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俊颜隐匿在路边张扬的光影里,漆黑的瞳眸倒映着流光十色的街景。
蒋执抬手揉了揉眉心。
手边电话就在这时响起。
视线一掠,就看到屏幕上的“路摇”二字。
电话号码是之前存的,蒋执打过几次,不是没人接就是关机,倒是没想过她能打回来。
铃声锲而不舍地响到第五秒,确定对方没有打错,他才动作缓慢地接起。
大概是抽了烟的缘故,蒋执嗓子这会儿干涩得厉害,就肩胛骨连着手臂的这块肌肉也紧绷绷的。
他刚要说话,就听见那头嘈杂的背景音,跟着是一把软绵绵的嗓子,似是喝了酒,舌头有点儿捋不直——
“对,对就这个,再给我来一盘儿。”
“肥牛也再给我加一份。”
“嗯嗯,行,就这些吧。”
“噢对了,烧酒,别忘了。”
点完菜,这个声音就安静下来,耳边只剩下嘈杂的噪音。
蒋执:“……”
看来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姚摇那性子,躲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主动给他打电话。
蒋执下意识把电话扔到一边,却没想到下一秒,那把软绵绵的嗓子再次响起——
“蒋执?”
“……”
男人顿了顿,侧眸,按下扬声器。
姚摇的声音被放大几倍,回荡在车里,“对不起啊,我不小心碰到你号码了!”
声音又干脆无辜。
仿佛刚刚舌头没捋直的人不是她。
蒋执面色阴沉地靠在座位里,没说话。
他倒要看看,她要怎么把这个电话打下去。
见他不说话,那边尴尬地收了声,但也没挂断,两人就这样无声静默着,莫名有种藕断丝连的暧昧。
直至蒋执发现电量所剩无几,才压着火儿低声说了句,“有话快说。”
“……”
猜到这男人生气,但没想到语气能这么差。
姚摇酝酿两秒,才唯唯诺诺地开口,“我要和你道谢,你听不听?”
从没见过道谢还要询问别人的,蒋执都气笑了,不过他倒要看看,她要怎么道谢。
姚摇见他不说话就当愿意听,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我听莫子嫣说你受她所托,在市区找了我一晚上,应该挺累的吧。”
“……”
“之前你给我打电话,我也没接,你是不是也很生气。”
“……”
姚摇的声音又沙又软,还带着一点儿鼻音,听上去乖乖的,像只讨人欢心的小猫,一下一下地给他顺气。
蒋执目光瞥向窗外。
夜里霓虹灯交错闪烁,街景繁华却落寞。
就这样安静几秒,蒋执薄唇微动,轻轻发出一个“嗯”字。
似是在敷衍。
又像是在回应。
那边却没有因此悻悻,声音反倒活络许多,“我不接电话是因为当时很多媒体给我打电话,我嫌烦,就关机了。”
“到现在才给你打电话,”她语速慢了下来,“是因为我……我需要思考一下,怎么给你打这个电话。”
没想到能这么直接,蒋执稍有意外,什么按错电话,看来都是装的。
不知为何,原本憋闷的胸腔像是打开了一扇天窗,新鲜空气涌进来,连带周遭的世界也变得鲜活。
脑中浮现出姚摇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的模样,蒋执忽然勾了勾唇,全然忘记手机电量只剩下可怜的1%。
“想说什么就说,”蒋执语气好转许多,“我在听。”
道谢也好,或者别的什么。
他都愿意陪着她。
“既然这样,”姚摇的声线又开始变得紧绷,“那我就说了。”
“嗯。”
“当然,道谢是主要的,今晚麻烦你了,其次就是,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说到这,那边静了静。
像是等待他应允似的。
蒋执应了声,“你说。”
随他话音落下,那头瞬间松了口气,而后,犹犹豫豫的嗓音顺着电流落在他耳边,“就是——”
话音在这里骤然停住,跟着是一片安静。
等了几秒都不见她说下去,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蒋执掀起眼皮,拿起手机一看,果不其然关了机。
蒋执:“……”
喉咙里滚出一句低声咒骂。
偏偏在这种时候。
男人窝火地把手机丢到一边,手臂落在方向盘上。
望向前方浓重的夜色,蒋执说不上这会儿算高兴还是不高兴。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姚摇从这个城市里揪出来,就算她喝到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也要问清楚她到底要和自己说什么。
-
没想到蒋执会挂自己的电话,姚摇盯着手机屏幕,脑袋空了一瞬。
服务生就在这时把她之前点的几样东西送上来,还顺便赠了她一份布丁,可看着眼前摆了一桌的东西,她突然一点胃口都没有。
肥牛在滚烫的橙红色汤汁里翻滚,浓浓的芝士化出香醇的奶香,姚摇被熏得眼眶发热,靠在椅子里,抬手揉了揉。
半小时前,路美盈的男朋友,被她叫做赵叔的那个人给她打了个电话。
那会儿姚摇刚坐下没多久,正琢磨要不要给蒋执道谢。
听莫子嫣那说法,这男人可是真枪实弹的在市区里晃悠了一晚上。好歹是一分钟能赚上百万的人,姚摇还是挺过意不去的。
可还没想好怎么说,赵叔的电话就提前打进来。
姚摇一般只跟路美盈联系,听到他的声音还挺意外。
以为是母亲联系不上自己着急,她赶忙开口解释,可话还没说几句,对方就告诉她一个坏消息——
路美盈在网上看到李四健的视频,气得从楼上摔下来,进了医院。因为摔到的地方是车祸时留下的旧伤,所以需要立即动手术。
但火锅店最近生意冷清,路美盈手头没多少钱,赵东海手里也只有紧巴巴的几万,根本不够支撑,没办法,他才给姚摇打电话。
等他说完时,姚摇已经傻了。
赵东海怕她着急,赶忙安抚,说手术费已经凑上,就是剩下一段时间的住院费和疗养费。还说路美盈不让他说这件事,打算做完手术回家养,但赵东海始终觉得不妥,之前她就腿脚不利索,再不好好治,只会更糟糕。
姚摇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二话没说给他打过去十万。
就是从蒋执那边赚的,还没捂热乎的十万。
挂断电话,姚摇倒了杯烧酒。
仰头一灌,直接流进空荡荡的胃。
她呛得眼泪都流出来,用纸巾抹了一把,开始吃东西。
大块的牛肉配着苏子叶,又烫又辣的辛拉面,还有挂着红彤彤酱料的炸猪排,她一口接一口地吃着。
就是忽然很难过。
薛诚,李四健,还有此刻躺在医院里的路美盈,像是一座座山压在身上,让她透不过气。姚摇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人生变得如此失败,她甚至不知道明天的希望在哪儿。
也就是这个时候,莫子嫣给她发来信息,告诉蒋执那边她已经摆平。
蒋执。
看到这两个字,姚摇顿住。
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噼里啪啦的眼泪忽然就停下来。
像是黑暗中骤然擦亮的一束火光。
恍然间,她看到那个男人的脸。
蒋执表情淡漠,“假扮我的未婚妻,我帮你解决所有麻烦。”
解决——所有麻烦。
一瞬间,回忆中男人慵懒的腔调,像是蛊惑一般在姚摇般荡开,可能是酒精作用,也可能是压根儿没想拒绝,姚摇忽然就明白莫子嫣劝她的心情。
——如果注定要被这个世界伤害,我宁可它来自蒋执。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假扮他半年的未婚妻而已。
就算被他报复也没关系。
总比被薛诚雪藏,被李四健无休止的纠缠,和被生活压得透不过气来要好。
没有什么能比好好活下去重要。
但可惜,她明白得太晚。
姚摇看着蒋执的电话号码,始终也拉不下脸再打。
眼眶被温热潮湿侵占,她把布丁拽到跟前,挖了一大口塞进嘴里。
觉得不过瘾,她又倒了杯烧酒。
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灌到神志开始模糊,直到服务生过来询问,她这才找回点儿意识。
一看手机,已经快十一点。
姚摇步子不太稳地走到柜台前结账,而后到店外等车。
雨后的夜晚分外宁静。
空气中也带着清凉的濡湿。
马路上各种汽车飞驰而过,的士却寥寥无几。
就这么站了会儿,姚摇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唇部发麻,加上喝多,有点想吐,为了减轻这种不适感,她只能蹲在地上。
身子是稍稍舒服了些,但脖子连着耳根的那片皮肤又开始发痒。
到这个时,她才意识到过敏了。
布丁里有淡淡的芒果味。
是芒果过敏。
姚摇任命地闭了闭眼,拿出手机想打救护车,却因为手没力气,手机“啪”一下落在马路牙下面的水坑。
“……”
最后一丝力气泄尽,姚摇一屁股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水坑里的手机,隔了两秒,那股被酒精压下去的委屈再度上涌。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
太可怜了。
怎么可以这么可怜。
人生好像在十七岁那年被下了诅咒,再也没有好起来过。身边所有的所有,都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折磨她。
想到这些,姚摇低下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
跟着,单薄的肩膀开始颤抖。
人生再也不会好了。
她悲观地想。
直至听见一声不远不近的“姚摇。”
是个男人的声音,低哑沉沉,破风而来,姚摇下意识抬起头,在泪眼模糊中,看到马路对面,一个高大的身影。
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她抬手揉了揉眼。
恰好有几辆车经过,蒋执不得不停在路中间,目光却紧紧锁在她身上。过了差不多一分钟,才阔步走到她跟前。
像是做梦一样。
姚摇停止啜泣,仰着头,发傻地看他。
因为过敏,她的脖子和下巴红得厉害,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就像一只街边的流浪狗一样,看得蒋执心里发涩。
一股酸呛之感直往上冲,蒋执别过头去,深呼吸好几秒,才会回过头来扶她。
姚摇甩开他。
“……”
男人眉头拧成“川”字。
这一晚上足足四五个小时,他开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寻找,好不容易顺着“烧酒”两字找到她,她又发脾气。
耐心被磨了一晚,又见不得她这样,蒋执有些压不住火,“你又干什么。”
姚摇唇角不受控制地下撇。
像个委屈巴巴的小朋友。
跟着,眼泪又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
蒋执被她这幅样子弄得心焦,也不管她愿不愿意,驾着她的胳膊就要把人拎起来,却不曾想姚摇像是魔怔似的,对着他的手臂张口就咬。
闷闷的疼隔着薄薄的衬衫传递过来,蒋执“嘶”一声,没躲。
就这么任她咬着。
眼泪落下来,晕在他的袖子上,带着她的体温。
蒋执没说话,低头看她。
似是咬够了,姚摇额头枕在他胳膊上,声泪俱下地埋怨,“你还来干什么,你都挂我电话。”
没有前几日的伪装,真性情毫不遮掩地露出来。
还是那个熟悉的她。
说不上来为什么,蒋执看着她这委屈扒拉的模样,心口反而发热。
蓦地,他蹲下身,伸手擦了擦姚摇脸上的泪,哄她,“我手机没电了。”
姚摇半低着头,长发遮住她的脸,只能看到哭到发抖的下巴,“你挂我电话。”
“……”
觉得没办法和喝醉的人解释,蒋执叹了口气,手臂横穿腿弯,把人从地上抱起来。
腾空的一瞬,姚摇终于有了点儿委屈以外的意识,她抱住男人的脖子,头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
这一刻,世界安静下来。
静到她只能听见男人强有力的心跳声。
像是一缕浮萍飘飘摇摇终于靠了岸,姚摇下意识收紧手臂,眼泪在他的衬衫上画出大大小小的圈。
他好暖。
就像太阳一样。
想抱着,一直抱着。
好像这样,就什么都不用怕。
姚摇抬起头,看到蒋执如刀刻一般精致的下颚线,还有随着呼吸涌动的喉结。男人此刻正抱着她过马路,手里还攥着湿淋淋的手机。
“蒋执……”
她低低叫他。
蒋执打开车门,把人放在副驾驶上,神色紧绷地看她,“怎么?很不舒服?”
姚摇点头,“头疼,想吐,还痒。”
蒋执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已经开始发烫。
“不怕,”男人俯下身,帮她系上安全带,吐出的每个音节都带着让人安定的力量,“这就去医院。”
姚摇缓缓闭上眼,轻轻“嗯”一声。
最近的一家医院在十公里开外。
蒋执压着车速一路飙过去,一下车就抱着姚摇冲进急诊。这会儿姚摇已经说不出话了,医护人员看情况直接喊来担架,把人抬进去。
好在没什么大事儿,没一会儿护士就出来告诉蒋执,已经给她挂上点滴,等症状退了就可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