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长天手一撑,人便往书案上一坐:“雍容,你说,真是我那七哥么?”
“妾身也是猜测。”姜雍容道,“穆腾的银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先帝的银子不知到哪里去了,两下里一合,倒是对得上。”
“可是……他图什么啊?”风长天困惑,“想寻死也没有这么个寻法,这是想用整个天下给他陪葬?我那七哥这么霸气的么?寻死都与众不同。”
姜雍容其实不了解先帝,因为,完全没有机会去了解。
她只是隔着时光回望,终于了解了先帝的绝望。
是在烈日之下一剑杀死傅知年的时候,先帝的心也死了吧?
所有的梦想都化为了泡影,姜家像是一团巨大的阴云笼罩着大央,笼罩着他,他知道自己终生都无法打败姜家。
当看到穆腾的那一刻,先帝心中的喜悦与激动,是不是就像当初看到傅知年一样?
穆腾桀骜不驯,战力超强,就像一头霸道的雄狮,能撕碎一切猎物。
这是他为姜家找来的刽子手。
他没办法消灭姜家,那就让穆腾来吧!哪怕是赔上自己的性命,哪怕是赔上整个天下,他也甘之如饴。
“妾身无凭无据,无法为陛下解惑。”姜雍容的视线望向窗外,“不过,有人可以。”
窗外是一座小花园,林鸣穿着郎将的铠甲,正在狱卒的导引下往这边来。
姜雍容轻声道:“那个刻着云龙图的印章应该在林鸣身上,陛下只要审问林鸣,应该就能知道一切。”
不过,以林鸣的性子,只怕也可能会像穆腾一样,什么都审不出来。
但是无妨,只要找到印章,一切便能水落石出。
风长天也望着窗外的林鸣。
林鸣尚不知道窗内有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的神情平静,气质清冷,显而易见是个文士,以至于那身铠甲对于他来说似乎过于沉重。
穆腾看看风长天,又看看姜雍容,脑子里“这女人胡说八道”和“我草她说的不会是真的吧”正在天人交战。
林鸣进来了,先行礼,然后问道:“敢问陛下诏臣何事?”
“喂,小子,给老子写信送银子的人是不是你?!”风长天还没说话,穆腾先忍不住了,“那个印章是不是在你手里?!”
林鸣一阵讶然,然后望向风长天:“回禀陛下,臣不懂他在说什么。”
“哦,不懂就算了。”风长天跃下书案,将那幅画卷递过去,“喏,雍容说这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让爷还给你。”
林鸣一阵激动,立刻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画轴,“傅君对臣有再造之恩,傅君遗物,对臣来说重逾性命。臣谢陛下,谢娘娘!”
“好!这才是叫义气的好汉子!”风长天道,“你上回也算救了驾,爷还没赏你,说吧,想要什么赏?”
林鸣道:“陛下,这画已经是最好的赏赐。”
“本来是你的,算什么赏?”风长天上下打量他,“你不懂武功对不对?”
林鸣道:“臣汗颜。臣忝为郎将,却无行武之能。”
“是我那七哥乱来嘛,你一个读书人,怎么能当武职呢?”风长天说着摸了摸下巴,“这样吧,你去太学当祭酒好了!”
林鸣愣住了。
姜雍容也愣住了,不是说好了要审问么?怎么变成了升官?
羽林卫郎将是五品中,太学祭酒是四品上,中间隔着三道官阶,林鸣这是连升三级。
“可可是陛下……”饶是镇定如林鸣,声音也忍不住打颤了,”“太学祭酒乃是苏之珩苏大人……”
“今天不是了。”风长天闲闲道,“今儿一早他就告病致仕了。”
姜雍容:“……”
这病的名目是叫“十万两白银”么?
“可臣年轻,资历浅,恐怕不能服众……”
风长天打断他:“给你升官儿你还不乐意了是吧?你这可是救驾的功劳,赏你个四品官儿怎么了?有谁不服,让他来找我!”
……谁敢?
屋子里的三个人心里都冒出这一声心声。
林鸣再也没话说了,行了个大礼,深深磕头:“臣,谢主隆恩!”
风长天这才满意了,“去吧。”
“臣告退。”林鸣磕了头便要退下,姜雍容道:“恭喜林大人,这是第四次起用了。”
林鸣道:“臣必竭诚尽忠,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姜雍容下一句就想问他如何个报法,肯不肯交出印章,但风长天在这里,她不能喧宾夺主,因此看了风长天一眼,示意他挟恩问讯,效果定然不错。
风长天挑了挑眉头,一脸“我明白啦”的表情,唤住林鸣:“等等。”
林鸣的脚步一顿,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躬身道:“臣在。”
“升了官儿,可别忘了请街坊邻居喝酒啊,要不要来个双喜临门,把跟梁嫂的喜酒一起办了?”
姜雍容:“……………………”
这是什么跟什么?
林鸣也是一脸懵,也有些窘,“臣、臣与梁嫂秋毫无犯,清清白白,陛下可能误会了。”
“误会了?”风长天凑近他,左右瞧焦,“那你脸红个什么劲?”
“……”林鸣大约已经发现同风长天是讲不清楚的,干脆避重就轻,“臣遵陛下旨意,这就回去请街坊邻居喝酒。”
一面说,一面利落地行礼告退,这下退得又急又快,仿佛陡然间练会了轻功。
姜雍容忍不住道:“陛下为何不问他?”
风长天讶然道:“问过了啊!他不是说不知道么!”
姜雍容:“………………”
“对!”穆腾大笑,“老子的军饷跟林鸣没关系,跟傅知年没关系,当然跟风长鸣也没关系!那位财神爷搞不好是哪一户世家大族,说不定就是你们姜家!”
姜雍容一时还真反驳不了,太/祖当初就是在姜家的资助下推翻了前朝,创建了大央。
穆腾见她不说话,越发开心,“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有人花钱请人灭自己?你这个女人简直蠢得——”
“呼”他再一次从姜雍容眼前飞过,贴到了墙壁上。
风长天收回踢出去的那条长腿,向姜雍容展颜一笑:“这货皮厚,屋子里没有炭盆,雍容你一定冷了吧?咱们走吧。”
姜雍容点点头。虽说这里已经是最好的一间牢房,但牢房终究是牢房,有一股阴寒之气,穆寒不觉得,她却是连指尖都发凉了。
两人出了天牢,姜雍容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难道不想知道穆腾的军饷到底是不是先帝给的么?”
“嗐,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反正现在人没了,银子也没了,穆腾也在牢里了。”风长天懒洋洋走在她身边,歪过头来看她一眼,“倒是你,明明对样样事情都不挂心,怎么这件事却偏要弄个水落石出?”
——因为我想在离开之前,为你查清楚真相。
想让你知道天下因何而乱,先帝因何而死,以及,你将来要终生面对、并与之为战的,到底是什么。
但这话她绝对不会说出口,只淡淡道:“陛下忘了么?妾身深爱先帝,事关先帝,妾身自然挂心。”
风长天一听,脚步顿住了。
他盯着姜雍容,目光有几分深邃。
姜雍容有点意外。
她原以为他金刚不坏百毒不侵,看来不是?
也许再撂几句狠话,能把他逼到死心放手?
然而还没等她再开口,腰间一紧,整个人被风长天揽在了怀里。
姜雍容吃了一惊:“陛下……你要干什么?”
“你说我的眼光怎么这么好?”风长天看着她,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笑得十分骄傲,十分满足,“又痴心,又长情,真不愧是爷喜欢的女人!”
姜雍容:“……………………”
第43章 . 挤挤 爷身上又暖又香,抱着你不好么?……
“至于我那七哥嘛……我这就去埋了他!”风长天说着, 道,“这样你就不会想着他了吧?”
“……”姜雍容哭笑不得,她轻轻挣开, 退后一步,恭声道, “陛下,您的后宫中美人无数, 每一个人都真心恋慕着您, 等待您的眷顾, 您何必在妾身身上浪费时间?”
“你不懂,跟她们待在一起,那才叫浪费时间, 爷一刻都待不住。”
风长天看着姜雍容,琉璃瓦上积着雪,到处一片晶莹的光,然后她才是天地间最晶莹的那一捧雪,明亮皎洁得让他每一次看到, 都觉得双眼与心眼为之一亮。
他咳了一声, 清了清嗓子,难得地露出一付不大好意思的神气来:“其实说来也怪, 我以前都不大喜欢女人的, 可不知怎地, 就是喜欢你。有时候想想喜欢人就得破功,不划算, 可再一看到你,又觉得破就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一刻他不像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也不像是平日里那个洒脱豪放的沙匪,他的耳根子居然有几分发红,倒像是一个寻常的、在心上人面前有些手足无措的少年。
姜雍容的心,重重地、沉沉地,动了一下。
像是有温热的水融化冰雪,将一颗心浸得又热又烫,这是二十年来不曾有过的惊动,多年培养出来的养气功夫破了功,她竟无法面对他,猛然转身就走:“陛下,妾身还有事,先行告退——”
轿子就在那边檐下,只要她一招手便会过来,但她的手还没能抬起,便被风长天捉住了。他轻轻一带,姜雍容便整个人跌进了他的怀里。
“陛下!”
姜雍容的脸彻底红了,想挣开,这下更不得了,风长天略一弯腰,她整个人便离地而起,被他拦腰抱在了怀里。
“雍容,知道在北疆,男人看到喜欢的女人会怎么做么?”迎着明亮的雪光与日光,风长天问。
姜雍容不知道,姜雍容只知道,如果这一幕传出去,前朝的大臣们首先得疯一批,然后就是后宫的贵女们疯第二批。
“那就是抢了就走哈哈哈!”
风长天大笑着,抱着她,大踏步便走。
姜雍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急道:“陛下,使不得,快放我下来!”
“放心,这里不是北疆,你也不是北疆女人,我当然是用京城的法子来娶你。”风长天道,“我不单要你的人,还要你的心。”
“不,妾身说的不是这个。陛下这样待妾身,大违礼制,陛下若是不放妾身下来,妾身回去之后立即以死一表清白!”
她这话说得疾言厉色,让风长天站住了脚:“……你别怕,我就是带你去隆德殿烤烤火,怕你推脱。”
这里离隆德殿最近。
姜雍容立刻道:“妾身绝不推脱!请恩准妾身坐轿子。”
风长天不大高兴:“爷身上又暖又香,抱着你不好么?”
“妾、妾身不愿陛下劳累……”
“哈!”风长天像是受到了天大的污辱,“你也太小看爷了吧?信不信爷抱着你走遍整个皇宫也不带累的?”
“信,陛下英武无双,妾身信得不能再信。”再往前出了这条甬道,就是官员出宫必经之路,姜雍容已经是口不择言了,“其实是妾身脸皮薄,陛下待妾身这样,被他人看见,妾身会害羞……”
“害羞”两个字,像是戳中了风长天某个要穴,他立即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姜雍容。
姜雍容下意识想自己应该要有一幅害羞的模样,然后就惊恐地发现,她此刻脸上作烧,眼睛里也仿佛汪了一层水,几乎经不住他审视的目光——哪里还用装?这分明就是货真价实的害羞!
果然,风长天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抱着她转身就朝轿子走去。
至少凑效了。
姜雍容松了一口气。
然后就见风长天的耳根子上也有微微的红晕,难道,他也害羞了么?
单是这样一个念头,就像是往心湖里重重扔下一块石子儿,激起大片的涟漪。
这几乎是全然陌生的体验。她发现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情,控制不了自己的表神,控制不了自己的喜怒。
身体当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觉醒了,不再受她的摆布。
这一带少有人来,地上的积雪还未铲净,他的每一步踏在上面,都发出沙沙声。她忽然发觉他要抱着她,并不单纯是想要亲昵一下,而是她的鞋底都是缎子做的,踩在雪上,不出三步便要湿透。
而且,他的肩膀宽广,胸膛厚实,这样被稳稳地抱在怀里,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心,就像婴儿躺在摇篮里那样舒服。
阳光斜斜照在屋檐底下挂出来的冰棱上,每一根冰棱都闪闪发光,大雪盖住了琉璃瓦,却也衬得朱漆廊柱益发鲜明。
她第一发现雪后的皇宫是这样美丽,这样辉煌而峻丽。
如果是在北疆的话,会是哪一个女子,被他这样抢了就走呢?
姜雍容无法自抑地在心中这样想。
风长天腿长步子大,很快就到了轿旁,宫人连忙掀开轿帘,风长天一弯腰,将姜雍容放进去。
姜雍容微微吸了一口气,收起自己散乱的思绪,正要开口,就听风长天道:“来挤一挤,给我腾点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