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他当然早就想过这个法子。但是,他要的是万无一失。一动不如一静,只要动了,就无论如何会有破绽。他是四品官员,自然有自己的站队,许家勾结倭寇灭门林家,此事惊心动魄,一旦入了官府势必轰动朝野,许家并非没有官府靠山,一旦对方反击彻查,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出了一点点纰漏都是要命的。万一被查出来,那么林展云依旧前途尽毁不说,他原本虽会受牵连却不会太大,可是如今他经了手那便也万劫不复了。”
所以,陈知府陈舅父是绝对不会动的。
三水其实已经隐隐猜到,只没有这么清楚明白罢了。他和四明相视无言,林家和陈知府这么做,是错的吗?他们不知道,也许情有可原。
只是他们不会再回到林家。
四明对江陵道:“我和你一道去林家。”
江陵点点头:“好。”
三水心中叹了口气,摇摇手:“快走吧你们。”
江陵诧异地看着他,他两只手使劲搓了搓脸,露出一个正常的笑容来:“没事,想到不能亲眼看着许运豪获罪,会很遗憾。”
他倒从来没怀疑过江陵不能扳倒许运豪,这些年他和家宝搜集了许运豪的其他许多罪证,只不过都不足以实证是他本人所为。这便需要江陵设计了。
江陵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那人这般丑陋的嘴脸,少看些,生的宝宝才会好看些。”
这话题转的,三水愕然,四明和家宝心情再差也忍不住失笑。
三水啼笑皆非地指着自己的脸:“我少看些?不是你嫂子少看些?”三水的第三个孩子即将出生。
江陵才不管这些,她振振有辞:“你看得多了,自然面相就受影响,老人说的晦气呀什么的都会暂时留在你面上,嫂子天天看着,自然就会对胎儿有影响。我说得不对么?”
家宝拍着大腿狂笑:“很对,很对,很很很对。”
三水再老成稳重的脾气,也忍不住气道:“快滚快滚!”
笑声中四人并肩走出大门,等仆人牵出马来,江陵和四明家宝利落上马,只挥一挥手,便乘着暮日余晖挥鞭驰马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3047-3147,嘿嘿。字数比之前多哦。
第207章 我要记得
龙游位于大盆地中间, 在金华府与衢州府之间,因此金华府离龙游甚近,骑马只需一个多时辰便到了。 离龙游城还有一里路的时候, 江陵的马慢了下来,时辰已近戌正,星光满天, 秋色正浓,稻田全是金黄。一条阔大的江流自远处缓缓而来环绕着城郭,水声入耳只觉清凉。
过了桥后, 江陵下了马, 四明和林家宝正要跟着下马, 江陵却静静地道:“你们先回去吧, 帮我把马也牵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
四明和林家宝想说什么,想一想又没开口, 四明牵过浆果的缰绳, 点头与林家宝转身离去。
这个时辰的龙游城里, 一片静谧,不见人影, 只偶尔能听到狗吠声、巷里人家的低语声和婴儿啼哭声。星光洒在屋顶和地面, 微弱而美丽。江陵沿着江慢慢地走着,时已入秋,白日虽然还是炎热,晚间却已经极是凉爽,江风吹来很是舒服。
她走了很久, 夜色愈来愈浓,星光越显明亮。
她终于走到了九年前她站着的地方。树依旧, 眼前的废墟依旧,江陵靠在大树上闭上了眼睛,在这里她曾经度过了一生中最黑暗的三天,因为那三天,她可以忍受以后一辈子所有的苦难。因为所有的苦难加起来都没有那三天那么暗无天日、那么绝望如死。
一夜之间,她从一个锦绣堆里的娇小姐,从一个父母手掌心里的珍宝,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变成了街头的乞儿,不,变成了逃亡的乞儿。从此她再也没有停止过脚步。
这里是她的家,就算是废墟,也是她温暖的家,再也回不去的家。可是就算再也回不去,她也一直在努力,用了九年,她终于,回到了这里。
阿爹。
一滴泪,从江陵的眼中落下。
我回来了。你的陵姐儿,你的囡囡,回来了。
泪滴越来越多,越来越大颗,一大滴一大滴地掉到脚下,脚边的草丛仿佛缀满了露珠,不堪重负。
江陵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仿佛要把这许多年的恐惧、愤怒、悲痛、哀伤、思念通通都流出来。
她的喉头慢慢地发出了低低的哀嚎,这是一只满身是伤的小兽发出的哀嚎,江陵痛哭失声。 这么多年,她再也没有这么哭过,因为不能哭,因为要提着这口气好好活着,好好长大,好好学本事。
天上的星辰们眨着温柔的眼睛看着这世间,看着她,江陵哭得无法支撑自己,坐倒在地。在这里,她仿佛能感觉到阿爹他们在看着她,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她的肩、她的背,了解地、安慰地、歉疚地。
她哭了很久很久,像是要把这九年的眼泪一次都流尽。
直到夜雾升起,星光渐淡,江陵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她靠着大树根,抽噎着,抱着膝,望着眼前,眼前一片模糊,她又用力眨一眨眼睛,把眼中的泪眨掉,定定地看着前方,眼前仿佛有火光冲天的幻影,江陵摇摇头,又眨了眨眼。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了昔日的江宅,眼前的废墟。
眼前的废墟残破无比,杂草丛生,荒凉如死,比之六年前那一次和林展鹏一起拜祭的时候更显残破荒凉。那些幽静华美的屋宇花树亭台楼阁仿佛是一个梦境,从不曾存在似的。
看着看着,眼中又蒙上了泪,她泪眼朦胧却固执地往前望着,死死地望着。
抽泣声停下,江陵胸口发痛却觉畅快,远处的天空雾气浓重,已经看不清天上星辰,她忽觉后方不远处似有动静,像是有人想要走近她,江陵正要回头,身旁却已经有人蹲了下来。
她转过头去,天太黑看得不是很清楚,只看到一双极亮的眼睛,江陵哭得久了有些头晕,反应便有些迟钝,此时才想到警觉,立刻便想要站起来,只一动,那人便低声说:“是我。”
此时她也认出了这人,俊朗的面孔,关切的眼神,竟是龙靖。
江陵这才吃了一惊,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你……”
龙靖轻声道:“我要去京城,在宁波上岸,要到杭州乘船北上,索性便顺路来看看你。你伤重之后一直不能相见,江洋和我都很不放心,他还在海上,我既到了岸上,那便总要亲眼看看才行。”
他看着江陵满面泪痕,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擦下脸,待会儿脸该干了。”眼泪是咸的,海水也是咸的,任由它在脸上风干可太不舒服了,他没有让眼泪风干在脸上的经历,海水可是有得是。
江陵与他虽不算熟,却因为他与江洋情分极好,心理上便自然并不见外,接过帕子细细把脸上的眼泪擦干了,然后把帕子拿在手上,说道:“我回去洗干净了还给你。” 龙靖从她手上拿过帕子,笑道:“哪里来的这许多讲究,你还不知道我们在海上有多邋遢的吗?我这帕子要不是来之前因为换衣服匆匆换过一张,早跟咸菜似的了,不敢拿出来给你用的。”
江陵被他逗得低下头微微一笑。龙靖又道:“江洋得知你无恙之后,就又去南洋了,这次要多运些金银过来。你知道的,他在苏门答腊有个金矿,这些年一直派人在那里炼金,趁这次海上平静,他打算把炼好的都运回来。”
江陵有些忧心:“会不会很危险?”
龙靖摇摇头:“明年是‘王’字船队回来的时候,我估摸着他会想办法跟着一起回来,那便没有什么危险。”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江陵忽道:“过一段时间,我也要去京城。”
龙靖眼睛一亮:“那敢情好,回头在京城见吧。”
江陵摇摇头:“我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你能在京城呆多久呢?未必能见上。”
龙靖笑了一笑,却不回答,他蹲得久了,腿有些麻,便也坐了下来,和江陵一起望着面前的废墟。
一声夜鸟的啼叫从头顶掠过,天越发的黑了,就算是两人一直呆在黑夜里,眼睛早习惯了黑暗,此时也是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不能看见彼此,更别提面前的废墟了。龙靖惯见这等景象,知道是天快要亮了,便静静地陪着江陵坐在那里。
黑暗中,江陵却忽然开了口:“这是我的家。”
龙靖只觉心头一震,他转头要看江陵,却发现什么也不能看见,
这里是哪里?
他适才找到江氏珠宝行,四明说,沿着江走,再折往西走一里,有一个极大的废墟,江陵应该在那里。四明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龙靖本想问那是哪里,便没有再问,只是走到一半问了路人,路人说,那是从前的江家。
龙游,江家,江宣,灭门。
这件事他当然知道。他曾经以为江洋是江家的人,但是江洋说不是,江洋不会骗他,那么江陵也自然不是。
可是他刚才站在一旁看到江陵一直望着眼前的废墟,然后是长久的痛哭、小兽般的痛苦低嚎、似乎怎么也流不净的眼泪……他其实便有些隐隐的明白。
那时候,龙靖便如醍醐灌顶,灵台一片清明,所有的一切,所有他曾经深觉好奇疑惑不解的一切,全都有了答案。
他知道江宣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当年都极是幼小,也都说早已身亡。如今他知道江陵就是江宣的女儿,绝不会有错,因为只有她才能是江宣的女儿。
江陵现在对他说,这是她的家。
他转头凝视着江陵,虽然其实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知道江陵就在他凝视的方向,很近。
也许是因为她知道他什么都看到了,也许是因为她对他有了足够的信任,不管是因为什么,他只知道,她亲口告诉了他她最大的秘密。
事实上就算所有人都有所猜测,只要她不亲口说出来,那便只是猜测。而为什么不说?自然有原因。
江陵的声音低而清晰:“我有时候觉得早慧不是一件好事情,有时候又很庆幸我一直清楚地记得幼年许许多多的事情。如果不记得了,也许我不会这么痛苦,可是那怎么行呢?我有那么好的阿爹,那么好的阿娘和太太,我怎么可以不记得他们?”
第208章 柳家包子
因为太黑, 因为看不见任何东西,江陵的声音显得非常清晰,低低的, 好听的,带着点苍凉。
龙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很想拍拍她的肩, 也很想摸摸她的头,想安慰她,可是也许静静地听着, 才是最大的安慰吧?
江陵停了一会儿, 才又说道:“我记得阿爹说的很多很多话, 每一次伤心的时候就又能忽然想起来一些, 每一次遇到难事的时候也能想起来一些,就像他一直都在我身边说着那些话安慰我、鼓励我。你信鬼神么?”
她的声音似乎近了一点,龙靖知道她转过了脸来, 他点点头, 想到她看不见, 正要说话,江陵不等他回答又接下去说:“我相信。我相信他们在另外一个地方好好地生活着, 等到以后我也能去那个地方的时候, 他们就会来接我。我们只是短暂地分开而已,只是,我看不见他们而已。可是也许他们是看得见我的,所以我要好好地做到最好,让他们看到, 我很好,不要担心我, 我会像他们曾经希望过的那样长大。”
她低低地说道:“在阿爹心里头,女子男子无甚区别。你名唤江陵,陵之本义,是表示山的高低上下;陵又通凌,意即超过、超越,所谓陵云陵霄,阿爹望囡囡志气高远,要越过寻常之辈。”
江陵的语声微微停顿颤抖,最后一句话微带哽咽。龙靖终于没忍住,依照着之前的方位,慢慢地轻轻地将手掌放在她的肩头,低声说道:“你阿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当然他在家业上在行商上极了不起,不过我觉得,他能说出这番话,才是最了不起的。”
他有句话没有说出来:要是我阿娘能遇到你阿爹,定然是知己好友。
江宣的话是惊世骇俗的,因此他也只是在家里说说,因仗着家势不同,女儿可以由着心意养,由着心意随她自由,所以无所忌惮。可是如果扬之于世间,便容易为世所不容。可是龙靖由母亲养大,在海上自由生长,这番话于他来说无甚不妥,这个观念于他来说也再自然不过。
只是便算如此,他也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嘴里明确地听过这般说出来的。
他想,所以,才会有江陵。
天色终于破开一条裂缝,天地间的浓黑被稀释成薄薄的苍青,暗而亮。
龙靖看见了江陵在这样的天色下白得发亮的脸,只有下颌的一滴眼垂垂欲坠,他的手指动了动,收回了放在她肩上的手。
江陵伸手抹了抹脸,站了起来:“天亮啦,走罢。”
龙靖也跟着站起来,说道:“好。”
初秋的凌晨时分其实是有些寒意的,只是两人都并非娇生惯养,这些寒凉根本无妨。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慢慢地越走越远。
等他们走到街巷附近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人们已经起床的起床,做饭的做饭,街上的摊贩也已出现,早点铺子都开始开门,整个城市都活泛了起来。
江陵慢慢地走着、看着,忽然说道:“我请你吃早食罢?”
龙靖笑着应道:“好啊。江洋以前老跟我说他家乡有很多特别好吃的小食,你既然请我,那我就要多吃几样,回头回去馋馋他。”
江陵终于也微微绽开笑意:“他以前……”她心中一酸,大哥哥以前其实并没有吃过多少好吃的吧?
他们已经快要走到南门街,南门街一向是早食街,许多店铺都已经开门做生意,走贩们也挑着各式挑子走街串巷卖早食了,有小馄饨挑子、豆腐脑豆浆挑子、糯米饭挑子、豆腐圆子挑子、米线挑子、煎馃挑子、水晶糕挑子、蒸米糕挑子……琳琅满目,香气盈鼻。
一夜未睡,两人都有些饿了,龙靖是每走过一个挑子都要探头看看,然后又看看江陵。
江陵却只是往南门街走去。
天色还早没几个客人,但一条街上的香气各式各样,都在向他们招手,南门刘的包子、张家馄饨、吴家猪肠米、方家发糕……人或者不一样,招牌都在,也有的换了招牌换了人,大多却还是和九年前一样。
龙靖跟着她一直走到街尾。然后江陵站住了。
街尾是一个包子铺,只一扇开门,因为天热,蒸包子的大炉子便放在外面,蒸屉上热气腾腾的水汽表示着包子既将开始蒸上。门里大大的案板边站着一个满脸胡子的高大汉子在用力地揉着面团,面团在他手下随意变幻着形状,最后搓成一条面棍子。然后他一个一个地扯下压成剂子,再擀成一个个中间厚四周薄的圆饼,大勺的馅舀上去,一双粗大的手如绣花一般灵巧地把面饼四周捏成褶子收拢,只留一个小小的口子,蒸屉上便出现了又一个漂亮的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