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
观众席最后一盏灯熄灭。
黑暗里，池萤的心跳又渐渐变快。
她只是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位置看过顾渊的演出。
虽然裴秋里样样猜的都不对，但至少有一句是准确的。
她确实，很喜欢顾渊。
喜欢到看过他在伦敦西区参演的所有本子，从路人到配角，从配角到主角。自那个漫长的伦敦雪夜过后，她学会和今天一样戴着墨镜口罩，坐 在剧场最角落，远远的、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舞台上的顾渊和现实中很不一样。
那张一贯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在舞台上生动起来，随着扮演的角色一点点鲜活。他会浮现怅惘的表情，也会露出深情的笑意。
她最喜欢看他的眉眼逐渐温柔。
喃喃说着她从没听到过的情话。
但看过那么多场演出，池萤始终没有坐过这么前排的位置，多数时间都在剧场二层甚至三层，隔着数不清的观众，遥遥看着舞台上的顾渊。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勇气大大方方坐在前排。
或许她在这段不清不楚的关系里从来都没什么勇气，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在生日宴上带走了醉到神智不清的男人。
可直到现在。
她依旧不知道那一瞬的孤勇到底是对是错。
音乐响起，把池萤从思绪中拉回来。帷幕缓缓拉开，《S.T.A.R》正式开场。
追光灯自头顶打下，将舞台霎时照得明亮。
一如之前在杀青宴上的谈论，剧情围绕包括顾渊在内的七人展开，莫名其妙被绑到精神病院的几个人为了逃出生天相互算计残杀，最后却落了个无人生还的下场。
按着被杀掉的顺序，角色逐一登台，他们边唱边跳，故事徐徐发展。
早在之前看过无数场《S.T.A.R》的公演，但当顾渊上场时，池萤还是禁不住呼吸一滞。
还不是结尾那个杀光所有人的怪物，顾渊只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站在舞台上，他微微一笑。
那个微笑极轻，极淡，清浅得仿佛只是一缕捉摸不透的风。但收敛起所有的锋芒，他站在追光灯下，像是站在拂晓的阳光里，整个人都镀上一层柔软金边。
伴奏渐弱，清冽的歌声响起。
“鱼从水下看城市
死水长出骨头
许多把钥匙插进同一夜里
赤.裸地进入鸟的瞳孔”
唇边依旧带着笑，声音也极尽温柔，然而顾渊的唱词却并没有那么温润，甚至带了点血淋淋的味道。
坐在台下，池萤不由稍稍皱眉。
她并不是不能理解这段唱词，毕竟顾渊饰演的角色是看上去人畜无害实则冷血残酷的最终boss，这段唱词很符合人设，暗自强调了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可池萤还是不太喜欢。
其实她也不是很喜欢这个故事，作为文艺作品，《S.T.A.R》的基调太过沉重。为了自己能活下来，分别是夫妻、亲子、挚友的六人背叛彼此相互残杀，却没想到机关算尽，最后还是都死在顾渊手里。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剧本。
但不管她喜不喜欢，舞台上，剧情依旧在平稳有序地发展。
夫妻质疑彼此、亲子互相攻讦，十几年的挚友挥刀捅向另一个人。世界上本该最亲密的几种关系被逐一拆开破坏，赤.裸地现于人前。
而顾渊的装束也渐渐发生着变化。
还是衬衫牛仔裤的打扮，但曾经雪白的衬 衫已经血红一片。在打斗中受了伤，粘稠的红色液体沿着下颌缓缓下淌，他面上却依旧是清浅温柔的神色，带着几分掌控大局的漫不经心。
时间很快过去。
转眼到了最后一幕。
灯光尽数熄灭。
观众席和舞台均是一片漆黑，音乐也停了下来。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只能听见顾渊的脚步声。
一开始还不紧不慢，但在舞台上来回走动数个回合后，男人的步伐终于变得急躁而无序，到最后甚至开始拼命奔跑。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鼓点一般，凌乱地回响在夜里。
不知道跑了多久，很突然的。
一束追光灯自头顶打下，照亮了这头困在笼中的野兽。
顾渊不再是风轻云淡的表情。
满头满脸都是血，仿佛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尽管此刻已经没有其他威胁，他还是紧紧攥住手中那把刀。
明明是活到最后的那一个，此刻，他却神经质地睁大了眼，仔细打量着台下。
恶鬼的目光一寸寸扫过。
警惕而恐惧。
暴虐又脆弱。
对剧情熟稔于心，池萤知道这出剧已经接近尾声，当顾渊扫视一圈最终收回视线反手将刀送入胸膛时，《S.T.A.R》也要画上句点。
估算着时间，她拿出墨镜，准备在灯光亮起前戴好，以免被认出来。
顾渊站在台上。
追光灯只有一束，并不足以照亮观众席的浓稠黑暗，只能隐约辨出前排观众的轮廓。这最后的一幕没有台词，又看不清剧场黑压压的人群，就让人放松许多。
他按部就班地继续着表演，目光缓缓逡巡。
然后突然一顿。
池萤坐在黑暗中。
戴着口罩，光线又暗，根本没觉得顾渊会发现自己。她还在想待会儿究竟要不要和裴秋里一起去堵门，就对上了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她微微一怔。
和往日平静深邃如幽潭的眸色截然相反，眼尾鲜血淋漓，带着杀戮后的兴奋和被囚禁的恐惧，两种情绪激烈交织在一起，海潮般翻涌滚动。
那是真正属于恶鬼的眼神，任谁看了都要畏惧。
然而片刻对视后，先错开视线的却是顾渊。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他反手，用力将刀送入自己的心脏。
音乐响起，鼓风机吹落花瓣，粉白色的花瓣漫天飞舞，盖住舞台上缓缓下坠的身影。
恶鬼死在夜里。
从未得见光明。
第12章
作为回到申城后的首场演出，今夜，《S.T.A.R》现场一如既往保持着高水准。
帷幕缓缓落下。
剧场中掌声雷动，观众们兴奋地呐喊欢呼。
再次起幕时，群众演员和主次角色按顺序依次登台谢幕，剧场内又爆发出新一轮喝彩。口哨声和掌声混在一起，愈演愈烈，将气氛推至最高.潮。
“我的天我的天！”
裴秋里鼓掌太过拼命，手都拍得通红一片，沉浸在剧中没回过神，一副呆愣愣的模样，“太绝了！真的太绝了！”
明明不是第一次观 看，他却和现场的观众一样，被顾渊最后的演技震撼到无以复加，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儿鼓掌叫好。
池萤坐在一旁。
剧场内气氛已到顶点，欢呼喝彩声几乎要穿透穹顶。然而在这热烈到近乎失去理智的氛围里，她的思绪却依旧停留在最后一幕同顾渊的对视上。
那个对视很短，只有区区几秒，更像是惊鸿一瞥。
可就是那么一眼。
她的心直到现在还跳得厉害，像是被人用力握住一般，在周围热情的欢呼声中剧烈跳动。
难道......
抿着唇，池萤不由微微皱眉。
难道他认出了她？
下意识又拉了拉口罩，池萤觉得这么倒霉的事情应该不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终于回过神，裴秋里又兴奋道：“萤姐，我们去堵门吧！”
Stagedooring，中文译为堵门，指观众在演出结束后守在stagedoor外和演员进行一些类似于签名合影之类的互动。并不像大众印象中属于不尊重演职人员的行为，这只是观看音乐剧正常的环节之一。
裴秋里想得很好，但当他拉着池萤试图往stagedoor那边走时，就觉得这不是个太棒的主意。
“还是算了吧......”
离stagedoor还有一段距离，走廊里已经挤满了人，一眼看不到头。艰难前行几步，裴秋里选择放弃，“人太多了！”
今夜是《S.T.A.R》回到申城的首场演出，意义特殊，能抢到票的都是忠实粉丝，自然个个都和裴秋里一样想要见上顾渊一面。
早有心理准备，池萤倒是没什么太特殊的感觉。
不同于剧场，走廊灯光明亮，将人照得分毫毕现。到底是经过正规训练的艺人出身，即使墨镜口罩全副武装，她和裴秋里站在人群里的气质也很不一样。
很快便有人注意到他们。
察觉到那些打量的视线，池萤拍拍裴秋里的肩：“好啦，别难过了，以后......”
不知道为什么，池萤下意识隐瞒了她和顾渊认识的这层关系，正要安慰裴秋里几句，目光一抬，却看见王晋在人群外探头探脑，仿佛在寻找什么人。
而后很快看见她，露出一个憨厚朴实的笑容。
池萤：“......”
看来她今天运气是真的很差。
王晋领着池萤和裴秋里进来时，顾渊正在卸妆。
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他依旧穿着那套血迹斑斑的衬衫牛仔裤。
但已经完全从舞台上暴虐而神经质的形象中抽离，听见开门的响动，顾渊只是抬眸，冷冷从镜中看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继续手上的动作。
卸妆棉擦过眉骨，鲜红一片。
站在门旁，池萤有些尴尬。
上次她被他气坏了，临走的时候仿佛丢下过几句诸如“不给门票就不给反正也不会去看”的狠话，怎么也不会料到有今天这样被当场捉个正着 的时刻。
她还在琢磨该怎么解释。
一旁，裴秋里磕磕绊绊地先开口。
“顾顾顾......”太过激动，向来口齿伶俐的大男孩连话都说不清，最后只能求救般地看向池萤。
池萤接收到裴秋里的视线，想了想，最后开口：“嗯......他是我朋友。”
一句话解释了两个人的身份。
也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顾渊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听到这句解释，没什么反应，只是继续卸妆。
倒是裴秋里在短暂的平静后又激动起来。
“原来萤姐你和顾老师认识！”
他眼里冒着小星星，碍于和顾渊并不熟悉，只能兴奋地看向池萤，“这也太幸福了！我好羡慕你！”
深知裴秋里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池萤右眼皮跳了下，赶在他再度出声前开口：“你不是想要签名吗？”
并不是每次堵门都能等到主演，照今天的情况，顾渊肯定不会出现在stagedoor外。就算会出现，裴秋里也绝对抢不过那群小姑娘们。
被池萤一句话点醒，裴秋里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拿着《S.T.A.R》周边乖乖凑上前。
并未为难裴秋里，顾渊没说什么，默默给他签了名。
“谢谢顾老师！”裴秋里喜形于色。
这声音太过欢快，在气氛稍显沉闷的化妆间里极其明显，不只是池萤，连顾渊都不由从镜中看了一眼。
方才在舞台上，他只瞧见了池萤，根本没注意到她身边还有同伴。
年纪小，性格又活泼，裴秋里和他是截然相反的类型。此刻拿到签名，却并不凑上前，只在一旁拽住池萤，兴奋地嘀嘀咕咕。
声音压得低，听不清究竟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两个人头靠头挨得很近。
眼神微沉，顾渊收回视线。
池萤近乎上刑般的在化妆间待了许久。
从进门起，她就开始反省为什么要头脑一热应下裴秋里的邀约。偏偏面上不能显露半分，只能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等到裴秋里终于冷静下来，这才开口：“既然......”
原本想说既然人也见了签名也拿了今天不如到此为止各回各家吧。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顾渊卸完妆，换好衣服，一道冰凉的视线就投了过来。
眸色重归于往日不见底的深潭，他的声音很平静：“吃夜宵吗？”
池萤：“？”
难以置信，她看向顾渊。
但他并不看她，只是目光稍移，探询地盯着裴秋里。
裴秋里哪里想得到今天还有这种好事，赶在池萤出声前一口应下：“吃吃吃！当然吃！我请客！”
池萤：“......”
这可太不对劲了。
顾渊脾气向来古怪，尤其不擅长人情世故，有的时候在后台遇上人连招呼都不打，没理由今天突然转了性。
深觉这顿夜宵是鸿门宴的可能性更大，她原本想要推脱，却拗不过好不容易追星成功的裴秋里。
《S.T.A.R》结 束的晚，待到绕开记者和粉丝，终于离开申城大剧院，已经将近午夜时分。
但这座繁华城市向来没什么分明的日夜概念。
裴秋里很快选出一家口碑不错的本帮菜。
虽说烧烤小龙虾才该是夜宵的主角，不过三个人都从事需要严格自律的职业，便没人提出异议。
从侍应生手里接过点餐pad，裴秋里兴致勃勃：“先喝点东西吧，酒酿小圆子怎么样？”
池萤本来想说好，还未开口，就被顾渊截了去。
“不喝酒。”
男人依旧吝啬言语，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
“哦哦哦！”裴秋里一拍头，“好的好的！”
为了保护嗓子，音乐剧演员向来忌烟忌酒，虽说酒酿小圆子和寻常的酒并不是一回事儿，但严格些也没错。
于是他继续往下划菜单：“主食吃什么，粢饭团行吗？”
几乎只是话音刚落，顾渊便开口：“太甜。”
他应得极快。
闻言，池萤不由偏头，纳闷地看了一眼。
顾渊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别扭起来两三天都不见得能说一个字。今天能主动开口同裴秋里说话已经算得上世界奇迹，更别提连续作答。
难道是他和裴秋里特别投缘？
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裴秋里这孩子身上有什么格外突出的闪光点，池萤想不明白。
但很快，随着顾渊一次又一次否决对方提出的意见，她似乎模模糊糊摸到了一点儿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