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雅像被魔咒定住,动弹不得。她干涩地眨眼,缓慢地从兰波带来的奇异震撼中抽身,喃喃:“这太奇怪了……这不对。”
“哪里?”
“一切。”
“那么我们就从零开始,一点点把一切修好。”
弥雅用力摇头:“你在胡说八道。这不可能。”
“我没有,”兰波拖动椅子,压在她隐形的红线边缘,“弥雅,战争已经结束了。不仅仅是这个国家,其他国家,这个世界都在改变。都在……变得更好。”
弥雅抓住了他一瞬间的犹豫,谎言的尾巴在摇曳。
但兰波抢先说:“至少,我希望是这样。”
“这叫痴心妄想。”
“那么,你必须离开这里、从这里毕业,去亲眼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才能证明我说的是错的。”
弥雅终于被逼到极限,浑身打颤,起身踢翻椅子,重重跺地怒吼:“即便我到外面……我也融不进去!那里没有我的位置!”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热气上涌,脸颊发烫,弥雅转身面朝墙角,抵达沸点的声音骤然冷却,“兰波教官,让我再问一个问题。你的家人,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平时都在干什么?有几个兄弟姐妹?他们叫什么名字?你们平时在一起的时候……又都干些什么?”
兰波讶然沉默须臾,如实应答:“我父亲在银行工作,母亲在海外开始教别人家的孩子弹琴。弟弟伊万比我小五岁,还有一个小我七岁的妹妹安东尼娅。她在海外出生,从没见过我们的家乡。平时——”
他词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平时的家庭生活。
“周日你们都干什么?一起度过吗?会去哪里?”弥雅没有回头,再次连问。
“以前……周日会参加海外同乡的集会,和父母的朋友们和他们的孩子们一起在教堂街角的餐馆用午餐,之后会到一旁的公园散步,母亲有时会去购物,带上我和弟妹。父亲会和朋友们在咖啡馆聊天,等母亲和我们回来。”兰波在遥望回忆时,神情非常柔和。他很快回过神,仿佛有些懊悔,轻声问:“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弥雅垂着头,用力地拽衬衣最下端的扣子。细线本就松脱下坠,她粗暴地数次拉扯之下,顿时断裂。她攥着被剥夺容身之处的纽扣,良久地沉默。就在兰波以为她不准备开口的时候,她低声说:
“福利院的大家也是家人,一个大家庭。但我一直知道那和真正的家庭不一样。”
弥雅清晰可闻地深呼吸数次。
“那时在少年军还不需要真的战斗——只需要在检阅仪式上排队行礼的时候,偶尔福利院的指导员……我们的妈妈,会带几个孩子跟着她去采购。所有人都想和妈妈一起去采购。”弥雅的语声飘忽起来,宛如梦呓,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但停不下来,“妈妈并没有特别喜欢我。但是每个人都会轮到至少一次采购。然后那一天,我就第一次去采购了。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看橱窗里的东西,之前我只在车窗后模模糊糊看过几眼。全都是我没见过的东西。”
她缓缓转身,宛如儿时记忆中的商店橱窗再次近在眼前。她甚至伸手,仿佛要贴上玻璃,好将店内的状况看得更清楚。
“但是让我最稀奇的不是橱窗里的东西,是橱窗后面,站在柜台前的一家人。那个男人头发都秃了,肚子也挺出来。他身边的女人有血一样红的嘴唇,和男人相反,像是吃不饱饭,瘦弱得像小鸡,怀里却抱着一个和男人头发一样颜色的胖女孩。我觉得他们很丑,比福利院的所有人都丑,但是……男人从售货员手里接过一个盒子夹在腋下,低下头去亲女人,胖女孩挥舞着手臂咯咯笑,女人将头靠在男人肩膀上。他们看上去都非常非常快乐。但是我——”
弥雅迷茫又疲惫地耷拉肩膀:“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不明白。”
兰波注视着她,脸上难得失去表情。
“但我立刻就明白了,他们是家人。那才是真正的家庭的样子。我知道自己的大家庭是特别的,因为妈妈一直这么说,但只有在那一刻,我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原来真的还有普通的、相亲相爱的、有父亲有母亲的家庭存在。”
弥雅缩手,仰头看雪白得刺目的天花板,挤出一个微笑:“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嫉妒。想要变成那个胖女孩。我的确那么想过。但那是过了一会儿回过味来之后才有的反应。我那时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太好了。”
她哽了一下,眼睫眨动飞快:“太好了,原来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和我、和福利院的大家是一样的。”
“弥雅……”兰波起身,却被她拒绝的姿态阻住脚步。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在我的世界以外,有我如果不亲眼见到、根本想都想不到的世界。但即便出去了,那又怎么样呢?我只是从那个橱窗边路过。我没法走进那家店。我不属于那里。”弥雅眯起眼睛,凝视肩头不再存在的制服肩章,“不是每个帝国少年军成员都是孤儿。但从福利院出来的少年军不一样,我们都是这样的。我们生来就不属于外面,全是我们不明白、也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的东西。我们……还是在更小的世界里,像那些杀人的大铁块里的燃料电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快速地用完、烧干净,那样更快活、更自在。”
长久的寂静。
弥雅久违地感到心满意足。她没想到会将这些事都说出来。但兰波这下也该明白,也该放弃她了。
“弥雅,”兰波走近一步,见她没有后退,便再近一步,直到与她面对面,他弯腰,几乎与她平视,异常严肃地问,“你刚才说的‘我们’是谁?”
弥雅困惑地皱眉:“福利院出身的少年军啊。”
“福利院出身的少年军,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几万?十几万?我怎么会知道。”弥雅想要后退。
兰波搭住她的肩膀。她颤抖了一下。
他的声音令人镇静:“你认识这几万十几万人里的每个人?”
“怎么可能……”
“那么你出身的福利院,有多少人加入了少年军?”
“和我一起的……有快二十个人吧,十八个。”
“你知道这十八个人每个人都是怎么想的?他们中的每个人跟随妈妈去采购的时候,都见到了你见过的景象,心头都涌上了相同的念头?每一个?你确定?”
弥雅试图挣脱,声调拔高:“你问这些干什么?我……我不知道。但他们肯定也是这么觉得的,我们……只有我们能互相理解,你不明白的!”
“为什么你这么觉得?你向他们中的每个人逐一确认过吗?”兰波停顿了一下,深邃的蓝眼睛一瞬间有些可怖,“还是说,这是阿廖沙告诉你的?”
阿廖沙。
弥雅瞬间全身僵硬。
她使尽全力试图挣脱,抬手想要戳兰波的眼球,迫使他放开她。
“弥雅!”兰波抓住她的手腕,有力却不粗暴,“听我说。你是你,不是你们。你的感受、你见到的东西、你的思考,都是你一个人的东西。会有和你经历和想法相似的人,但你和那些人,不论你们加起来有多少人,都不是一个面目模糊、想法完全一致的‘我们’。”
弥雅颤抖着,闭上眼,但是这么做无法闭塞耳朵。
“弥雅,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你。”
第5章 零下八十三
“不,不对,这不对……你不明白!”
“我哪里不明白?告诉我,弥雅。”
“除了少年军的回忆以外,我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失去这个身份,我……又是谁?而且,我不可能摆脱前帝国少年军成员这个标签,一辈子都不可能!”
“从这里毕业的学员都开始了新的人生。”
“我都说了,我们……我和他们不一样!即便我离开这里,就算我把名字把过去全都改掉,但只要有人发现我曾经属于少年军的精英战队,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会变化,只是一瞬间的事,我知道的……”
“弥雅。”
“够了,今天就这样吧。”
“弥雅,请你坐下,我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
“……我不觉得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并非不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过去并非一个人人生的一切。人是能够改变、也不断改变的生物。能决定你明天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的,只有你自己。”
“你真的很擅长说漂亮话,兰波教官。”
“这不是漂亮话,……是亲身体验。”
“什么意思?我以为你从没上过战场。”
“我的确没有。但战争会来到每个人身边。”
“你……”
“前年,帝国派出的特工在海外发动了数次袭击。其中一次就发生在我和家人居住的城市。”
“我知道这次袭击。针对大使馆的自杀式袭击……少年军成员伪装成逃难海外的儿童,我和他们几个应该在哪一次集会上见过。”
“在那次袭击中,我的妹妹安东尼娅不幸丧生了。”
“……”
“她和你差不多大。”
“你——我过去的伙伴杀了你的亲人,你却在这里……在这里劝说杀死你妹妹的凶手开始新生活?!”
“弥雅,杀死安东尼娅的并不是你。”
“兰波教官,你要么是个圣人,要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知道第几次,弥雅在脑海中夺门而出。
如果再在那间屋子里多待一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行径……弥雅的想象力突然枯竭了,她一头撞进思维迷宫的死路尽头。她只想逃离兰波,离他越远越好。此前她只是本能地厌恶他,但当他以比艳丽的剧毒染料更湛蓝的双眸看着她,无比平静地宣告她在他眼中无罪,弥雅被恐惧击穿,一口吸干力气。
哪怕只是回忆与兰波的这段对话,她便再次被摁进接待室那狭小的深海底部,无法呼吸。
但接待室的门上锁。
弥雅打不开门,无法逃离名为兰波的地狱。
他走到她身后。
她开始发抖,膝盖打颤,往地上跌坐。
他想要什么?他想要对她干什么?他又想要对她说什么?还会说什么?
弥雅不敢回头。她不能被映照在兰波的眼睛里。不能让兰波看着她,否则她就会知道在他眼里,她究竟是什么样子。而那一定是她无数次向镜面伸手也不曾触碰到的真实。
锁芯转动,发出轻响。
弥雅惊得一跳,硬生生地将下意识抬起的头压下。但兰波身躯的残影还是闯进她的视野边缘,苍蓝的制服开始灼烧。白色的房间敞开,门外是更敞亮的午后,里外都在日光中灼烧,一切都在灼烧。
“我没有选择仇恨,决定成为现在的自己。弥雅,你一样可以做决定。”
兰波只说了这么一句。
弥雅捂住脸。她每次都只能在这里停下,调转方向重新回想这段对话的始末。
一只手搭住她的肩膀。
从下腹涌上恶寒,弥雅反手甩开,撑住露台水泥地面跳起。她靠在铁丝防护网上,瞪着来人,右手下意识地抓住自己的另一只手,小臂交叠护在身前。
“好久不见啊。”身材魁梧的教官抬起军帽致意,摸了一把板寸头,帽子归位。
“威尔逊……你想要什么?”
“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对方歪嘴嗤笑,慢悠悠地踱步靠近,“自从我们共同的朋友死后,我们还没好好单独聊过。我昨天才回来的,这不?立刻就来见你了。”
“我和你无话可说。”弥雅向侧后方退,勉强维持与威尔逊的距离。这是徒劳的。露台的出口只有一个,在威尔逊身后。只要威尔逊想,他就可以轻而易举抓住她。她挣脱不了,逃不掉。她很清楚这点。威尔逊也知道。
但威尔逊只是微微地蔑笑着,容她扮演猫鼠游戏中被逼入绝境的猎物。
有那么一瞬,弥雅真心觉得威尔逊还不如直接抓住她。被迟迟不降临的一线未来吊着太折磨人了。越逃对方兴致越高昂。念及此,她索性驻足不动。
威尔逊满意地加深笑容,走到她面前:“听说你向汉娜申请换教官?正合我意。原本接手斯坦手下学员的应该是我,但不知怎么你被安排给了一个凭空冒出来的新人。交给我吧。”
“不需要你白费心思。我不会成为你的学员,死都不会。”
“那就死一次给我看啊。就在这里。”
世界被掀翻了。世界沉入海底。
一个弥雅被冲击推出了身体,飘浮在麻木的洋流中。另一个弥雅躺在那里溺水,恐慌中本能地朝着露台出口方向看。有没有人,有没有人会来。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呵,你的好朋友阿廖沙不会来救你的,他还躺在医院里。”
阿廖沙的名字吹进一口能呼吸的氧气,弥雅尖叫:“操你自己的屁眼去吧!”
“看起来要被操的可不是我的屁眼,”威尔逊捏住她的下巴,“好了,给我消停点。还是说,你需要我好好管教你一次?”
弥雅挤出一个冰冷的微笑:“威尔逊,你也有个被帝国军强暴的姐姐吗?”
“你他妈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