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有老乡照顾着?”柳氏一听说还有人照顾,总算放心了些。到底不哭了,心气儿也跟着涨了上来,道:“等我从上海回来,定要让他们给我赔礼道歉。”
王氏可不想让柳氏改变主意,赶紧把包袱往他怀里一塞,催促道:“快点儿吧,别耽搁了时间,免得赶不上火车。”
柳方生一直没说话,闻言便扛着行李先上船。
柳氏擦干了眼泪,被朱婆婆扶着,颤巍巍地上了船。
唐豆蔻站在船头,看她们一个小脚一个年老,走路都颤巍巍的,十分吃力。到底皱了皱眉头,问:“妈,要不然还是雇个人吧,你连走路都走不动,多不方便。”
柳氏抿着嘴没说话。
唐豆蔻完全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只好打住话头,当自己没问。
倒是柳方生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不然,待会儿到县城了,去打听打听有没有人卖丫头?”
唐豆蔻没接话,毕竟这是柳氏的事情,身为女儿,不应该越俎代庖。然而柳氏以为唐豆蔻会做主,所以也没吱声,柳方生也不清楚她们怎么想的,就把这事儿放下了。
镇上和县城隔了一条河,坐船过了河,再搭个牛车走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县城火车站站台不大,火车也只停三分钟。
唐豆蔻无问了售票员,确定等的那趟车还没来,就安心坐在那里等。
车站人很少,大概是因为这个年代,小地方很少有人出远门。整个月台上,也就站了十几个人,其中大多数,还是来送别的。
前世坐惯了飞机火车高铁的唐豆蔻,生平第一次遇到这么惨烈的晚点,整整晚了五个小时。
那辆老爷爷一般的火车呼哧呼哧到站的时候,天都已经快黑了。
“车终于来了,走吧!”
柳方生为他们放好行李就下去了,免得被留在车上带走。
三分钟很快就到了,火车冒着黑烟,开始启动。柳方生难得心理愧疚,伸手从兜里掏了掏,掏出几个银元隔着窗户塞进柳氏怀里。柳氏哭得更加大声了,几乎气绝。
然而再多的不舍,也比不过家庭和儿女的前途,柳方生到底没有松口,说让她回家去。
第5章
火车上人员繁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柳氏和朱婆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陌生人,害怕的不得了。
她们缩成一团,在座位上一动不敢动,为了不尿裤子,连水都不敢喝。
直到唐豆蔻一觉睡醒问她们要不要去上厕所,两人才交换着让她带去上了洗手间。
在这个年代,坐长途车是非常枯燥的,再加上车厢里全都是出远门的人,没法洗澡也大部分不洗脸,几天下来,身上味道很是难闻。
唐豆蔻本来就有点晕车,一天过后整个人就受不了了。
她悄默默给自己买了晕车药吃下去,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两天两夜的火车,吃了晕车药的唐豆蔻直接睡了全程。中途只有吃东西和上厕所的时候醒来几次,等火车到站的时候,她才总算有了活气。
迫不及待地下了火车的唐豆蔻,为终于不用再继续晕车而高兴,哪知道刚从车厢里出来,柳氏和朱婆婆的开始嚎啕大哭了。
唐豆蔻被她们吓了一跳,忙问:“你们怎么又哭?上海有这么吓人吗?”
“不,不是,我们行李被偷了。”
“行李被偷了?”唐豆蔻这才发现,俩人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拿出来。
“在车上被偷了还是忘了拿了?回车上去找啊!”
“是,是在半路上被偷的,贼当时就下车了。”
唐豆蔻:“……”
她沉默了好长时间,才问:“你们当时怎么不说?”
“没,没敢。”
她们胆子太小了,眼睁睁看着贼人提走她们的箱子,刚想张口,被恶狠狠瞪了一眼,就什么也不敢说了。
朱婆婆从前也是个彪悍人,到了陌生地方,立马怂成一团棉花。想到被偷了箱子和钱财,她们立马什么都没有了,就吓得直哭。
一边哭还一边和唐豆蔻唠叨:“那可不是一般的贼人,我都看见了,三五好几个呢?定是一伙儿的,亏得我们没声张……”
唐豆蔻深吸一口气,也不好说她们什么。
幸亏她提前知道要出远门,而且本来也不打算回去了,所以做好了准备。
相比起柳氏的箱子,唐豆蔻出门只带了个挎包,这挎包看上去轻便,其实里面挺能装东西的。当然了,她装的也不多,就一些小钱,但暂时够用了。
“走吧,先坐车。”
唐豆蔻叮嘱两人跟好,然后带着他们出了火车站。
一出来,柳氏和朱婆婆就被拥挤的人群给吓傻了。
上海站可和上车时候的梨乡车站不同,这里四通八达人潮涌动,对柳氏和朱婆婆来说,可以算是人山人海了。她们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人,吓得鹌鹑一般跟在唐豆蔻身后,生怕走错了路,哭都不敢哭了。
火车站人多小偷也多,唐豆蔻想着早点离开,看见报刊亭,就去买了份报纸,而后询问了路线,拉着柳氏与朱婆婆上了电车。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柳氏头一回见这么多人,头一回坐电车,怕得很,上车就吐了。
但她火车上后半段因为被贼偷了行礼,心里害怕,什么都没吃,吐也没吐出个什么东西,只呕了几口酸水出来。呕完了酸水,这才小心翼翼地问唐豆蔻却要带她们去哪儿。
“当然是和平路了,你不是要来找三舅舅的吗?”
“是,是,是去找三哥。”柳氏连连称是:“三哥他就住在和平路来着。”
来之前她翻来覆去背过哥哥的地址,生怕忘了,这会儿唐豆蔻一说,自然马上想了起来。
不过,之前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上海是这个样子。这么大,这么多人,那么多商铺,还有电车。
早在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被这个全新的世界震撼了。
惊慌,恐惧,一起袭上她心头,让柳氏恨不得掉头回去,马上回到那个安稳狭小的镇子上。
然而没有人会让她回去,所有的人都在往出走,她也只能跟着走。
那些人好像都有目的地,就她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本以为在上海找人,就和在镇上找人没什么两样,可她听了一耳朵,发现别人说的话她都听不懂。
然而,和惶恐不已的自己不同,一直懒散蠢笨的女儿,却好像一点儿都不怕。
她一来就知道往哪儿走,知道怎么坐车,还听得懂那些人说的什么北平话上海话。
柳氏又一次震惊了,难怪儿子们要教女儿认字读书,原来认了字这么有用,于是佩服起来,儿子们可真有本事啊!
当他们坐着电车走了不知道多远,又下车换了一辆电车。再下车叫了两辆黄包车,花了大半天时间,终于才找到了柳方延的地址。可是,照着地址上的门牌号敲了门后,发现开门的是个陌生人。
“你们找谁?”
说话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穿着青布褂子,手里握着个铲子,仿佛正在做饭。
柳氏不敢说话,下意识去看唐豆蔻。
唐豆蔻心里有个不太好的猜测,但还是问道:“我们找柳方延,他是住这儿吗?”
“柳方延?不认识。你们找错人了。”
“怎么会找错呢?和平路凤尾街233号,明明就是这里。”柳氏马上急了,噼里啪啦说出一溜烟儿的方言,小孩一句没听懂。
唐豆蔻说:“柳方延是我舅舅,我们来找他。他以前住在这儿,给我们地址留的是这里。”
“那就不清楚了,我们两个月前才搬过来。前面住着谁不清楚,要不你们去问问房东?”
“房东在哪儿?”
“就在前面那个挂着红灯笼的小院儿里。”
唐豆蔻和柳氏朱婆婆三人又去找房东。
一问,果然知道柳方延。
“柳先生之前的确是我的住户,不过他两个月前就已经搬走了。说是换个职位,要去广州工作,就把房子退了。”
房东的上海话柳氏听不懂,唐豆蔻倒是能听个八九不离十。幸好房东听得懂普通话,唐豆蔻问完了后,翻译给柳氏,柳氏得知哥哥人已经不在上海,只觉得天都塌了。
“广州?他怎么跑到广州去了?先生您行行好,晓不晓得他的新住处?我们来投奔他,路上还被贼偷了行礼,要是找不到他可怎么是好……”
“新地址?我可不知道柳先生的新地址。我就是一个房东,人家哪里会给我说这个?要不然,你们找别人去问问?”
第6章
找别人?他们哪里还能找什么别人。
柳氏抱着一腔孤勇,拿着一个地址就来了,根本不认识什么其他人。
柳氏找柳方延不仅仅是因为无处可去,还因为她指望哥哥给自己撑腰做主,避免离婚的命运。
本以为最艰难的部分,应该是回去和唐家谈判,哪知道根本找不到人。
柳氏嚎啕大哭,当着房东的面儿又哭又求又下跪,让人家给她想办法找到自己的亲哥哥,场面十分吓人。
唐豆蔻想把她拉起来,可根本不管用,人家就觉得只能求房东才能找到人,否则她们这三个人都的死。
唐豆蔻想说她们却没有用,她因为在她们的心里,年纪小是没有人权的,年纪小的女孩更是没有人权的。
即便从火车站过来一路上,全都是唐豆蔻领着她们,但她们下意识地,根本没有想过信任她这个人。
在柳氏和朱婆婆,当然了,甚至这个时代几分绝大部分人心中,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一个女孩子,是不能做任何决定,承担任何责任的。
之前没有男人在,柳氏和朱婆婆也不识字,这才让她们不得不听唐豆蔻的话,那是没办法。
这会儿只要拉住个男性,即便是陌生男性,在她们心里,那也是比自己的女儿可靠的。
尤其这个人还认识她们要找的人。
唐豆蔻没办法,值得任由她们去了。
看她们喜欢下跪磕头,就放开让她们去求,自己在不远处的小店里买了份凉粉,一边吃,一边看着她们免得走丢。
柳氏和朱婆婆完全忘了肚子饿,硬生生哭求了大半天,引来一众围观的人。
最后房东被烦得没办法了,警告说,若再是赖着不走,他就要就要报警了。这才吓得两个女人连滚带爬地起来,跑到一边去了,不敢再哭求。
这时候,她们才发现唐豆蔻没跟在身边,吓得连连尖叫。
唐豆蔻揉了揉耳朵,赶紧走了过去,说:“走吧,先去找个住的地方。”
“住的地方,我们能住哪儿啊?没有钱,哪里能住人?”
柳氏丢了行礼,但并不是把所有的钱全丢光了。她贴身还揣了一些,但想着还要回去,得留钱买火车票,所以一点儿都不敢用。
“放心吧,我身上的钱没有被偷。”
唐豆蔻没管她的钱有没有被贼偷光,随口叫了两辆黄包车来,让车夫把他她们送去附近最好的酒店。
丽水和朱婆婆一听她身上还有钱,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当黄包车把她们放在金碧辉煌的酒店门口,俩人又傻了。
“这,这是什么地方?”
“当然是住宿的地方,走吧。”唐豆蔻直接推门进去了,但进到一半又被柳氏一拉拉住。
“住宿的地方会是这样?你,你……”
这里玻璃门窗,还有电灯,金碧辉煌,看上去十分吓人。里面出入的,全都是西装革履的时髦男性,自己身穿时装的新式女性,与一身老式旗袍大褂的柳氏等人格格不入。
柳氏和朱婆婆别说进门,她连看都不太敢往里面看。
唐豆蔻知道她们害怕,安慰了一句:“上海住宿的地方就是这样,走吧。”
“那,那这里,这里得多少钱住一晚上啊?”
“问问不就知道了。”唐豆蔻随手叫来一名印度门童,问了一下房费。说是根据房间规格不同,价格也不一样,从一块五每晚到五块钱每晚不尽相同。
“五块钱一晚上?”柳氏一听就炸起来了,镇上的客栈里住上一晚也才三个铜钱,到了这里,居然一晚上要花五个银元,这比抢劫还吓人。
“住不得住不得,我们快走。”
“要走你们走,我就住这儿。”唐豆蔻可不想大半夜跑去找什么客栈。她坐了几天火车,又等柳氏和朱婆婆纠缠完房东,早就腰酸背痛恨不得倒地不起了。
她直接给经理扔了一摞银元(这玩意儿太重了)要了一个房间。这才回头看柳氏和朱婆婆,问:“你们要不要住这里?不住的话就自己去找地方,明天想找我就到这里来找我。”
柳氏和朱婆婆畏惧地瞟了一眼大堂里来来往往衣冠楚楚的客人,然后小声呵斥唐豆蔻:“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乱花钱?快让他把钱还回来,我们没找到你三舅舅,还要去找人,还要回老家,钱得省着呢!”
“唔……”唐豆蔻想了想,觉得也是时候和她说真话了。
于是道:”母亲,我其实早就准备来上海了,所以一开始就没有准备回去。本来是打算等你和三舅舅会和,我就开始一个人生活的。但是现在三舅舅不在上海,我们也不知道他的新地址,那之前的计划就不上算了。
你们要是想在上海待着呢,我会同意你们和我一起住的。要是你们准备回老家也行,我会找个可靠的人送你们回去。但我自己,是不会回去了。”
“你,你说什么?”柳氏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完全消化不了。
她开始纠缠不清,翻来覆去说些什么为人子女怎能不听父母之言,什么女孩儿家,怎么能孤身在外等等。
唐豆蔻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话,于是告诉经理:“她们要是想在这儿住,就给她们开个房间。账先从我给的定金里扣。要是她们不准备在这儿住,那就随她们去吧,他们知道地址,有事会来这里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