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Jas
时间:2021-02-25 10:46:49

  双宁在福州邓家商号的丝绸铺子里已经做了两年的掌柜,这等小事的决定根本不需问过江陵。
  启程的日子定在八月十六。
  汪晴虽知离别难免,日子将近仍是不舍,除了公事,能有余暇便来陪江陵说话。
  江陵其实也不舍得汪晴,她之前在衢州时便与汪晴十分感念投合,福州的三年相伴,两人彼此信任,情谊极深。又因皆是女子,惺惺相惜之情更重,彼此对世事的理解、处事的观念、行商的主张都极是相通,往往一言即出便是说到了对方心里头去,那种相知的感觉真是畅快之极。多少决定是两人畅谈中萌发并拍板,又有多少私下的话题只有对方才知道。
  这种感觉隐隐地像是与林展鹏之间,然而又有许多不同之处。
  回了浙江,虽然亦有不同的人相交,但要找到和汪晴一般的挚友便要再凭机缘。
  两人已经对以后的合作做了详细的规划,这些日子便只叙些私己话题——这些年来,她们是极少说这些的,太多的事情等着她们去做,太多的决定需要不断讨论切磋完善。
  花木葱笼中,两人细细碎碎地说着旧事,江陵对江晴如何帮助邓永祥东山再起的事情一直很好奇,汪晴便详详细细地与她说着她如何与邓永祥相识,如何因为邓永祥的相助而几次逃脱姨娘的陷害,又如何设计汪峰令汪峰不得不带着她出入珠宝行与海船,汪峰死后她回到福州如何决意夺回汪家财产,结果母亲被汪峰的儿子和姨太太逼死,因汪峰的儿子与邓永祥的大伯勾结,她愤而杀了汪峰的儿子和姨太太,和邓永祥如何合作夺回邓家……
  旧事其实惨烈,然而如今重提,两人却沉静而淡然。
  江陵靠在汪晴的肩上,轻声道:“汪姐姐,真好,这一切都过去啦。”
  汪晴微微一笑:“你也是,咱们都要好好的,以后只会更好。”
  江陵嫣然一笑:“是。”
  汪晴看着江陵几乎白到透明的肌肤,笑道:“你终于与六年前我初见你的时候一般模样了。”
  江陵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甚在意地说道:“是不是一样又有什么要紧。”
  汪晴点点头:“咱们这种抛头露面的人,还是别长成太好看的好。”
  她叹了一口气:“可是长得好看让人看着真是赏心悦目,心情都好得不得了。”她伸出手去摸了摸江陵的脸,有些嫉妒:“眼睛这么大,做贼挺好。”
  江陵和她一起笑出声来。
  笑声中,有人分花拂柳匆匆而来,两人抬眼看过去,却是邓永祥带着丁掌柜。
  江陵和汪晴诧异地站了起来,丁掌柜不是在漳州吗?漳州的铺子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邓永祥却是满面笑容,说道:“丁掌柜是来告诉咱们,月港的土地和铺子用了极廉的价格拿了下来,附近的地也购入不少。”
  江陵心中一动:“因为剿杀吴平战事将起?”
  丁掌柜瘦削的脸上一双鹰眼炯炯有神,他微微低着头道:“东家少爷明敏,月港要出售的土地和房子铺子近来颇多,但肯买的人出价不高,僵持了一段时间,上个月便大肆抛售起来。东家少爷令我不用管价钱高低,我便比旁人多出了些钱,全数拿了下来。”
  邓永祥点点头道:“八月初一戚家军数万人军队在月港誓师,之前军队纷纷开赴,消息怕是传得更早。”
  江陵心中赞叹,五个月前她便令丁掌柜开始不管价格高低尽量收购月港要出售的土地和店铺房子,没想到丁掌柜如此捺得住性子,竟等到此刻。至于比旁人多出了些钱是真的,能全数拿下来怕是使了手段了。
  她诚心诚意地行了一礼:“丁掌柜一向行事果断,令人钦服,能得丁掌柜,是邓兄与我的极大幸事。多谢。”
  邓永祥同时行礼,谢道:“还请丁掌柜在漳州府多多费心。”
  这是完全将漳州一府的生意都交于丁掌柜管理了。
  丁掌柜侧身避开,却道:“我有话想与东家少爷私下说。”
  江陵却道:“我与邓兄、汪家姐姐并无可隐瞒之处,丁掌柜只管说便是。”
  丁掌柜一怔,江陵神情温和而坚定地望着他,丁掌柜的眼神变幻不定,神情复杂地看着江陵。
  许久,丁掌柜点点头,后退一步,曲膝慢慢跪了下来。
  江陵低低地“啊”了一声,上前要扶住他,汪晴和邓永祥也惊异地退后两步。丁掌柜一向客气守矩不卑不亢,忽然行此大礼简直匪夷所思。
  丁掌柜却拂开江陵的手,静静地道:“请东家少爷站着。”他跪倒在地,然后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方才慢慢地站了起来。
  江陵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丁掌柜却仍然是那副不冷不淡的表情,只是说话的语气变得微微不同,他叹了口气,先是递过袖中一个物事。
  一个紫金链坠。
  和江陵颈项上挂着的紫金链坠一模一样的紫金链坠。
  江陵怔住。
  丁掌柜低下了头,手掌微微颤抖:“林运让我将这个紫金链坠交予你,并承诺,此后只要东家少爷在世一天,林家船队全供东家少爷驱策。好叫东家少爷知道,这五年里,林家船队已增至五只船只。”
  江陵不可置信地问道:“林运?”
  丁掌柜点头:“林运的船队如今停在大湾,货物也都已经卸在彼处,因战事已起,怕是货物无法久存,已经售出,不过船载有白银若干,等战事结束会运到月港交付予东家少爷。”
  江陵问道:“为何?”
  丁掌柜仍垂着头,语声微微颤抖:“因为东家少爷杀了刘相一和他手下,为林老爷报了仇。”
  江陵迅速反应过来:“你是说,林启阳的船队五年前在海上遇到的海盗和倭寇,是刘三和刘相一?”
  丁掌柜一直低着头,江陵只能看见丁掌柜的头顶,见他的头顶点了一点,又听他说道:“林老爷唯一的女儿也是刘相一杀的,十年前刘相一原想挟持她令林老爷的船队为他做事,却意外杀了她,此事在刘相一死后才为人所知。当日只见尸首,不见凶手,因为刘三刘相一当时还未与王家分裂,王家不会允许他做这等事情,所以他不得不隐瞒着。”
  江陵明白过来。
  林运是林启阳救下并收养的孤儿,是林启阳的义子,他极其尊重林启阳,自然想为林启阳报仇,也为林启阳的女儿、他的义姐报仇,然而刘三刘相一与倭寇合流在海上势力甚大,他无能为力。
  而自己杀了刘三刘相一,以及刘相一的手下。
  林运要报答自己,而丁掌柜告诉他自己有紫金链坠,林运当然便顺理成章地用这个法子报答。
 
 
第201章 一别珍重
  果然, 什么样的义父养育什么样的义子,便连报答的法子也是一模一样。林启阳因为林启瑞之父救了自己的母亲并使她安养天年,便决定了永远为林家卖命以作报答;林运则因为她杀了刘三刘相一, 便也准备要用一生报答她。
  江陵叹了口气:“林运不是说了,他义父用了三十年弹精竭虑为林家积攒财富,足以还清恩情, 怎么他又要赔上自己?”
  丁掌柜何许人也,立即便明白了江陵的意思,肃然道:“林运虽然做此感叹, 却主要是为了痛惜林老爷子一生奔泊不能安享天年, 独女惨死自己亦惨死, 林家却对此不闻不问, 其中愤慨委屈居多,却并非是不讲道义不守承诺之人。如今东家少爷为知交好友复仇,有谋有勇, 因一个义字, 生死置之度外, 既为林老爷父女报了仇,又有紫金链坠在手, 林运心甘情愿履行诺言。”
  江陵凝目望向他的头顶, 缓缓地问道:“那么,你又是什么人?”
  丁掌柜垂着头半晌不动不语,江陵也没有等得太久,料想他不欲多说,便笑了一笑, 转过了话题,重复问了一遍:“林运说, 只要我在世一天,林家船队全供我驱策?”
  丁掌柜郑重点头。
  江陵思忖良久,温声道:“林运曾不忿林老爷子终生为诺言忠义所困不得善终,而林运亦会有继承人,我却不欲旧事重演。终我一生为我驱策这种事情……”,江陵摇摇头,“虽说我自认会努力做到终生自律,但人都是会变的,我不知道我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丁掌柜,你去回复林运,这份好意我承受了,不过期限定为十年罢。十年之内,林运率领的船队为我所用,十年之后,恩义两清,各分东西。”
  丁掌柜怔住,他愕然抬头,待到他确认了江陵神情认真诚挚,不禁整个人微微发抖。
  十年,江陵今年才十六岁,十年后才二十六岁,她竟只要十年!
  江陵见他如此情状,干脆说得更清楚些:“其实我已经放弃林家船队这件事情。但是林运若不做出承诺,怕是难以服众,最难的是过不了他心中那一关,毕竟他自小受林老爷子以身作则的教导,是恩义必报。我既于他有恩,也不是不图报答的人,便接了这份报答,于他于我,都有好处。如此两清,岂不更好。至于一生则太长,大家不必勉强。”
  丁掌柜自然知道她迹近无情地将利益分讲得这么清楚是为什么,然而要拒绝这么大的财富诱惑,岂是这几句话能够抵得了的。
  他低头应道:“东家少爷既这么说,我会告知林运。那么我先告退。”
  他转身要走,邓永祥叫住他,温声道:“丁掌柜,此后漳州府所有生意,邓家退出股份,但来往流动照旧。”意即邓家在漳州府一府生意全归江陵所有,丁掌柜只为江陵服务。但生意上的一应来往照旧。
  汪晴望着邓永祥一笑,抢先一步对江陵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便算是我们送别你的礼物罢。”
  福建全境沿海州府皆有邓家生意,生意最好最盛当然是漳州与福州,江陵在浙江重启炉灶需要人手资金,自然是抽调了不少回去,为了她离开后邓永祥和汪晴方便管理,她亦退出了不少股份。在这一方面上,邓永祥汪晴和江陵早已习惯了账目分割清爽,生意归生意,友情归友情,这是他们的共识,唯其如此,方能长远。
  江陵低头思考片刻,朝邓永祥和汪晴点点头:“用我在福州店铺的股份相抵罢。”江陵在福州所占的邓家股份已经不剩多少,如此相抵,自然是江陵占了便宜,然则一来若是旗鼓相当邓永祥自然不肯接受,二来江陵全部退出福州,邓家的基础才会更扎实,意义大过实质,三来临别在际,这份礼受也便受了,此后自然有机会补上。
  邓永祥和汪晴相视一笑。
  丁掌柜心中长叹一口气,行礼告退。邓永祥几步上前笑道:“丁掌柜且与我一道走,我记得你甚是喜爱东平老窖,一起去大福酒楼喝上一杯罢?”
  丁掌柜自然点头,两人相携而去。
  汪晴手执着江陵的手摇了一摇:“想着一大批人都要跟着你走了,心里怪不得劲的,唉,早知道让你参加了我的婚礼再走了。”
  江陵噗嗤一笑:“后悔了吧?”
  汪晴嗔了她一眼,凤眼微挑,眼波流转,那股天然的媚态和英气竟能结合得□□无缝:“才不会,我没有你长得好看,你必会抢了我的风头,我是不依的。”
  江陵扑在她肩上笑,笑着笑着也是心生不舍:“汪姐姐,我明日便走了,再相见不知何时。”
  汪晴隐隐知道她的想法,不禁叹了口气:“我这边甚事也没有,只管好好经营便是。可是你……你要做的事太多,也太艰难,你千万要珍重,再不要像这次这般行险,这可吓死我们了。”
  林溟原本不叫林溟,本名叫做“江陵”,是一年多前被戚继光身边的卢将军一言喊出的,自此她便不再以林溟的化名出现,而用回了本名“江陵”。也是在那个时候汪晴才知道江陵原本是龙游江家的遗孤。龙游江家,汪晴自小便知道的赫赫珠宝世家,是当年她父亲汪峰谎称一向都是将珠宝卖予珠宝第一家的江家。
  江家灭门是行内人人皆知的事情,当时亦有各种议论,然而汪晴身在福州,距离千里,自己又是自身难保,当然对此并不关心。而事隔多年,便算有各种议论和疑惑也都烟消云散了。便连江家,也渐渐不再被人提起,似乎那些年里,那个风姿仪章卓然众人的儒商,那个不显山不露水却稳稳立于“珠宝第一家”的江家,从来不曾存在过。
  江陵并未提及灭门之祸的隐情,然而汪晴想到当年她如此幼小却宁可逃离林家也不能被人认出的窘境,又想起她宁可划伤自己的脸的决绝,便知道江陵身世当中可能存着天大的危机,也隐隐猜到江家灭门的背后怕是有着天大的秘密。
  然而江陵只字不露。
  汪晴了解江陵,江陵不想连累她,就像当年她不想连累江陵一样。
  只是她实在太过担心江陵,江陵只身犯险,击杀刘相一,炸掉大船的冒险行为,令人想起来便心惊胆战——每一着都是险死还生。虽然她其实已经备足了后着,但是那些后着其实也是险之又险。
  汪晴知道她存着要为林展鹏复仇的心,却再也没想到会如此激烈决绝如此奋不顾身,那大海船上她一身血衣独自对峙三个海中巨盗的情形,汪晴再也不想看到。
  而江陵只字不提的江家背后的事情,汪晴只觉得,只怕更加惊心动魄。
  她握紧了江陵的手,切切地说道:“江陵,要先顾好自己,什么都不重要,活着才最重要。还有,你要记住,你还有我们可以帮手。”
  她加了一句:“有时间我会和商队一起去看你。”
  江陵笑着点头。
  次日,八月十八,江陵启程。
  太阳还未升起,露水仍在枝头,江陵回家的队伍便已经从邓宅中出来,整支队伍足有百来人,加上箱笼行李,浩浩荡荡,一路往福州城西门而出。江陵大伤初愈,并未骑马,坐在马车里,汪晴陪着她,两人脸上带着笑,低声说着话。
  直至送出十里,两人方依依惜别。邓永祥牵着马在队伍一旁等着她,汪晴跳下车来,却回头一笑:“江陵,你看这是什么?”
  江陵见她笑着向自己招手,便也下了车,汪晴将一匹马的缰绳递到她手里,江陵一怔,才发现汪晴手中牵着的并不是江晴惯骑的那匹大黑马,这匹马是她未见过的,一人高的马身匀称高大,毛色棕红顺滑,闪闪发光。她方一转头,便一眼对上了马儿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大得出奇的湿润瞳仁里照出了她的影子来。
  马儿的眼睛啪嗒啪嗒眨了两下,头挨过来碰了碰江陵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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