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尖微微颤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池萤眼眶都 红了,却咬着唇没哭出来,只是伸手握住顾渊的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我 在这里。”
她其实不知道顾渊究竟能不能听见。
但这么慢慢拍着,他到底是安静了下来,不再喊她的名字,却依旧执拗而固执地抓着她的手,就像那个在弄堂里的拥抱一 样,半点不肯松开。
池萤在床边坐了许久,顾渊才 终于松开她,沉沉睡了过去。
即使生病昏睡着,他也紧紧皱起眉,仿佛梦见了什么很不开心 的事。
池萤给顾渊又换了一 个冰袋,重新 量过体温,看到温度降下来,他渐渐睡得安稳,这才 悄然起身 ,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然后 拿出手机。
池萤不想让王晋留下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
顾渊从 不和她谈起任何有关 顾家的事,推己及人,她明白他或许和她一 样有顾虑,于是从 不多问。
但这一 次,池萤却不得不问了。
捏着手机,她还在犹豫该怎么向池烈询问顾家的消息,没想好如 何开口,对方却先把电话打了过来。
“顾董今天是从 我 那儿离开的。”
一 上来,池烈开门见山,不待池萤发问,就自顾自解释起来,“他走得挺急,我 猜大概是他们 家的事终于尘埃落定了。”
池萤没有说 话。
她并不奇怪池烈会知道别人家的私事,像他这样纵横商海的精明人,把对手的情况研究透彻根本不稀奇。
池萤只是在犹豫。
既然顾渊这么多年都 没有告诉过她发生了什么,她不确定她究竟该不该这样跑去打听。
电话那边,池烈也没催促,说 完那几句,就安静地等着。
片刻之后 ,池萤叹了口气。
“哥,”她说 ,“你 都 告诉我 吧。”
顾渊的生母叫盛秋云。
盛家曾经也是申城煊赫一 时的家族,只可惜几次金融浪潮都 没把握住时机,慢慢的,就被新 进来的家族占了风头。
为了给盛家添一 分助力 ,在长辈牵线下,盛秋云大学一 毕业,就嫁给了当时在顾家年 轻一 代里颇有分量的顾江学。
盛秋云是个脾气很好,甚至有些过分柔软的人。
即使作为独女,在盛家被娇养长大,她也没有那种被宠坏的大小姐性格。永远脸上带笑 ,见到谁都 是温柔可亲的模样。
对于家里决定的这桩婚事,盛秋云没有任何反对意见,而顾江学一 心 扑在事业上,只要求娶回来的妻子 不要给他拖后 腿,根本不在意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很快,两 家就定好了婚礼日程。
家族联姻,两 个人谈不上有任何的感情基础,却也没有太大的意见分歧。
日子 就这么平淡安静地过着。
盛秋云对婚后 的生活没有任何不满,顾江学是典型的权力 动物,只沉迷于事业,却从 来不会在外沾花惹草。久而久之,盛秋云习惯了一 个人待在别墅里,独自做自己喜欢的事。
她一 个人唱歌,一 个人弹琴,一 个人跳舞,偶尔会感到有些寂寞无聊。
但很快,她有了顾渊。
和很长时间见不上面,相敬如 宾却又客气过分的顾江学不一 样,这个柔软可爱的小生命,一 下点亮了盛秋云的人生。
她教顾渊唱歌,给顾渊弹琴听,在她跳舞的时候,这个连坐都 坐不太稳的小家伙居然会一 边喊妈妈,一 边用他肉乎乎的小爪子 拼命鼓掌。
盛秋云把所有的爱都 倾注在顾渊身 上。
她看着他慢慢长大,从 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由一 个圆圆的粉团子 长到和书桌一 样高。明明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 ,却已经会板着脸,严肃地装出一 副小大人的认真模样。
可只要盛秋云一 逗他,顾渊就会露出大大的笑 容,兴高采烈地扑到她怀里:“妈妈!”
盛秋云的心 都 要被他的笑 容融化了。
生活不再无聊,不再寂寞,顾渊去上幼儿园的时候,她在琴房里练琴,总会忍不住去想他长大以后 的模样。
顾渊一 定很英俊,很帅气,会有很多很多小姑娘喜欢他,然后 他会牵着一 个漂亮女孩子 的手,带她一 起回家来见她。
光是想到这一 幕,盛秋云就不自觉地露出笑 容。
直到某一 天,她和往常一 样在 家等顾渊回来,等到日落西山,暮色四合,却依旧没有等到熟悉的小小身 影。
顾渊没回家,去接他的保姆也杳无音讯,怎么都 联系不上。
最后 ,盛秋云等到了许久未见,一 脸阴沉的顾江学。
一 踏进门,他说 :“不要报警。”
池萤不明白:“为什么?”
听到顾渊没有回家,她就已经遍体生寒,不敢想象之后 发生了什么事。
而顾江学的反应更是让她不能理解。
亲生儿子 失踪了,当父亲的居然一 点儿都 不着急,还要阻挠母亲去报警?
她这么问,池烈就沉默了。
许久之后 才 道:“因 为他怕。”
顾江学平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不赌博不酗酒不贪恋美色,全身 心 投入到商海沉浮之中。
他确实天生适合在商圈中厮杀,直觉准下手狠,不多数年,就已经彻底拿下整个顾家,更是带着盛家一 起,在申城彻底扎稳了根。
但他毕竟还是个人。
是人就会犯错误。
由于顾江学的失误,和顾家有多年生意来往的某家公司一 夜之间赔得血本无归,老板哭求顾江学无果,最后 走投无路,竟然一 狠心 一 咬牙,背着家里人跳楼自杀了。
顾江学从 没料到自己会背上人命。
但他首先想到的是让手下的人遮掩住失误,不要因 为这件事把他和顾家扯下水。待到一 切处理完毕,这才 松了一 口气,抽空回来安抚老板的家人。
可他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 能拿钱收买的。
怀恨在心 ,老板的两 个儿子 连夜偷走了公司账本,找到顾江学的把柄,然后 买通保姆,直接绑走了顾渊。
他们 的要求很简单,只要顾江学带着赎金前来,他们 就放了顾渊。
但顾江学心 知肚明,他一 旦去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对方肯定不会放过他。而报警这条路更走不通,警察审问过后 ,肯定会发现他之前的重大失误。
所以顾江学不会报警,更不会带着赎金去赎顾渊。
他安排手下人先想办法毁灭对方找到的证据,待到将他彻底摘出去,才 能联系警方。
顾江学甚至吩咐秘书,把盛秋云牢牢看起来,不让她找机会报警。
顾、盛两 家早已一 体,要看顾家的脸色才 能过活, 他一 点儿不担心 盛家会因 此发难。
那年的申城雨水格外多。
台风过境,雨一 整晚一 整晚的下,雨水被风狠狠甩在窗户上,玻璃发出近乎碎裂般的可怕响动。
秘书惊慌失措地找到顾江学,说 他发现夫人不见了。
很难想象,盛秋云居然真的敢在这样的天气里逃出去。
她曾经是个柔软到有些立不起来的女人,就连家族安排她嫁给一 个完全不爱的男人都 不会反抗,可就是这么一 个柔柔弱弱的女人,避开了所有的耳目,独自一 个人在台风天里逃走了。
盛秋云没有联系盛家,更没有联系顾江学。
她知道她的丈夫靠不住,她的娘家也不会帮她,她偷走了顾江学的手机,一 边报警,一 边期待绑匪能再次打来电话。
或许是她运气好,报警不久后 ,绑匪也打来了电话。
顾江学这段时间的冷遇让他们 再也沉不住气,电话里,他们 威胁要立刻杀掉顾渊。
盛秋云仅存的理智彻底崩溃。
她求他们 不要碰顾渊,她会立刻赶过去,给他们 带很多很多的钱,给他们 一 切想要的东西。他们 想要什么都 可以,只要不伤害她的孩子 。
顾渊那么小,他还没有长大,没有穿上合体笔挺的西装,没有牵住某个漂亮女孩的手。
他不能死。
他要好好活下去。
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绑匪居然真的答应下来。
他们 给了盛秋云一 个地址,在郊区偏远的废弃厂房。
雨越来越大。
盛秋云被淋得透湿,她那么轻,风吹过来,整个人几乎要飘走了。可她还是咬着牙,一 步一 步的,走进了那个早已破烂不堪,正在不停漏雨的厂房。
她第一 眼就看到了顾渊。
被绑了手,蒙住眼睛,他乖乖地坐在积水里,一 动也不动。
有那么一 瞬间,盛秋云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可当她扑过去,颤抖着扯开蒙在他眼睛上的布。顾渊用力 眨了好几下眼,然后 懵懂地看向她。
似乎认出了她,他苍白的小脸一 下变得惊喜。漆黑的眸子 瞪得大大的,嘴角向上咧开,即将露出盛秋云最熟悉的,天真又灿烂的笑 容。
“砰”的一 声。
盛秋云缓缓地倒下去,可她却盯着顾渊,慢慢笑 了起来。
——别怕。
——妈妈在这里。
不久之后 ,支队长带着警察冲 进厂房。
他们 看见一 个小小的男孩子 坐在血泊里。
面无表情,他不哭也不笑 ,见到他们 来,没有一 丝一 毫的动容。
他只是静静坐在那儿,苍白的脸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当时两 个主犯跑了,只抓到剩下几个从 犯。”
池烈回忆着,不由伸手揉了下眉心 ,“我 看今天顾董走得急,让人打听了一 下,说 是终于在江北把人抓到了。”
池烈非常看不起顾江学的这种做派。
人都 已经死了,现在摆出这副怀念的模样给谁看?
要他说 ,顾、盛两 家没有一 个好东西。盛父盛母为了家族利益,能全然不顾女儿和外孙的死活,顾江学作为丈夫和父亲,只在乎一 己私利,根本不在意妻子 和儿子 的性命。更不要说 他还顺便害了多年往来的老板一 家人。
“阿萤?”这么想着,池烈却没有听见池萤的声音,不由开口,“你 还在听吗?”
没有说 话,池萤努力 睁着眼睛。
她的呼吸放得特别缓慢,所有的哽咽抽气都 因 此没了声音,只有眼泪一 滴一 滴,无声无息地砸下来。
“别哭。”她一 点儿声音都 没发出,池烈却突然反应过来,难得结巴一 下,开始没话找话,“这......顾渊这些年不是过得挺好的嘛......你 安慰安慰他,这次的事就算过去了啊。”
听他这么说 。
池萤伸手捂住嘴,一 边流泪,一 边拼命摇头。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听到池烈所说 的一 切,电光石火间,池萤想到的却是《S.T.A.R》的剧情。
那个她始终不理解的,夫妻彼此质疑、亲子 互相攻讦、挚友挥刀相向的故事。
她曾经不明白顾渊为什么要写一 个把最亲密的关 系尽数拆开破坏,用力 踩碎又拼命揉烂的剧本。
现在池萤明白了。
不是因 为什么传闻中的白月光,更不是什么其他似是而非的绯闻小料。
顾渊写的,就是他自己的故事。
目睹过所有发生的一 切。
他是舞台上活到最后 的恶鬼,也是舞台下活到最后 的受害人。
然而无路可逃,无处可去。
他只能一 次 又一 次挥刀扎入心 脏,一 次又一 次坠入深渊,死在夜里。
第52章
顾渊睁眼的时候, 视线一片鲜红。
有 那么十几秒的时间,他以为自己又被拖回了二 十年前的那一天。台风裹挟雨水,砸在人身上很疼。手被绑着, 他费力地睁开眼, 看见泪流满面的盛秋云。
顾渊不明白盛秋云为什么哭。
他只知道他很开心, 妈妈终于来接他回家了。
可还没等他高高兴兴地喊她, “砰”的一声, 有 液体溅在脸上。
和冰凉的雨水不一样, 温热, 甚至有些滚烫。
顾渊那句没有 来得及出口的妈妈被堵在嗓子 里,像是有人拿刀抵住他的咽喉,声带振动,却始终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他瞪着眼。
眼睁睁地看着盛秋云在自己面前缓缓倒下去。
奇怪的是,盛秋云居然笑了。
眼角还有 泪痕, 可她确实勾起了嘴角。有 血珠连成线,不断淌下来, 她还是努力地看向他,拼命维持着那个有 些不成形的笑容。
直到她静静躺在鲜红的雨水里,看向他的目光不再有 神,她的笑容都没有 消失, 只是渐渐僵硬起来。
顾渊不明白。
即使过去二十年,从一个懵懂的稚童长为成年人,他依旧想不通,为什么盛秋云会在那个时候对他笑。
她明明应该很痛。
痛到和她第一眼看见他时一样哭出声来。
头疼欲裂, 顾渊眼前鲜红一片,他用力眨了好几下眼,那些血色才慢慢褪去。
和他习惯夜里打开所有 的灯不一样, 主卧只开了一盏小夜灯,暖黄色的灯光朦胧,温柔照亮床头一小片空间。
顾渊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最后从熟悉的玫瑰香气中判断出,这应该是池萤的卧室。
他从床上坐起,冰袋和小毛巾掉下来,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时钟,显示已经快到深夜十二 点。
时钟旁还有 一个保温杯,水是温的,入口正好合适。
但池萤并不在。
主卧里只有顾渊一个人。
喉咙像是被火烧过一样痛,他缓缓喝着水,直到把杯子里的水全部喝完,才掀开被子。
离开主卧,小夜灯的光芒渐渐消失。
走在漆黑一片的走廊里,顾渊神经不自觉地绷紧。
那一次的意外之 后,他对陌生人和陌生环境分外敏感,哪怕是在安保重重的别墅,警报系统完备,也养成了睡前一定会自己检查门窗,睡觉时要开着灯的习惯。
顾渊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观察四周。
这条走廊在白天看上去并不算长,此刻却像没有尽头,仿佛《S.T.A.R》最后那片怎么跑也跑不出去的黑暗,无论如何奔跑,最 终还是会回到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