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江陵从福州远行到漳州,是因为龙靖传出消息,漳州沿海月港与漳浦隐隐听说有名唤“林一声”者。
林一声,是林展鹏临终前让她来海边寻找的人,事情已经过去近三年,江陵也曾经到处在暗中打听这个名字,却从来没有得到一点风声。她也想过林展鹏所说的海边应该是温州沿海吧?可是在浙江沿海的三水也说他到处打听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与福建不同,浙江是林家的地盘,温州府又曾经是陈知府任职多年之地,三水这般打听也打听不出来,那便几乎可以确定并非是在温州。
而在三年前,正是江陵决定要到福建的时候,她想了又想,林展鹏所说的海边找林一声,应当是福建沿海。
她在福建沿海旧港府城县城买地买铺子,因利乘便到处打听,却也是一点风声都没有打听得到。
经过这几年在福建的经历,她心中有个隐隐的大胆猜测,正因为有这个猜测,所以她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寻林一声。
此时得到龙靖的传信,江陵稍作安排,便带了人来到了月港所在的漳州府城龙溪县城。邓家在漳州和漳浦都有旧铺子,从前经江陵劝说并未出售,这两年加上江陵新买的几个铺子和作坊,生意极是兴隆。
需知,漳州出产物品极是丰富出色,只需一色漳绒,便畅销海外,供不应求,更何况还有漳纱、漳缎、克拉克瓷。江陵两年前趁战乱便宜买下的大作坊便专产漳绒,日夜轮班生产获利极厚。
四明对江陵说道:“昨日我去了漳州总铺,丁掌柜很厉害。”
江陵一笑:“前年他在明苑授课,没被他罚跪的人可没有几个。阿灯哭着闹着想到漳州来跟丁掌柜呢。”
四明慨叹道:“我从来没见过丁掌柜这般的人,两副面孔转换得如有神助。对客人优裕客气处处周到,叫人如沐春风;对徒弟和某些人真的面如铁板,半点也不客气,说话做事狠辣得紧。”
江陵道:“他原本就在漳州做大掌柜的,漳州沿海,南诏梅岭向来是走私商船与海盗、外商汇聚之地,三流九教黑白两道,若不是有这般狠辣,怎么做得上大掌柜?”
可惜,便是丁掌柜这般人脉通达之人,也从来没听说过“林一声”之名。
江陵并不灰心,龙溪沿海,如今梅岭吴平刚被赶走,梅岭港口看守甚严,反而月港因地势便利成了诸多走私船帮的暗下汇集之所,如果江陵的猜测有谱的话,龙靖传来的消息便很靠谱。
他们在龙溪已经两天,因无所获,打算往月港一行。 月港隶属龙溪县城,背山面海,位于九龙江下游三角洲九龙江的出海口,距离漳州府城四十余里。此处江面开阔,内接山涧,外通海潮,海口圭屿屹立,是海域水路入漳州府的门户。
月港的西面是九龙江北溪、西溪交汇处,唤作“三叉河”,有浒茂、乌礁诸洲,水路分中港、北港、南港;东面港口圭屿以外为厦门港,是月港海贸活动范围,外有中左所、浯洲屿,为港口海上屏障。因此月港东连日本,西接暹罗球,南通佛朗、彭亨诸国。一个小小的港口地方,有居民万余家,几乎家家都能够身着绸缎,珍珠缀鞋,被称为闽南大都会。
江陵所见到的月港便是这么一个繁华的地方。
她和四明听说过月港,但在福建三年却从来不曾来过。汪晴却曾经来过多次,她对江陵描述的景象是:豪门巨贾云集,大船巨帆无数,都从月港出海,江面与海面连成一片,十分壮观。
江陵当然知道沿海私造船只之事,却不知道此处竟然如此……嚣张。汪晴笑道:“开始是因为月港地处偏僻,是官府管理的空白地带,而且海路四通八达,管得住这一个出海口管不住那一个出海口,百姓便都从此处出海。等到兴旺起来,有利可图,那便官商相护一起发财啦。”
她又道:“漳州府沿海地形复杂,海岛甚多,海盗在此处优裕自在,最是混乱。”两人相视一眼,吴平可不就是当中巨盗?他在梅岭这一带招兵买马,制械造船,与倭寇勾引,简直扬威海上无人能敌。江陵还记得在龙靖船上那场大战,龙靖败逃时何等狼狈。
只是在之后他假意投诚之后太平了些日子,直至被戚继光等侦知异动,一个月前被戚家军赶到了广东南澳,此处才终得太平。
江陵来之前也翻看过漳州府的一些邸报,知道从前朱纨曾经想在月港设县,以便管辖,却被兵部以海滨立县、增官更添扰烦为由推拒了。不过不久后便建了靖海馆,由通判专事缉捕走私海商。前年巡抚大人将靖海馆又改为海防馆,设了海防同知驻扎。
但是,月港的走私活动依然如故。
汪晴对此笑而不语。江陵自然知道有利者人人趋之,真禁死了这条道,只怕这一片都民不聊生。海禁这么多年,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上官进疏要求宽海禁,便是抗倭最得力积极的福建如今巡抚谭大人,都在去年回籍守制之前,上疏请求今上宽海禁。
如今江陵所见的月港,繁华依旧,路上行人尽皆从容带笑,站到海边,能看到零星几艘海船。
四明道:“戚家军刚走,大家还比较安分。”
江陵脸上露出笑意,指着错落的岛影:“那些崖下,怕不都是海船吧?”
她迅速转过话题:“我们在月港买到的地是在哪里?”
四明指着对面的岛影:“主要是在那些岛上,从海上回来的海船要进月港,不是经过这个岛就是经过那个岛,便都买了一些,月港这边可买的地不多,倒是在龙溪县城外买了两块地。”
江陵微感可惜:“听汪姐姐所说,福建沿海固然都可出海,但月港此处却是闽人最习惯出海的地方,最主要的是这是内河港通海,出海水路四通八达,最终归于月港,管理起来最为容易,只需在此处设卡,便可以管住所有出海船只。”
她沿着海岸走了一段路,见码头虽然看上去旧,却极是坚固,显然是经年加固修缮所致,遥望过去,每隔短短距离便是一个一个宽大的码头排着。她在来之前便听汪晴和郑家等人说过,月港航道海岸码头众多,溪尾不足2里便能有七个码头。 此时日头西斜,海岸边原本稀少的人迹渐渐变多,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人三三两两聚集起来,目光所及的海面上似乎便有了动静。
人们的目光四处逡巡,渐渐集中到了江陵和四明等人身上,江陵当即便转身离开,走得远了,背上已经感觉不到视线,江陵才道:“应该是有船要靠岸了。”
四明回头看了一眼:“胆子真大。”
江陵一笑:“咱们胆子不是一样的大?对了四明,你去与丁掌柜说,月港这边如有人卖铺子或者卖地,无论哪个地段、需要多少钱都买下来。梅岭那边也是一样。”
四明问道:“以前我们买的都是荒地和无主的铺子,为什么在月港与梅岭不同?” 江陵摇摇头:“你也看到了,月港不可能有荒地留着等我们买,便不要管价格了。我有个很奇怪的感觉,月港和梅岭,会是很重要的地方。”她再次叮嘱道:“不管多少价钱,只要卖出的,便一定要买下来。”
四明点头:“我知道了。”
江陵又道:“我明天去附近岛上看看,你今夜便回漳州府把我的话交代给丁掌柜,并把我的铭牌给他,这样他随时可以从总铺支钱,数目不限。”
四明讶道:“这般着急么?”
江陵点点头:“适才我们在主街,不是看到有一些铺子关着门么?先前我们猜测是因为戚家军刚走,市面比较安分,没什么生意才关的门。后来我想了想,怕是另有别情,你想想,上个月戚家军把吴平从梅岭赶到了广东南澳,吴平在梅岭扎根这么多年,爪牙定然遍布漳州沿海一带,梅岭出海方便,月港却更隐蔽复杂,我听闻吴平有部下退隐在此,如今怕是要急于脱手逃离。”
四明道:“那何不……”
江陵摇摇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不要费其他力气。何况要脱手的人未必就一定是我们猜测的人,退一万步说,吴平奸恶,部下未必全数如此。咱们行商,最重要是与他人留余地。”
四明点点头:“那行,你们去客栈休息吧,我这就连夜赶回漳州,你明日等我回来再去岛上吧,我尽快赶回来。”
江陵笑了笑。
第185章 李四
翌日, 住宿在月港客栈的江陵天还只是蒙蒙发亮便起了床,她站在客栈院子里看着天空,雾气甚浓, 其实并不能看清天色,她摇摇头,拔起门栓便要出去。
一个随从匆匆走出来, 道:“少爷是要出去逛逛吗?”
江陵见他出来,驻足道:“叫大家都起来罢,我们去岛上。”
随从一怔:“不是要等四明回来吗?”
江陵摇摇头:“不用等他了, 只是去岛上看看, 有你们就行了。”
随从点点头, 片刻之间四人就全都洗漱穿戴完毕站在江陵身旁。
等到五人走到码头, 天色也渐渐亮了,雾气虽浓却也不耽误小船行驶,此处岛屿之间本就穿行无阻, 这里的人闭着眼睛也能驾着小船驶到想要去的岛屿, 江陵等人轻易地便上了一艘小船驶向圭屿。
江陵却没有问船家什么话, 她似乎忘记了打听林一声的事情,只凝神注目着前方的圭屿。
一刻钟后, 船只便渐渐靠近了圭屿。
圭屿位于九龙江入海口中心处, 周围水面宽阔,岛屿并不大,遍地郁郁葱葱,站在岛上最高处,遥望对岸, 只见一片水静潮飞,静谧非常。
江陵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忽听背后随从喝问:“谁?”
她心中一跳,不动声色地回过头看过去,见有一壮汉缓缓低头由石阶下走上来,随从见他不答也不抬头,几步上前挡在了江陵身前。
那壮汉恍若未闻未见,只顾自往上走,直到走近了,方抬起头来说道:“我听说有人要找林一声,是你么?”
他面色淡然,江陵却大吃一惊,她怔了半晌,那壮汉见她不答,不禁皱了皱眉头,便道:“到底是不是你?”
江陵心中惊骇,面上却不露,点头道:“是我。”
壮汉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道:“你们跟我上船罢。”
江陵的随从皱了皱眉,挡住江陵:“你是何人?单凭你这一句话,我们如何信你?”
壮汉翻了一个白眼,右手往怀中一掏,伸向江陵:“你若是找林一声,就应当知道这个。”
江陵垂眼看去,壮汉手掌中心的,却是一个小小木牌,牌上花纹……江陵心中惊骇愈甚,牌上花纹,与林展鹏交与她的链坠上的花纹一模一样!她对着那链坠看了无数遍,每一个纹理都如刻在脑海里一般,再也错不了一丝一毫。
可是,为什么是他?怎么会是他?
还有,要不要跟着去?
她咬了咬唇,抬眼道:“好,我们跟你上船。”
一个随从挡住江陵:“少爷,我们还是等一下……”
江陵打断他的话:“留一个人下来,其余三人跟我上船。放心,不会有事。”
壮汉转身便走,江陵顾不得再说什么,连忙紧紧跟上。
绕过石阶往下,面朝外海的崖下,静静地停着一船中等大小的海船。江陵停了停脚步,见壮汉毫不犹豫地快步前行,跳上海船,她回头看了一眼三个跟上来的随从,轻声道:“无论如何别离我太远。”
三人点头,江陵随即跳上海船,三人相继跟着也跳了上去。 海船早已起锚,只用一根粗绳挂住崖壁,几人既已上船,当即有人砍断粗绳、启帆,海船顺风往大海驶去。
江陵回头看着愈来愈远的圭屿,再看着即将擦身而过的中左所,心中百感交集,她缓缓地转过身,看着船头向她走来的人。
刘相一。
刘相一的模样老了些,毕竟海上风霜甚重,而刘三船队的日子这几年便没有很好过。然而他的精气神仍然如旧。
他看着江陵,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道:“完全不一样了。你现在叫什么来着?叫江陵?如果不是我好奇你的来由,派人好好地查了一查,还真不会知道原来你便是当年那个又黑又瘦满脸晦气的小子。怎么突然改了名字呢?”他好整以暇。
江陵却不动声色:“我原来便叫做江陵,林溟不过是化名而已。” 她转头看了一眼壮汉,见壮汉脸色忽地大变,紧紧盯着自己的脸,便朝他笑了一笑:“李四,好久不见。”
这壮汉正是当日在龙靖船上被江陵救了一命、相交甚笃的李四,龙靖的海船送货给江陵的第一年,李四押过不少次船,后来停运后,便再无联系。
江陵再没有想到,他竟然在刘相一的船上。
李四抢上一步:“是你在找林一声?”他是真的完全没有认出江陵,事实上自江陵那年从龙靖船上逃走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如今的江陵容貌身材都已大为变样,与当年那个黑瘦烂脸的样子全然不同,是以他要不是听到“林溟”和“江陵”这两个名字,再也不能把她和记忆中那个仗义狠勇的少年联系起来。
此时他心中便如适才在圭屿上江陵见到他时那般,满是惊骇。 江陵点点头,问道:“你是受人之托?”她指一指刘相一:“受他之托用林一声骗我上船?”
刘相一倒是一怔:“你知道是我?”
江陵点点头又摇摇头:“原来不知道,刚才听你说你派人好好地查了查我,便猜到了这是你设下的圈套。”
刘相一点点头:“聪明。比从前更加聪明了。”
江陵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真的有林一声的消息。”她笃定地望着刘相一,便算是刘相一的圈套,有林一声的消息定然是真的,因为,那个木牌上的花纹做不得假。
李四面色古怪,刘相一哈哈大笑:“我倒也不算是骗你上船,我真的有林一声的消息。”
江陵笑一笑,正要说话,刘相一指了指李四:“而且他也不是受我之托,因为,他便是林一声。”
这下子江陵真正呆住了,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李四:“你?你是林一声?你为什么……”
李四满口苦涩,只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
两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李四几次张嘴,仍然无法说出什么来,面对江陵的目光,他的头越垂越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