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他再也没了对手!
答案如何,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距离温离慢生产已过三日,明日便是上巳节,她这几日精神头竟是出乎意料的好,吃得进东西,也慢慢能说话,神色居然也容光焕发,尤其是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美不胜收,令人沉溺。
只是不再喝药了,官家也没有再强迫她喝,太和殿的宫人们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因此也不敢多言,整个太和殿都无比安静。
温离慢已不记得上次见到外公一家是什么时候,她有孕之后,感觉到腹中胎动,似乎渐渐与阿娘的面容相融合,待到生下女儿,病痛之中仍旧难免惦念,这让不知感情为何物,除了官家无法对任何人产生眷恋的温离慢意识到,她并不是生来便没有人爱,哪怕阿娘发疯时打她骂她,可是在生下她时,她也一定深深爱着她。
否则,明明想要她一起死,又为何舍不得呢?
所以她愿意见一见阿娘的阿父与阿兄,也想要将自己的小孩托付给他们,因为是血脉相连的家人。
小帝姬过了这几日,已褪去红皮肤,变得白白嫩嫩,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格外清澈漂亮,女儿肖父,她只有眼睛像温离慢,鼻子嘴巴眉毛都随官家,但这也许是因为她还小的缘故,也许再长大一些,她的眼睛也会慢慢长得像是官家。
辅国公颤抖着手,从寿大伴怀中接过襁褓里的小帝姬,他忍着眼泪与悲伤向温离慢起誓:“臣以生命立誓,我钟家男儿,生生世世,以帝姬马首是瞻,若有违背,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官家拥着妻子,他很平静地对辅国公道:“朕没有姓氏,杳杳也不喜欢她的名字,便让这个孩子随你们姓钟吧,朕已经为她取了名,唤为神秀。”
神秀者,聪慧也。
小帝姬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她长得虽然很像官家,却异常可爱灵动,温离慢冲辅国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辅国公若有所觉,看向官家――她想托付的,并不只是神秀帝姬。
“你们退下吧。”
小帝姬又被寿力夫接过去,放到了帝后身边,辅国公一家恭敬退下,只是临去前,又万分不舍地看向温皇后,寿力夫轻叹一声,“明日乃是娘娘双十寿辰,国公爷可备好了生辰贺礼?”
辅国公却口不能言,他在内殿用尽毕生力气压制住的悲痛,都在此刻倾泻而出,老泪纵横,痛彻心扉。
小帝姬躺在温离慢的身边,她像母亲一样乖巧,除了饿了拉了几乎不会哭泣,也不太喜欢笑,只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四周。
温离慢用手碰碰她粉嫩的脸颊,她便笑弯了双眸,不觉动起来,似乎是想蹭蹭母亲的手指。
官家不理她,她也不生气,只有看见温离慢时才显得略微兴奋。
温离慢枕在官家肩膀上,呼吸喷洒在他颈项,轻浅不可闻,她说:“官家,你看她多好看。”
哪里都好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长得符合温离慢的心意,她曾经觉得要生出来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这个小孩,可看到她的第一眼,她就喜欢的不得了。
比喜欢葡萄,喜欢糯米糕,喜欢秋千还要喜欢,比不上对官家喜欢,但比所有的喜欢加在一起都喜欢。
官家看了一眼小帝姬,从那张格外肖似自己的小脸蛋上没看出丝毫讨人喜欢的地方,但他还是回应了温离慢,“嗯。”
“官家要好好照顾她,不要像官家的阿父,跟我的阿父一样,对她不管不问,任由她自生自灭。”
他喉头微动,却没有承诺,温离慢也不急着要他答应,她和当初的阿娘一样,都很想要所爱之人陪自己一起赴死,黄泉碧落,死生相依。
但替代这份自私的,是爱。
深深地爱着这个人,所以舍不得让他死,活着多好啊,有清新的风,芬芳的花,有划过天边的星星与傍晚的彩霞。
有冬日窗棱上凝结的水珠,沙沙作响的树叶,还有夜里皎洁的明月。
葡萄跟冰盆,糯米糕上的红枣,散发着来自草原奶酪的香气。
是糖,是甜,是那朵红色的小花,掩盖苦与疼,交织成的美好生命。
第97章 (证明。)
*
今年的上巳节一如前两年热闹,一大早,住在京郊的百姓们便自动自发组织起了祭祀队伍,年轻的女郎们更起了个早开始梳妆打扮,郎君们也在挑选合适且衬出自己气质的衣衫,万物萌芽,春意盎然,桃花林中更是落英缤纷,漫山遍野,尽是好时节。
温离慢醒得也早,她今日气色格外地好,竟从近乎透明的肌肤中透出动人的薄粉,眼睛明亮,恍若叫人在白天看到了星辰,不仅如此,她还穿上了只在大婚那日穿过的华丽长裙,虽然手脚有些无力,需要官家帮忙才可以。
官家为她换上衣裙,为她梳起长发,戴上了她最喜欢的红玉花簪,她忍不住笑起来:“官家真别扭。”
似是气色好了许多,精神也好了许多,甚至还能取笑他了。
官家过了会,才嗯了一声。
除却寿力夫外,太和殿的宫人已全部退出宫门外,连侍卫亦然,官家为她换好了衣衫,她素面红裳,却丝毫不显得寡淡,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娇艳妩媚,他别开视线,也为自己换上新衣,只是在最后,却又披上了曾经为讨她欢心穿的女子外衫。
色彩鲜艳、繁花似锦,披在一袭玄衣之上,显得诡谲又艳丽,说不出的凄美缱绻。
温离慢看见他这样穿便忍不住想笑,又怕笑声吵醒身边熟睡的小帝姬,因此忍笑忍得很辛苦,换作任何一个郎君这样穿,都难免显得不伦不类,惟独官家,他生得好,穿得再鲜艳,也不觉女气。
他换好了衣衫,回到她身边,温离慢双手抱住他,她感觉很困,只听官家问她:“是不是又疼得难受?”
她肚子上的伤口在疼,心脏也在疼,养得这样娇气的人怎么受得了?
她平日里头发掉了一根都要他哄,可真正疼起来时,却总是什么都不说,不想他担心受怕,也不想他黯然神伤,只是演得不像,因此瞒不过。
这回她乖乖承认了,不像之前怎么问都说自己没事,“……疼。”
语气还有些委屈,靠在官家怀里,昏昏欲睡之余,又努力把眼睛睁大,官家抱着她说:“杳杳先小睡片刻无妨,待华灯初上,烟火满天,朕会叫醒你。”
她伸出小手指:“说好了。”
“嗯。”
醒得那样早,又说了这么一会儿话,精力确实是不足,温离慢相信官家一定会把自己叫醒,她闭上眼睛缓缓睡去,睡着了无病无痛,什么感觉都不会有,她就这样一个人过了十七年,不管发生什么,只要睡一觉,醒来便会好了。
可这一次,她却很怕自己醒不过来。
温离慢沉睡时,小帝姬醒了,她眨巴着大眼睛似乎很努力想要看清楚垂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于是不由得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可却没人理她,她叫唤了一会儿也只得安静下来,直到温离慢睡醒,她动了动,官家几乎是立刻就问她:“又疼了吗?”
温离慢摇摇头:“……神秀在哭。”
官家恍惚道:“啊,是吗。”
寿力夫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把小帝姬抱起,他刚才在外面就听见小帝姬哭泣,估摸着是该吃奶了,只是他叫了几声官家都恍若未觉,因此也不敢进去,好在娘娘醒了,官家竟是真的没有听见?!
小帝姬被熟悉的人抱起来,她很喜欢寿力夫,每回哭时,寿力夫抱抱她便好,可这一回,寿力夫抱着她走出内殿时,刚跨出去一只脚,小帝姬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寿力夫越往外走她哭得越是大声,以至于他不由得回头看去――只瞧见帝后的身影依偎在一起,谁都没有往这边看来一眼。
寿力夫咬咬牙,抱着哭闹不止的小帝姬走了出去。
睡醒一次后,无论官家怎么哄,温离慢都不肯再睡了,她坐在床上,支使官家帮她在书架上找出一个小木盒,正是她拿来藏糕点的盒子,待到拿过来,她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绣了一半的荷包,她把荷包拿起来,交到官家手中:“今年也要将我的心愿,挂在结缘树上。”
官家接过荷包,捏到里头的布条,看她:“……什么时候写好的?”
温离慢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狡黠的笑意:“不告诉官家。”
自然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写好的,她想了想说:“官家可以看,但现在不可以。”
他不跟她计较,只应了一声,便命寿力夫将这荷包拿去,依她所言,挂到结缘树上。
如今想想,他去年瞧见了她写的心愿,是不是因此才不灵验?
所以这一次他听她的话,不去看,想来无论她乞求什么,都将心想事成。
两人都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安静地依偎在一起,待到第一支烟火燃起,官家将温离慢抱了起来,外头天已黑了,他拽过一件披风,抱着她上了太和殿的房顶,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整个兰京上空绽放的烟火,短暂却又绚烂。
世上幸福的人数不胜数,他想要剥夺他们的笑容,让每个人在睡梦中都要恐惧发抖,如此才能得到平静,可他的妻子不喜欢,她觉得自己命不好,看着旁人快快乐乐,便也是很好的事。
温离慢紧紧贴在官家怀中,一点也不冷,只觉得分外神清气爽,从未有过这样快乐又满足的感觉,当烟火在夜空绽开,将月亮星辰尽数点亮,一夕宛如白昼,她才问他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官家为何不肯给我写诗呀?”
他每年都给她画画,却从不肯题诗,若是不会写还自罢了,明明会写,却从不写。
官家神色淡漠地回答:“把你写进诗里,就像是把自己的心剖开来给旁人看,疼痛难忍。”
她不知有没有听懂,只是偷笑两声:“我还有一个心愿,要官家答应。”
他低头看她:“朕自然会答应你的,无论你想要什么。”
随即按照她的要求附耳过去,听到她在耳边悄悄说了句话,微微泛着血红的黑色眼眸瞬间有片刻的骤缩,随后又迅速恢复,他望着温离慢:“……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温离慢点点头:“嗯嗯。”
“那约好了,倘若不成,你也要等着朕。”
他伸出一根小指,勾住她的,温离慢忍不住笑起来,又看向漫天的烟花,今天夜里,兰京的烟花会燃放到天明,将这片夜空彻底照亮,不留一丝黑暗。
“官家以后,要很久很久以后,想起我的时候不再难过,才可以打开我的荷包。”
“说好了,不可以说话不算话。”
他嗯了一声,将披风裹得更紧一些,两人不约而同仰头看向天空,就这样,不知过去多久,直到黎明撕破黑夜,旭日东升,官家仍旧保持着坐在房顶上拥抱着女郎的姿势没有动。
他眼眶发疼,却流不出泪,只轻声道:“没事的,没事的……杳杳大可放心,杳杳睡了后,朕一定遵从与你的约定,决不食言。”
“杳杳,朕的杳杳,乖乖睡去吧,再无人惊扰你,你也不会再痛了。”
“没事的,没事的……朕没事的……”
他紧紧抱着她,能感觉到她冰凉的肌肤贴在面颊上,宛如寒冰,一颗心像是从此冻结,再不会跳动。
她活过了二十岁,她没有死在宿命里,她将永远如此美丽天真,纯洁烂漫。
大魏历,昭庆二十四年,温皇后薨逝,帝以年号谥之,史称昭庆皇后,改年号为元苍,帝自此着素服,食素饭,终身未更。
宫中敲响丧钟之时,年迈的辅国公闻之即昏死过去,晚西王星夜兼程赶赴兰京奔丧,民间禁食荤腥,夫妻禁同房,禁烟火喜事,禁大声喧哗,文武百官更换素衣,一时间,人人自危,但出乎意料的是,帝并未动怒,他自登基以来,并不好奢靡享受,惟独昭庆皇后的祭礼,极尽奢华尊贵之能事,辍朝不上,令百官及民间三百日后方可易素服。
至昭庆皇后的棺椁入皇陵,魏太|祖皇帝方早朝,身着白衣,发上却用了一根红玉花簪,时任十二监掌印大太监的寿力夫高声宣读圣旨,竟是越过大殿下后的四位殿下,立尚在襁褓中的神秀帝姬为储君!
一时间群臣惶然,尽皆感到离经叛道、匪夷所思,有人持笏出列道:“自古天为阳、地为阴,上为阳、下为阴,男为阳、女为阴,帝姬虽为中宫所出,然女儿之身,如何得登大宝,继承正统?岂非有牝鸡司晨之嫌?长此以往,阴阳失衡,国将不国!还请官家收回成命!”
此人一带头,陆陆续续有人跪下,共同请求官家收回圣旨,几位辅政大臣虽心中惊疑――官家在下这道旨意前无人知晓,原以为大殿下折了,温皇后又生了女儿,日后储君必定在四位殿下中选出,一些人已经私下悄悄站了队,谁知官家早有打算,竟是要立神秀帝姬为储君!
“徐大人所言甚是!还请官家三思,收回成命!自古女子柔弱愚钝,官家又何苦令帝姬以如此稚嫩之龄,背负起她根本无法承受的责任?女郎应当贤良淑德、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如此才是上天之幸,是从古至今不变的道理!这等郎君才可为之事,女郎怎可为?”
见官家始终不曾动怒,只听他们说,又想起昭庆皇后已死,官家膝下仅有五位殿下,大殿下与安康帝姬勾结,自然是废了,然剩下四位殿下中,哪一位挑出来不行?尤其是三殿下,简直称得上文武双全仁义良善,正是太子的最佳人选!
众人议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不休,聪明人早发现了,解甲归田的辅国公今日也出现在朝堂之上,而以古板苛刻出名的大理寺卿廉恕,更是从始至终没有发表过任何看法!
仔细想想,自官家登基,何曾有哪项颁布的法令,听得进去他们的谏言?
对于一部分人来说,两年前的放足法令,已经养大了许多女人的胃口,倘若真叫神秀帝姬为储君,那么将要跪在帝姬脚下效忠于她的,不正是他们这些男人吗!
那么那些早就不安于室的女人,岂不正如得了依恃,要爬到男人头上去?!
群情激愤中,只听得一声又一声轻轻的“哒”、“哒”传来,众人朝龙椅之上的帝王看去,他正用指节敲击着龙椅的扶手,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面色平和,眼底甚至没有他们熟悉的,因为暴怒而升起的血红。
不知何时,那吵得最厉害的官员已不敢出声,他仓皇跪下,匍匐在地,头都不敢抬。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连喘息声都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