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好奇你认知中的‘我的未来’的样子, 欧罗拉, 一切都改变了, 现在才是真实。啊,当然,我不否认, 你所知道的关于我的那些还未诞生的作品,的确让我有些兴趣, 但我无意让你告知我,也不会向你确认……”
“刨除那些固有的期待吧——因为, 亲爱的, 你只要看着我,就会知道我绝对比你认知里的我要优秀多。”
大概上帝造人时, 不留神倾倒了太多的温柔给了这个灵魂, 为了平衡, 才给他套上了敏感和人群恐惧的外衣。
肖邦就是这样他的温柔是私人的, 不会轻易敞开, 只分给他划定的那一小范围的人群;但他写在音乐里的温柔是回馈给世人的, 只要有人愿意驻足倾听, 乐句里的慰藉便会抚慰每一个人。
欧罗拉被安慰到了, 不止为肖邦的音乐, 还为他本身。
对这样温柔的一个人,除了比昨天更爱他一些,大概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神灵们似乎并不这样想。
肖邦病了,病的很突然。
安逸的马略卡岛之行,本来因没有秘密而更贴近,却在一次平常的傍晚散步后,棕发青年的目的地变更为床铺,一躺就是一周。
高热褪去之后,是漫无边际的咳嗽……
岛上最好的三个大夫,一个辨析肖邦咳出的痰后说他已经死了,一个叩听他的胸口后说他奄奄一息,另一个只捅了捅他的身体说他离死期不远了……欧罗拉虽然不怎么喜欢医生,此刻她只觉得这个年代的西方医学简直塞满了稻草。
肺结核,这是这群庸医留下的最靠谱的诊断。
没有对症的药物,赶走并没有多大用处的大夫后,肖邦肉眼可见地衰弱下来。
欧罗拉知道,历史上的马略卡之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钢琴家会搬到修道院住,完全是因为被诊断出肺结核、依照当地政府的要求上报后遭到的驱逐——据当地法律,肺结核病人接触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烧毁,因此他还被旅店主人讹了一笔装修费。不仅如此,因为桑的“出格”举止,小镇居民肆意抬高物价甚至不对他们出售食材。
肖邦的确会在马略卡生一次病,但他是在冬日不幸感染的风寒——欧罗拉已经把出行的时间调整到暖和的月份了,肖邦很怕冷,即使是炎夏,他的身上都不一定比冬天温热。
索性的是,他们提早来到了修道院,这里足够偏远宁静,人际交往简单到单调。“驱逐”显得没有必要,指令也只说让病人呆在房间,除非他们选择离开马略卡。鉴于他们是合法关系,不论是看上去还是实际,他们的确是来这旅行的,加上这一对也会出现在礼拜日的教堂,即使知道男主人生病了,随行女仆采买食物并没有受到额外的为难。
历史似乎没变又好像变了。
即使某些必然发生,一切都没有已知的曾经那么艰难。
……
肖邦无力地睁开眼,手掌里传来的暖意令他无法忽视。对这具像冰一样的躯体而言,他掌心里的温度不亚于冬日里最爱的壁炉那般。
欧罗拉就枕在他的手掌,在窗边睡着了。
病痛让他难以入睡,却又苦苦祈求早些失去力气好疲惫地睡过去。令他无数次崩溃的咳嗽和窒息感,再一次将肖邦为数不多的快乐剥夺得干干净净。
每一次病痛造访时下一次地狱,昏睡过去时去一次天堂,睁开眼所有迟钝而真实的感知都在叫嚣着他还在人间。
他想起达古夫人的那句讥讽“肖邦?比他的名字更让人熟悉的是他的咳嗽”。这位夫人是多么睿智,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原罪。
指尖微动,触碰到的柔软令肖邦霎那间静止了一切动作。照顾生病的他绝非一件易事,他不想打扰欧罗拉好不容易得来的喘息时间。
青年偏转过头,高高的窗子只有一层薄薄的素白布帘。阳光似乎在那一堆光斑里打着旋,布帘上倒映出风拂过时树影的斑驳……所有都和往昔一样,平反而简单的宁静美好。
只有他一个人不好——从身体到心肺,都不好。
咳嗽又顺着喉管渐渐爬了上来。肖邦迅速用另一只手掩住嘴唇,企图压低咳嗽声。
奈何身体的震动,还是惊醒了欧罗拉。
被拂起、顺气,咳嗽停歇后一杯温热的带着淡淡梨子味道的水……等肖邦靠着靠枕能够好好呼吸时,他已经朦胧的视线里清晰地出现了欧罗拉眼底的黑青。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多了,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好过。
“欧罗拉,这次回巴黎后,就放弃我吧……”
“说什么胡话呢,弗朗索瓦,绝不!”
钢琴诗人近日的第一句话,就遭到了无情的反驳。
他笑得勉强,却丝毫不意外。
“如果我在明天,或者下个月,或是明年死去,你要怎么办呢……”
肖邦拉着欧罗拉的手,示意她靠近,而后使出全部的力气,用他的额头触碰她的。蓝色的眸子里平静无波,笑容淡去后,他脸上只留下真挚的担忧和心疼。
“我很、害怕……”
害怕拖累你。
害怕不能接受你的离去。
害怕比起我独自痛苦,是留你一个人漫长地伤心。
遇见你之后,错估自己的身体,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
“弗朗索瓦,我不准备再弹‘肖邦’了……”
她的话令他瞬间呆滞,脑中嗡的一下闪出一片空白。他瞪大眼睛盯着她,不复优雅俊逸,反而略显痴傻。
肖邦发现欧罗拉露出了一个难以形容的笑容——若非要描述,它应该是雨后难得出现的彩虹,不是刚刚呈现出的绚丽,而是快要消逝时模糊的动容。
“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我弹奏你的时候。比起公开演奏你,我更希望倾听你的演奏——我想学回你每一个触键,每一次呼吸,每一种情感的表达……
“你在的时候,我只需要听你就好;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弹奏你,和世界一起想念你。
“真正傻瓜的是你吧……你忘了我是‘钢琴家’,你不用考虑没有你之后我会怎么样——那的确很难,像失去了心脏一样难,但我会好好活着的,因为你活在我的钢琴里。只有一次次弹起钢琴,我才能见到你。
“爱上肖邦需要勇气,我比谁都清楚我要面对的是什么。先生,我早已无所畏惧了。比起推开我,让我过早地陷入痛苦,您还不如让我多记得你一些,那样我一想起你,快乐是永远大过痛苦的。
“我只有一个答案——绝不,弗里德里克·肖邦。”
他被一个拥抱彻底环绕,倏忽间仿佛有水滴自眼眶逃离。
病痛带来的无力并不能阻碍他的手臂圈住他的爱人,锁住之后,她就再也不能离开了。
肖邦是个偏执而占有欲强烈的人,尤其在他倾述以爱,习惯身边固有的温暖以后。
他找到了他的笼中鸟,除非山雀不再愿意为他歌唱,否则他不会再放她自由。
亲爱的欧罗拉,我想写更多更多的曲子……
即使、即使有一天我要被奏响莫扎特的葬礼进行曲,我希望你坐在钢琴前弹奏肖邦的时候,每一天都能见到不同装束的我,温情地跟你说——
“我爱你,早安”。
欧罗拉挎着小篮子,在乡下小镇算不上热闹的集市里采买物资。
虽说是集市,实际只是一条道路的两边,有出售商品功能的铺子在此聚集罢了。
肖邦近来恢复的不错,前几天他甚至抛弃那条旅行小键盘,下床在普雷耶尔钢琴上弹奏一小段莫扎特。
一切都在像好的方向发展。咳嗽渐渐平缓的青年,今天强烈要求欧罗拉出门去放松心情,否则他将拒绝进食。
波兰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欧罗拉想起他一般正经严肃谈判的模样,笑意就从嘴角漫了出来。
空气里有清新的柠檬味和橙子的甜香。少女一抬头,便看到前方的水果摊上,摆满了一堆诱人的小可爱。
她眸光一闪,动荡的小篮子或许有用途了。
……
肖邦靠着道旁的房舍,徐徐地喘着气。
尽管有些疲乏,但身体的反馈刚刚好,要感谢山雀小姐悠悠的步速,至少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走完这一遭他并不觉得累——在欧罗拉离开修道院之后,青年小心翼翼地尾随她一路来到集市。
匀好呼吸,肖邦看着正捧着橙子轻嗅的欧罗拉,目光柔和得可比云彩。
他的爱人会发光,温暖的背影仿佛也沾着水果的香气,令他的心中一片怡然。
他好像没有办法忍受她不在他身边了——即使她就在前方不远处,隔着一条小道,根本逃不出视线。
顺着心底不可遏制的念头,他轻生呼唤了她的名字,像梦呓一般。
交出小篮子后,山雀微微一滞,她左顾右盼,终于利落地转身。
看着她站在阳光所及的地方,刺猬身上的每一根刺,似乎都软化了。
“弗朗索瓦——”
他眼中的她欣喜地张开手臂向他奔来。
“小心啊!我的马受惊了,快闪开——”
少女下意识瞥向声音的来源,木愣地呆站在小道中间。
马匹的嘶鸣,蹄铁击打土地溅起的尘土,惊叫的人群,飞扬的鬃毛,渐渐在瞳孔里放大、清晰。
巨响。哀鸣。
散落的水果在地上蹦跳着留下印记,滚向四面八方。带着尘味的空气,瞬间就被破碎的水果清香填满。
心跳。温度。
刹那间失去,在确定怀中切切实实抱着珍宝后,心有余悸地开始复苏。
心脏跳成钢琴弦被击打后的颤抖幅度。
骤低成冰点的体温劫后余生般回暖着。
肖邦空白的脑中恍然回闪着马匹在他眼前擦身而过的画面,他惊恐的眼睛里倒映着对面水果摊被马匹撞翻的狼藉。
那匹马就在欧罗拉刚刚站着的地方,脚滑后摔进了水果堆里。
如果,他没有伸出手去……
如果,他慢了一拍……
如果,他没有抓住她的臂膀……
肖邦不敢去做那些如果的设想,他第一次、对挚爱的人怒吼出声。
……
“你想什么呢!”
带着惊恐的斥责在耳畔炸开,欧罗拉轰鸣的脑袋渐渐能处理听觉传来的讯息。
肖邦的声音带着后怕。她被他牢牢圈在怀里,脑后被颤抖的手掌压着——即使不用去看,马匹的哀鸣和周围的吵杂都昭示着她差一点就要经历什么。
她在想什么呢?
欧罗拉只是瞬间回到了出车祸的那个场景,即使她看到马正冲着她飞快奔来,她的脚也根本挪不动一步。
“我差点、差点就要失去你了!”
她看着他双目赤红,迟来的惊恐开始让她呼吸不畅。
除了喉音,她说不出半个单词。
“欧罗拉啊……”
他不说话,拍着她的背,再次轻轻抱住她。他在她的颈项间摩挲,无声地安慰着她,也慰藉着自己。
欧罗拉颤抖着抬起她的左手。
光滑的手背上渐渐浮现出丑陋的伤疤——她呼吸都要停滞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临近缺氧的一瞬间,她看到伤疤渐渐消失,手背光滑如初,一切像极了幻梦般的错觉。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她回抱住爱人,在他的怀中呜咽出声。
“弗朗索瓦,你是天使……而我,是哪个被天使青睐过的人……”
不论过去和未来,“肖邦”都拯救了她无数次。
欧罗拉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理由——被天使拯救的人,除了回报天使同等的东西,哪也不会去。
欧罗拉的人间是钢琴。
而她的归宿,在肖邦这里。
“你吓坏我了,欧罗拉……”
“对不起,弗朗索瓦,我保证——保证除了你身边,我哪里也不会去。”
……
她和他的相遇,在夕阳消失的傍晚,始于一首悠扬的夜曲。
他和她的初遇,在薄雾弥漫的晨曦,也始于这首肖邦夜曲。
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已经找到对方的人,绝不会在放开;
无论是晨光熹微还是夕阳西下,已经执手的人,眼中只有彼此,再无外物其他。
第74章 ·Cadenza·No.1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听觉悄无声息地恢复, 细微的声响渐渐从远方传来,一直静默的世界仿佛迎来了复苏。有浅浅的光影在眼帘上轻盈地跳跃,细碎的明亮和温暖轻盈地隔着一层灰幕摇晃……
肖邦眉头微皱, 似有似无的喉音便从一丝不苟的领口包围的隐秘处发出。
和风又起,树叶轻碰, 靠在长椅上的棕发绅士身影仿佛也随着风微微摇晃。
片刻之后, 天使缓缓睁开了眼睛。
右肩有些酸沉,肖邦一偏头, 发现一只披散着黑发的脑袋,唇线又柔和了几分。
欧罗拉靠在他身边睡熟了。
是了,伦敦的夕阳映衬着暮霭的灰蓝, 的确美到令人沉醉。
拖着沉疴的身体,和爱人一起在长椅上看着粼粼的泰晤士河短暂地休憩,对肖邦而言, 在他越来越临近天赋召唤的日子里, 是难得的轻松时刻。
肖邦将被风撩下的一小撮黑发轻轻别到欧罗拉的耳后。
他转过头来,准备继续享受那份安然。不想,眼前的一切令他瞪大了眼睛。
无法从听觉里驱逐的英语呢?来去匆匆的人群呢?那么长一条大不列颠的母亲河呢?
肖邦只能看到绵延的树林,听到风声鸟鸣,看到一条平整到可以用精美形容的路从他脚下的草坪前穿过。
眼花了?不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