐喊:……这伪装得也太烂了!!
但为了先苟命,她得装作不知道。
虽说没和牧临川睡过觉,但在这王宫里混水摸鱼混了大半年,小姑娘也被炸成了个正儿八经儿的老油条。
陆拂拂知道牧临川有事没事儿经常扮作内侍和护卫,甚至有一次还扮作了小宫婢,脸上涂得跟猴子屁股似的,鬓角戴花,一步三扭,蹦蹦跳跳,把前朝的老头儿们气得差点儿厥过去。
这宫里没人敢揭穿他,全都陪着他演。
牧临川绕着橘子树走了几步:“这你种的?”
牧临川主动起了个话头,陆拂拂低下眼“嗯”了一声,慢慢地冷静下来,牧临川要演,她只能陪着演了,问题在于尺寸的拿捏。
作为一个后妃(冷宫的),皇帝的女人是不好和外男有所牵扯的,哪怕这是个内侍。
就算牧临川没睡过她,作为皇帝的老婆,她都得洁身自好,首先拂拂皱着眉不大确定地想。
得划开距离吧?免得牧临川找了这个由头把她杀了。
想到这儿,陆拂拂眨眨眼,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地昂起了下巴,“你是哪宫当差的?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少年原本绕着橘子树打转转,闻言却不吭声了。
说这话的时候,陆拂拂紧张得嗓子都在抖,但依然鼓起勇气,去和他对视。
那一瞬间少年不再是牧临川,而是成了幺妮的救命稻草,就成了她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匹配□□。
陆拂拂攥紧了手掌,这才一点一点彻底冷静了下来。
在她开口后,少年这才看了她一眼,他幽深的血红色的眼盯着她不说话的时候,尤为吓人。
实际上,牧临川心里也有点儿紧张,假扮了这么多回内侍,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有人问他是哪个宫的。
牧临川眼角一抽。
问题是作为一个合格的昏君,他对王宫里的一切一概不清,这要是答不出来,身份可不就暴露了吗?
少年默了半晌,绞尽脑汁努力回想着自己宫里这一众面目模糊的美人。
好半天,这才从回忆中揪出一个胡乱顶了上去,顿了半晌,牧临川笑容可掬道:“回娘娘的话,奴才是在曜灵殿内当差的。”
“曜灵殿?”
此话一出,
少年少女面面相觑,面对面懵逼。
牧临川噎住,不可置信又有点儿恼羞成怒地问:“……你不问点儿别的?”
拂拂茫然四顾,她倒也想问啊,可曜灵殿在哪儿,这里面又住了谁她都不知道、天知道陆拂拂她是真的想抓住在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讨牧临川喜欢的,可她嘴笨,不会说话,又有点儿轻微的社恐。
怕说多错多,陆拂拂酝酿了半天,咬了咬嘴巴,干巴巴地憋出来一个“哦”。
说完,陆拂拂自己都绝望了:……妈哩个巴的,干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问他在哪个宫当差,多亏他才思敏捷,急中生智。
少年心性作祟,原本摩拳擦掌准备迎接接下来挑战的牧临川,此刻宛如被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的气焰,取而代之的是升腾起的一股杀意。
没眼力见的丑东西,杀了。
少年面无表情地准备抬手去掀脑袋上的帽子。
陆拂拂乌溜溜的眼睛一转,心里猛地一跳,她老早就外出打工去了,别的不说,看人脸色的功夫倒是一流。
看牧临川的脸色,少年明显微恼了。
少女大脑飞速运转,急中生智地踮起脚尖,摘了个橘子,盈盈笑道:“这个,给你的,可甜啦。”
虽然不会说好听的,但溜须拍马,讨好行贿这种事儿她还是会干的!
少年一愣,少女仰着脸抿着唇腼腆地笑起来,笑容暖融融的。看着陆拂拂手中黄澄澄圆滚滚的橘子,牧临川突然觉得睡了半天还真有点儿渴,这小宫婢还挺有眼力见。
剥了瓣橘子往嘴里一塞,牧临川随随便便地想,算了,不杀了,留着。
陆拂拂给牧临川摘了一个,也给自己摘了一个,看着牧临川,陆拂拂犹豫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和他一道儿坐了下来。
两个人竟然在这橘子树下并肩坐着,吃起了橘子来。
剥橘子皮的时候,拂拂忍不住想,和那天她入宫时相比,牧临川好像又瘦了,她照顾幺妮这么多年,一眼就能看出牧临川身子不好,病着,难受呢。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利落地剥开了橘子皮,游刃有余地宛如轻解美人的罗裳。
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他手上,对上这小宫婢的视线,牧临川微微一愣,又看到拂拂手中这剥了一半都没剥好的橘子皮,少年眼睫眨了眨,当下悟了,想必这小宫婢是赞叹于他剥橘子皮的手艺。
牧临川:“拿来,我给你剥。”
陆拂拂不解其意,更有些受宠若惊,哪敢有二话,飞快地把橘子递了过去。
牧临川修长的手指如飞,飞快地剥完了橘子,又细细地摘去了橘络,先往嘴里塞了一瓣。
这一咬,汁液溅入口腔,满口生津。
甜,种这橘子树的当赏。
牧临川心情大好,吃着橘子准备自己掀了马甲,恶趣味地笑着问:“你知不知道孤是谁?”
这招扮猪吃老虎他玩得多了,屡试不爽。每当他掀了帽子的时候,看着眼前那些傻叼面露惊愕之色,呼啦啦跪倒一片,他心里就由衷地觉得满足。
没想到那丑宫婢看了他一眼,神情有点儿纠结:“知道。”
牧临川:……???
陆拂拂没看过多少扮猪吃老虎的种马文,自然也不知道这套路,犹豫再三,小声叨逼,直接掀飞了牧临川的马甲:“你是陛下。”
这回面露惊愕之色的傻叼成了尊贵的皇帝陛下。
“你如何知道的?”被掀飞了马甲,少年笑容僵硬了一瞬,又惊又疑,冷着脸追问。
拂拂:“全后宫都知道。”
牧临川:?
拂拂:“只是大家不让说。”
牧临川默了:“是吗?”
牧临川:“拿来。”
少年黑着一张脸,劈手就抢过了拂拂手里的橘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让孤给你剥橘子?孤剥的东西,你有胆子吃吗?”
抢过陆拂拂手里的橘子,牧临川黑着脸扬长而去。
第二天一早,拂拂刚起床,就听到方虎头随口道:“阿陆你知道不?昨天陛下大发雷霆,又杀人了。”
他杀了好多人,说他们都在把他当傻叼。
侥幸从牧临川手里混过一条小命的陆拂拂,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战,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心道:系统诚不我欺,牧临川果真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君啊。
第6章
那天的巧遇就好像是场梦,自那之后陆拂拂就再也没见过牧临川。
想想也是,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互许终生,四见生死不离的戏啦!
她又不是什么绝世大美女。
更糟糕的是,她从橘子树下面回来没多久就冻感冒了。
天越来越冷,永巷又没炭烧,就算把自己整个人捂在被子里,手脚也冷得像个冰块一样。
她尚且如此,更遑论本就体弱多病的袁令宜。
袁令宜冻得面色苍白,走路好像都是飘的,昨天洗衣服的时候差点儿厥过去。
拂拂脸上烧得发烫,昏昏沉沉地吸溜着鼻涕,却听到屋外好像传来了点儿争执声。
一道声音是方虎头的,另一道声音又尖又细,拂拂一听,一个激灵立刻清醒。
这是永巷令曹忠的声音。
方虎头这是在为炭火的事儿和曹忠吵架。
拂拂翻身而起,靸着鞋子跑出了屋,看到屋外远远地围了不少宫婢。
方虎头脸都气红了,咬牙切齿地骂道:
“你这阉人,平日里我们敬你,给你三分颜色,你还蹬鼻子上天了不成?”
“连这炭火的钱也贪,你这是给自己攒棺材本还是怎么?!”
受曹忠和他手下这批内侍欺压已久,方虎头终于是忍无可忍。
曹忠是个中年男人,面白无须,瘦长。一听“阉人”两个字登时就变了脸,怒道:“放肆!”
“还不快给我拿下!”
身边的内侍立刻一拥而上,将方虎头架起。
曹忠走上前,不由分说地,竟然反手就给了方虎头一耳光,冷冷笑着:“我是永巷令,这地方自然归我管。哪个要是不服管教,就是这下场。”
方虎头硬生生地受了这一耳光,脸高高肿起,眼里冒火,要不是几个内侍架着,看上去几乎要同曹忠拼命。
宗爱牢牢架住她胳膊,小声劝慰道:“唉,你就少说两句吧。”
“我们是陛下的妻子,就算身处永巷也依然不改身份。而你,不过是个没把的奴才,也胆敢以下犯上。”
曹忠好整以暇地笑起来:“说得好,那便请陛下来主持公道啊。”
一转头,又叫身边儿的小内侍继续动手。
这一耳光,把陆拂拂也打懵了,回过神来,拂拂怒火中烧地瞪大了眼,抿了抿唇,想都没想,冲上前推开这几个内侍,拉起方虎头扭身就跑。
方虎头:!
曹忠:!
半路杀出个陆拂拂,曹忠一眼认出她,气急败坏:“陆拂拂!你作死!”
踹了一脚离他最近的内侍:“你们还不快追!”
奈何陆拂拂身形矫健,像头横冲直撞的小鹿。这几个内侍被永巷的油水养得好吃懒做,竟然挨不上两人衣角。
拂拂平日虽然看似木讷了点儿,沉默了点儿,但她可不是个包子,上学的时候就敢跟欺负她和幺妮的男生打架。
奔跑中,拂拂顺手抄起了晾衣服的竹竿,凶神恶煞地瞪着眼,棍扫一片。
不大的永巷,顿时鸡飞狗跳,这动静很快就引来了附近的女官。
“住手。”
一道清澈动人如黄莺啼啭的嗓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