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有两套计划,杀进狼族救人,或是打入赤狐一族借用阿奴颜的力量救人。谁也没想到,阿奴颜如此雷霆,几天时间就杀光了反叛军。
营救计划陷入瓶颈,众人闷闷不乐,赤狐一族似乎是得到了女王的命令,视他们如无物,一天三顿管饱,对其行动不多干涉。
傻清难得听话,一路上都乖乖听从指挥和调遣,空闲的时候不是抱着纪圆的心灯看,就是抱着从谢灵砚那里借来的飞泉剑擦。
纪圆不在身边,没人能融入他的世界,他成了一个沉闷的傻子。
幸好还有小九陪着他,可小九也十分迷茫,为什么这里的狐狸都叫他殿下,却隐隐有点瞧不起他的样子?
夜间风少丞靠在屋外廊柱下抱剑守夜,楚音站在拐角处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来到他身边,将手里的披风递过去,“夜里凉。”
风少丞点头接过,“多谢。”
两个人并肩坐在回廊下,这几天相处关系似乎有所缓和。一路上,呱呱告诉了她很多事情,她大概知道他异界那五年的一些遭遇。
异界的天空似乎更低一些,月亮也更圆一些,沐在皎白月光下,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无形中却已经生出一种默契。淤塞的心结,在人不知不觉时疏通。
在经历过一些事之后,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不似当初那般浓烈热情,如今更像是夏日里涓涓流淌的小溪,经历过冬季的严寒,坚冰融化,奔向新的旅途。
但这样的夜,总得说些什么,风少丞犹豫几番,正要开口,一枚小石子精准打在他脑门。
“谁!”风捂着额头跳起来。
很快又一枚小石子打来,风少丞侧首避开,听见极细微的一声嗤笑。这个声音,他很熟悉,是有人在引他出去。
风少丞拔剑就跳出去,楚音跟上,两个人被小石子一路引导,来到一棵大树下。
一个老头手揣在袖子里冲他们笑,不是风行还能谁。
风少丞警惕,“你又引我来做什么?”
风行咧嘴笑,看向旁边的楚音,“乖孙,这是孙媳妇吗?”
楚音不搭腔,风少丞错开一步挡住她,“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风行说:“你们踏入异界的第一步开始,我就知道。”
如果风行知道,那阿奴颜肯定也知道,一系列串联起来,风少丞却想不明白了,“那为什么阿奴颜不来抓我们?她把纪圆怎么样了?”
风行为少年人的天真鼓掌,为少年人的天真叹息,“你们未免把异界想得太过简单,真当自己是活菩萨?蚂蚁是无法撼动大象的,大象不理睬,只是因为你们太过微不足道。”
风少丞拔剑,“老混蛋!你到底想说什么!”
楚音轻轻按了按他的肩,示意他不要被激怒。
风行搓手笑:“还是孙媳妇乖。”
楚音说:“阿奴颜既然从狼族手里救了纪圆,又知道我们在这儿,为什么迟迟没有动作,她在等什么?”
风行笑了笑,“等什么,我与陛下朝夕相处近五百年,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她。”
借着月光,楚音似乎看到他眼里有泪光在闪动,老头迅速背过身去,说话的音调依旧平缓沉静,“说来话长啊,长到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风少丞差点又要张嘴骂,楚音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可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等到下一句,风行转身将一块巴掌大的黑色符石递过来,“上次带你们去的那个山洞还记得吗?”
山洞里,有封魔印的本源,十二界每一处封魔印的本源。
风少丞在某个瞬间领悟了他的用意,风行说:“希望你们能到雪山之巅去。”
将符石交给他,风行转身背着手下了山。
风少丞握紧了手中符石,看着老头佝偻的背影一点点消失,拉住楚音的手开始往回跑,“快!去目卡雪山!”
风行回到赤桐木林深处的宫殿,远远便看见一个娇小人影坐在殿前石阶上等候。
风行躬身行礼,“陛下,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阿奴颜托腮看着天上的月亮,一头乌发在月光下竟是雪一般的白,她的面容依旧年轻,脸庞却苍白透薄得像一张纸。
“老头,你也要背叛我吗?”阿奴颜天真歪着脑袋。
风行毫不心虚,“风行不敢,哪怕是死,也必然跟陛下死在一起。”
阿奴颜问:“真的吗?你真的不会离开我,会跟我死在一起吗?”
风行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风行永远效忠陛下,陪伴陛下左右。”说着走到她身边,扶着膝盖艰难坐下,有点不太好意思,“哈哈,风行老了,让陛下见笑了。”
阿奴颜并不介意,“我们一起看月亮吧。”
风行说:“好。”
阿奴颜说:“风行,我只有你了。”
风行说:“风行不会离开陛下。”
……
五百年了,修界的月亮也是这样圆吗,其实哪里的月亮都一样,风行想。不知道在死后,月亮会不会把他的魂魄载回家,如果不载也没关系,其实哪里有一样。
早上纪圆尚在睡梦中,感觉鼻子痒痒的,睁开眼睛一看,阿奴颜正坐在她床边用羽毛挠她,扶枝已经被挠醒了,顶着一头乱发坐在啵啵床上。
纪圆惶恐,连忙坐起,“陛下。”
阿奴颜歪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怕我呢?我已经保证不会伤害你,我还帮你杀掉了那些抓你来的坏蛋。”
什么?纪圆差点问出声,明明你才是最坏的坏蛋。
扶枝很少听说阿奴颜的‘光辉事迹’,倒是一点不怕她,“对啊,女王陛下又温柔又漂亮。”
纪圆心中叹息,单纯的女孩总是容易被外表蛊惑,扶枝沦陷在阿奴颜的温柔陷阱,已经忘记那天是谁将整个狼族屠尽。
阿奴颜热情邀请了她们共进早餐,吃饭的时候纪圆一直心惊胆战,后来转念一想,她如果真想杀人,完全没必要在食物里下毒,也没必要向她们示好伪装。
她是异界的神,想杀掉谁都不需要自己动手。
饭后阿奴颜带着她们在湖边散步,遇见了一位练剑的少年。
少年看起来十三四岁大,一身白衣,身姿笔挺,剑势凌冽,裹挟奔雷之势。
纪圆也跟傻清学过一小段时间的剑,那样的招式,绝不是一个少年人能拥有的,起码也要经过几百近千年锻造。
阿奴颜目光温柔看着湖边的少年,转头问纪圆:“眼熟吗?”
纪圆错愕,少年收招,长剑负在身后扭头看过来,她霎时如被闪电击中,“掌……掌门!”
那双眸子,绝不是一双少年人的眸子,尽管他是那幅少年的身体,双眸却无法掩饰。人的经历都写在了眼睛里,那眼眸深处饱含沧桑和孤独,隐隐透几分无奈。
纪圆泪水不自觉盈满了眶,喃喃呼唤,“掌门……”
少年没有回应,定定与她注视片刻,似乎是收到了某种讯号,转身一剑斩杀掉了距离他最近的冶青鸟护卫。
湖边风吹拂着赤桐木的火红的树叶,叶片哗哗作响。就在同一片草地,上演了同样的事,与傻清的释然不同,他几百年谋划,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人停留。
这场赌局,他赢了,阿奴颜用一颗完整的心重塑了他,他翻脸不认人,不带一点犹豫调转剑锋将周围潮水一般扑过来的妖兽屠尽,连个回眸都懒得给,提着滴血的剑杀出去。
阿奴颜站在木拱桥上,对今天的结局早有预料,那把剑挥出去的时候她眼皮都没抬一下。
纪圆第一次看到晏洲安用剑,几乎是眨眼,湖边他原本站立的位置只剩一堆断肢残骸,血漫进湖水,分不清是哪一处更红。
胆小的扶枝又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躲在纪圆身后揪着她的袖子发抖。
这变故来得太快,但其实一切早有预兆。
“啊,都死了呀。”阿奴颜无所谓地耸耸肩。
纪圆立在她身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阿奴颜轻轻拥抱了她,将一片赤红的尾翎插入她发间,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纪圆被她推着下了木桥,她站在桥上伸手摇摇一指,“去雪山吧,他们来接你了,去吧。”
这个坏女人,做了多少坏事啊,但说不上来为什么,纪圆看着她只觉得难过,好难过难过。
纪圆脚步灌铅一样挪不动,大声问她,“你怎么办?”
桥上的人红衣墨发,潋滟绝美,俏皮歪歪头,“我就在这里呀。”
一向理性的纪圆没头没脑问了一句,明知道不可能还是问了一句:“不可以跟我们一起吗?”
她扶着桥笑起来,手臂张开划拉了好大好大一个圈,“这里就是我的家,这里很大的,我想怎么飞就怎么飞,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修界有什么好的,我才不去。”
纪圆难过得快哭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她的内丹,所以感受到了她伤心的情绪。
身后扶枝拉拉她的衣角,示意她看向雪山那边,乌压压的妖兽大军像蚂蚁将整座山都包围了,一个人影从山脚下硬生生杀出了一条白色的沟壑。
阿奴颜眨眨眼,“快去帮忙吧,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我走了!”纪圆拉着扶枝大步跑走,跟着晏洲安杀出来的一条血路拱过树林朝着雪山的方向走。
狂风在耳边吹拂,呼呼的,纪圆想起来,她刚刚在耳边说的那句话。
“可惜我不能看着你的孩子出生。”
原来是这样的可惜。
那天在湖边的亭子里她们聊了挺多,她说怀孕很辛苦,许镜清小时候可把她折腾坏了,她差点死了。但那段时光,无论回味咀嚼多少遍,都是漫长生命里唯一的甘甜。
她说从我还是一只鸟的时候算起,到现在可能已经有几千年,有几千呢,其实不重要,其实没差别。
曾有人告诉她,人的生命不是用时间来计算的,是你究竟做了多少事,多少对的事。
“但真可惜,我这一生其实没做多少好事,如果有的话,那就是生下那个孩子吧。”
她们聊到孩子,还猜测纪圆会生下个什么玩意,是颗蛋,还是一颗种子?还是人?鬼知道呢。
在湖边的时候,阿奴颜还抱怨似的说这一切都是他们的阴谋,她被骗了,骗了感情,骗了身体,很难过的样子。
她垂下脑袋假模假式掉几滴眼泪,又哼哼笑:“不过是我先骗他,现在他骗我,我们也扯平了。”
那时候纪圆不是很能明白她说的话,但现在,冷风一股脑灌进肺腑的时候,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好像真的被骗了,还骗得很惨,因为晏掌门拿的那把剑,就是千仞剑啊,就是傻清的千仞剑啊。
说什么来什么,刚出树林,纪圆迎面撞上找来的傻清。
他腰上挂个小灯笼,里面装的是纪圆的心灯,手里提着一把剑大白狗似的冲过来,两个人因为速度太快差点撞到一起,跑岔几十步又跑回来。
纪圆手撑着膝盖喘气,傻清扑过来抱住她,“圆圆!找到你了!”
纪圆撑不住那么大的力道,手护着肚子倒在地上,她滚了两圈昂着脑袋招呼扶枝,“你先上去,去山顶,帮手都在上面。”
扶枝愣愣哦了两声,跑出几步又回来问:“谢灵砚来了吗?”
傻清把纪圆抱起来拍身上的草屑,把手里剑扔给她,“没来,他的剑在我这里,给你了,你拿着防身。”
扶枝把剑捡起来就跑了,纪圆看着她跑远才扭头问傻清,“你把剑给她,我们留在这里,待会儿遇见妖兽怎么办?”
说到这里傻清爬起来就解衣服,纪圆两手比了叉,“不行!大白天的,而且待会儿还得去打架!”
傻清不管,上衣解开把后背扭给她看,“看,我有剑了!我可以保护圆圆!”
纪圆手抚上后背尾椎上方,那里已经有一条细细的金线,从尾椎上方延伸到背脊正中,证明他的剑已经在长了。
“哇,牛逼。”纪圆夸夸。
傻清得意,“厉害吧。”
纪圆说:“可是还没有长出来啊,还是用不了啊。”
傻清一下呆住,“呀!”
还是那么憨,真完蛋。
纪圆跑不动了,跳到他背上指挥他,“去山顶。”
傻清背着她跑,一段时间没见可把人家憋坏了,小嘴嘚嘚没完,“圆圆,你不在那会儿我都急死了,但是他们不让我来找你,说我只会添乱,会害了你。我不服气,气死我了,但我又没办法,我只能听他们的,他们都比我聪明。”
纪圆注意着山上的局势,晏洲安好威猛啊,满身遍野的妖兽都是他杀的,血都染红半山,傻清说什么她都没认真听。
傻清没等到夸夸,不满颠了颠,提醒她,“我听话的吧?”
纪圆揉揉他的脑壳敷衍,“听话听话……”她忽然想到什么,又问:“你刚刚下山的时候没看见别的人吗?”
“你说那个人啊。”傻清背着她吭哧吭哧开始爬山,“看见了呀,但我又不认识,我急着来找你了。”
不认识,怎么会不认识,那是你的老父亲啊!你抽剑骨魂魄救回来的老父亲啊!
晏洲安就站在半坡上,脚边是堆积如山的尸体,他的眼神没有一点波澜,哪怕他的亲儿子就站在身边。
越往上走,越冷路越滑,傻清把纪圆放下来,脱了上衣外袍给她裹上。
晏洲安和许镜清,两个人之间,距离近得手臂动作再大一点就碰到了,但这么近的距离,傻清没有认出他,他也没喊。
“圆圆,我们回家吧。”傻清给她穿好衣服蹲下身背对她。
视线正前方,晏洲安就提着剑站那看着她们。
纪圆在傻清的催促下再次攀上他的脊背,傻清站起来把她往上颠了颠,提醒:“抱紧我,我要开始跑了。”
纪圆乖顺搂住他的脖子,木然看着晏洲安,他像个陌生人,对他们的一切都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