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景天长在高寒之地,距陇原最近之处也要二百余里。且不说远近,单采它的凶险都令人咋舌。你是如何买到的?”韩城问她:“花了多少银子?我给你。”
引歌一听他要付银子,忙摆手:“韩将军万万使不得,是...”引歌急的有些语无伦次,是了几回方说道:“是从前在京城一个姐妹送的,没花银子...”
“哦。”
“那我也要谢你,那红景天救了我半条命。”韩城坚持要谢她,这令引歌不安。他将她带出京城,她视他为救命恩人,心中总觉得亏欠,好不容易能帮他一回,而今他又要谢回来,这又令引歌心事重重。
“在您府上教书,就当帮了引歌吧?”她小心翼翼说道。
韩城终于发觉引歌不是在推脱,是真的不需要他答谢。于是点头:“也好。无论如何,多谢你。”
引歌长舒一口气,转过头去。雪将黄昏吞没,天早早的黑了。只有街边那一盏两盏灯笼的微光,脚下的路坑洼,引歌一不留神闪了脚,身子向一旁倒去,韩城眼疾手快拉住她胳膊,拽小鸡崽一样将她扶值,不费丝毫力气。
引歌的胳膊在宽大的衣袖中平日里显不出什么,韩城这一握发觉到她的伶仃。即便在江南,这样的伶仃也算少见了。
韩城想起他受伤昏迷那些时日,睁开眼时看到引歌正在为他擦手臂,见到韩城睁眼忙站到一旁解释:“有一日来您府上送东西,被土堆校尉留下了。土堆说您府上没有女子,找了一个哑姑粗手粗脚...”她急于解释,生怕韩城误会。
韩城哪里有精神误会,只对她说:“给你添麻烦了。”
引歌又摆手:“不麻烦,只是煎药喂药,不是粗重的活。”哪里不麻烦,韩城昏迷之时不喝药,一只手死命抓着她手腕,要将她手腕捏断了。引歌用尽各种法子他都不张口,后来还是让土堆掰开他嘴。每一次都如此。
韩城听她说了那几句又沉沉睡去,再睁眼之时她端着一碗热粥。就这么一粥一饭的照料他,他熟睡之时她便跑去学堂,两头奔忙,没叫过一声苦。
韩城偏过头看她,见雪将她头发、睫毛都打湿,整个人更显伶仃。便忍不住多说了一嘴:“陇原风沙大,你平日里还是要多吃些。不然到了开春,一阵疾风能将你刮跑。”
引歌忙应道:“是,待会儿回去便多多吃,吃一碗面。”
“多大碗?”韩城问她。
引歌将双手比在一起,比出一个小小的碗口:“这么大一碗。”她平日只用半碗便会撑,今天说要吃一碗已然是用了十成力气了。
那么小一碗,不够韩城塞牙缝的。韩城腹诽,却不多说,沉默着将她送到家门口,便速速回了府。
第二日清早,韩城刚起,便听到外面敲门声,他站在门口见引歌带着一群娃娃,规规矩矩站在门外,见到韩城齐声问早:“韩将军早。”
韩城点点头:“好好读书,长大考取功名。”他自己少时不读书,还是这几年被荀良逼着拿起书本。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此言甚是,韩城认。是以真心希望这些小娃娃读有用书,做有用人。
“是。”娃娃们又齐齐应了,而后速速进了那间屋子,不出片刻,韩城听到引歌的声音传来:“今日咱们学《道德经》...”
韩城站在那听了会儿,这才打马去营地。傍晚当他回来之时,见到桌上放着两荤两素四菜一汤,冒着热气。看门大爷说是引歌先生做的,以示感谢。
韩城点点头。这下算是略微懂了引歌这个人,是你予她滴水之恩,她当涌泉相报这样的人。虽瘦弱,却有风骨,值得钦佩。韩城夹起一口菜送进口中,菜中有江南也有陇原,风格自成一派,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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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澹在宫中也醉了茶。
起因在舒月请宋清风进宫,二人拉着他吃茶,与他讲些民间的风花雪月。起初云澹云里雾里,不知她们讲的是什么。直至讲到姑苏城外有个才子刘德,与妻子和离后发觉世上美人无数,心上人却在蓦然回首处,于是又巴巴追上去。三天一封情/信,两天一个信物,不仅如此,将那女子家中的诸事大包大揽,不出半载,二人又开开心心成了亲。讲到这云澹便懂了,开口问道:“真叫刘德?”
?舒月一愣。
“刘德可不像才子的名字,倒像闹市中屠夫的名字。”
…舒月心道你真是个棒槌,你娘亲纵横天下数十载,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开窍的。忍不住叹了口气。
云澹却笑出声,转头问宋清风:“宋先生,当年您与丞相和离,最终又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宋清风微微红了脸:“这…说来话长了。”
“倒是无碍,从前只听过囫囵大概。学生洗耳恭听了。”
宋清风见他这般,便轻声说道:“那仅止于今日,可不许对旁人说。若是旁人知晓了,他要挂不住面子的。”而后轻咳一声,立直身子,姿态便起了:“那会儿和离,我本不打算再理他。无奈他一直纠缠,写江湖话本叫人送给我,寻个辙子便来寻我,还拉拢三哥。不仅如此,我想去游历江南,他巴巴的追了过来…”
舒月打断她:“讲一讲你与荀锦的事。”朝宋清风使了个眼色。
宋清风自然明白,于是说道:“那会儿呢,我也风华正茂,家父与荀家有私交,便有意撮合我和荀锦大人。荀锦…当时我是动了心的,若是澜沧不追到江南,恐怕我要守不住心了。所以呢,这女子诶,在大好时光下,是不会缺男人爱慕的,不定对哪一个动了心,一头扎进去,便再也没有回旋余地了。澜沧胜在赶过去的时机…”
“可不是?”舒月接过话茬:“那会儿欧阳澜沧巴巴追到江南,还被朝中大臣笑。再看眼下,哪一个有他过的舒心?这人呐,该低头时就低头,不丢人。”言罢又与宋清风聊起其他,都是寻常人家的琐碎之事,云澹静静坐在一旁,也不插言,生生喝了一下午茶。
到了夜里,躺在床上,醉了茶,心思烦乱。想起宋先生那句“这女子诶,在大好时光下,是不会缺男人爱慕的,不定对哪一个动了心,一头扎进去,便再也没有回旋余地了”呼吸一滞。不免坐直身子,想起荀肆和韩城,心中痛意弥散。听了一下午风月故事,这会儿突然觉得自己不战自溃,还不如那刘德呢!
患得患失,喜忧无常,胡思乱想,不知所措,少年不如。
直折腾一整夜,眼底乌黑,外头雪后初霁,云澹才彻底搞懂荀肆要的真正是什么,心中奢望他懂的还不算太迟。
第78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六) 肩上是江山和你……
昨夜小楼听雪, 清早换了人间。
云澹站在兵器室里,看着宫人将那些兵器一一装好。千里马在一旁叮嘱:“哎呦, 轻点,坏了砍你头!”
云澹忍不住制止他:“别整日砍头砍头,你砍过谁的头?”
千里马嘿嘿一笑:“奴才知错了。”而后扭头道:“轻点轻点,坏了打板子!”
云澹见他屡教不改,便也不再做声,想起荀肆在这兵器室舞枪弄棒那些日子,乒乒乓乓的声音至今还响在心头上,也不知她还愿不愿收下他的心意。眼见着那些兵器装好了, 抬上了车。出了门对外头的云珞说道:“山高路远,拜托你了。”
“就没有旁的东西带给她?”
“譬如?”
“一封信?口谕?”云珞提醒他。
“那你等我片刻。”云澹走进书房,拿起毛笔, 琢磨许久才落笔, 写了撕, 撕了写, 最终画了一幅小画装进信封,一个字没有。写了字她恐怕也不爱看, 倒不如一幅画来的实在。
“那臣便启程了。”云珞将信塞进衣襟。
“去吧。”
“殷家的事…”
“欧阳澜沧在处理, 该如何办就如何办,你不必担忧。”云澹顿了顿:“见了她给朕来封信, 让朕知晓她过的好不好。”
云珞见他这般啰嗦,忍不住笑出声来:“自己去多好?”
云澹摇头:“眼下着实走不开,有要事处理。若是为了她撇下这江山, 她会看朕不起。待处理了乱局再去。”
“晚了若是她有了心上人呢?譬如跟韩城生米煮成熟饭…”云珞与云澹相处久了,也不似从前那般拘谨,这会儿也敢逗他一逗。果然, 云澹皱了眉:“那便是命。”
“成。那臣弟这就走了。”云珞朝云澹拱手施礼,带着几车兵器浩浩荡荡出发了。途经永安河,见到程素正在教几个小人吹糖人,便叫停马车:“等着,我有事。”下了马走到程素面前,唤她一声:“程姑娘。”
程素抬头见是他,又看他身后浩荡的排场,微微笑了:“小王爷这是要去哪儿?”
“出趟远门儿。”云珞从她手中拿过一个糖人儿,仔细看了看,将其插在旗杆的缝隙中。
“祝小王爷一路顺风。”
云珞在程素家中用过几回饭,又日日与程母学生意经,早与程素相熟。遂问道:“你想不想去走走?之前不是说天下那么大,想游历一番?”
程素摇头:“那都是往后的事了,父母在,不远游。”
“成。”云珞转身走了几步,又调转回来:“我这回大概去三月左右,回来将近开春了。你若有事就去找孙掌柜,她会照料你。”
“那便多谢王爷了。只是昨日与母亲商议,大仇得报,京城也不必久待。待过了年,天气暖些,小女便与母亲打道回府了。这些时日多谢王爷照拂。”程素所言属实,二人在京城住不惯,想来想去,还是要回去。在老家开一间铺子,为母亲颐养天年。只是这话说出来,令云珞心头一空:“定了?”
“定了。兴许与王爷碰不上了,在此先行与王爷拜别。祝王爷顺心顺意。”
云珞知她不打诳语,是以点头:“好。那便就此拜别。”翻身上马后,又看了眼程素,她正笑着颔首,云珞朝她扬了扬下巴,脸上笑意盎然,鲜衣怒马少年郎。
云澹看云珞出了宫,一回身,见舒月站在他身后。
“这一车车的往外头拉什么呢?”舒月打趣道。
“她在宫内时常玩的那些玩意儿。”云澹见舒月眼神一闪,要算计他一般。转念一想,不能,自己亲亲的娘亲,哪能呢!但心中那股子疑窦却消不了,又看一眼舒月:“父皇呢?”
“永明殿里等你呢!”舒月说完随他一道走,口中却还说着:“你是准备将宫中这些玩意儿一点点倒腾去陇原?在陇原建个行宫?那也忒远了些。”讲完兀自笑出声,心中多少宽慰一些,不管怎样,他终于想通了,能低头了。哪怕这手段跟小儿玩闹一样呢,却是一颗赤诚的真心。
云澹与舒月一同进了殿,见景柯正拿着一本折子在看。他随舒月浪荡十余载,这会儿看这些折子倒也有趣。见云澹进门便问道:“荀良说北敕派太子前来议和,你如何想?”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北敕北都眼下不太平,之所以前来议和,许是他们的缓兵之计。但眼下紧要的还不是此事。”云澹看了景柯一眼,而后从奏折最下方拿出一份密报来:“您瞧瞧。”
景柯见他神情肃穆,拿起来细细读了,浓眉不由皱起,问云澹:“此事当真?”
云澹点头:“消息可靠。”
“那你预备如何解此题?”
“儿子想亲自去一趟无盐镇,朝中琐事还请父亲代劳。”
“去无盐镇?”一旁的舒月终于说话,拿过那封密函看了,这才说道:“是要去无盐镇。依我对穆宴溪和春归夫人的了解,他二人也定然会全力助你一臂之力。朝中诸事不必担忧,还有你父皇和欧阳澜沧荀锦等人,再不济,请穆老将军出山。”
“那儿子便谢过父母亲。”云澹朝他二人弯身:“儿子明日便启程。”
云澹为帝十余载,肩头扛着大义百姓的日子。此时儿女情长已无暇顾及,只在心中暗暗奢望荀肆能等他,哪怕她身边就站着她曾日思夜念的韩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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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瞬还是晴天,转眼便北风呼号,夹着巨大的雪片子,斜着落下来。小羊紧紧缩在一团,远远望去,像一朵巨大的棉絮。荀肆的马受了惊,前蹄抬起,嘶鸣一声,而后被荀肆死命按下,带着它寻了一个山洞将它绑在那,这才朝韩城和呼延川那走。
“点完了?”韩城大声问眼前的土堆。
风将土堆的账本子吹的呼呼作响,他用衣袖挡着,拼命睁大眼睛又对了遍数,而后说道:“点完了,数对得上。”
荀肆走上前去抱住一头瑟瑟发抖小羊:“哎,就是你,又回来了吧?待你长大了就炖了你。”风将她的声音吹到呼延川耳中,令他对荀肆的恨意又深了些。
“既是对得上,那孤便启程回北都了。”呼延川走上前去,大声说道。
“不是要待月余?”荀肆问道。
“不了。”他倾身上前,凑到荀肆耳边,声音被北风吹的寒凉:“待孤来娶你。”
“什么?”荀肆听不清他的话,只得大声问。
呼延川意味深长看她一眼,而后迅速后退,见荀肆眉头皱着,大笑出声,翻身上马,朝荀肆拱手:“再会。”扬鞭而去,片刻不留。北敕人马术高明,即便在这样的风雪中也不见他费力气,稳稳坐在马上。
荀肆偏着头思量片刻,而后对韩城喊道:“韩城哥哥,我觉得咱们马上要有大仗要打。”
“为何?”
“他此番回去,八成要谋权篡位。”荀肆将他吃酒之时无意之言讲出来听了,而后笑出声:“你说若是他当真谋权篡位,是成是败?”
“你期望他是成是败?”韩城问道。
“成败无所谓,打谁都是打。只是阿大和宋叔这几日眉头紧锁,似是有心事。”荀肆凝神思量许久,也想不出为何。这会儿风终于见小,荀肆的脸上被风雪打出几道红痕,手摸上去微微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