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她听见屋里传来什么动静,以为是杨眉回来了,根本就没有多想, 甚至还主动为她打掩护。
可藏在屋里的人分明就不是杨眉。
一来杨眉的手劲没有那么大,再则身高以及失踪前的孱弱体质也并不足以支撑她去偷袭别人,最重要的是温浓能够感觉得出来当时袭击她的是一个男人。
可这里是深宫大内的太后行宫, 禁军侍卫进不来, 寻常太监断不敢这般造次。至于曾经怀疑过的容欢……也不会是容欢, 温浓可以笃定。容欢曾经拉过她的手, 他的手不能说比女人还纤细, 至少也是修长白皙指骨分明。可袭击她的是只成年男子的手,掌心上布有厚茧, 像个长期抓刀握剑的练家子。
联想到即将到来的生辰宴, 这人难不成是刺客之一?这种认知令温浓不寒而栗, 可先不说他为什么会藏在她的屋里,对方现在把她捆绑成这副模样的目的又是什么?
就在温浓越想越后怕之时, 耳朵一动,她听见木门推开又阖上的声音。中间穿插几声重叠的脚步,就像是打着几团绵布上, 又隔了好几层门板透进来的。也不知是对方说话太轻还是彼此隔得太远,温浓只觉心跳如鼓,耳鸣得厉害,险些就把他们的话音给盖了过去。
“等事情一过,我们就把她一并运出宫。”
说话的声音意外耳熟,温浓隐约觉得肯定在哪听过,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直到对话的另一方开口,温浓才幡然醒悟——
“人呢?”
比起前面说话的那个人,温浓更熟悉现在说话的这把声音。只不过相较于平时在她面前摆出来的老实木讷,这时候的声音听起来不仅寡漠冷情,并且极具一定的攻击性。
受到攻击的另一方显然也是这么觉得的,声音透着受伤的忿然:“老大,我们也是想帮你……”
“我问你人呢?”
这一次的话音比上一次咬字更重,隐隐透露话者的威严与冷断。对方没再出声辩解,紧接着温浓就听见窸窣的声音变得很近,嘎吱什么打开了,漆黑中出现一片微光,淡淡透入蔽目的黑布之中,令双眼不适的温浓不由自主瑟缩了下。
“她好像醒过来了。”打破黑暗的声音并不意外,显然是算过时间,知道大概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温浓蹙眉,在听见对话之前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她或许会选择装睡,可现在她却不想这么做了。
有人伸手轻轻托了她一把,试图令她倚坐在箱体的姿势不那么屈就,被温浓侧开身子拒绝了。那人的手下语气因此变得更加忿恼:“别管她了,反正她又看不……”
“你出去。”
过不久,温浓听见重重把门带上的声音。出门之时带进来的冷风吹得她双肩瑟缩,不过很快就被什么所抵挡。即便双眼看不见,但温浓依然能够感受对方的温度,知道他为自己挡住了风。
他把手下支走了,自己却留了下来:“我帮你取下布团,你别出声。”
温浓正犹豫,对方已经先一步动手取下来了。一时间解放的口舌以及酸软的下颚令她缓不过劲,对方似乎好心想要替她揉一揉,还没碰上就被温浓警惕地避开了:“你别碰我。”
“……我不会伤害你的。”
与适才面对手下的冷酷截然不同,他在面对温浓的时候永远都是小心拘谨,一副受了伤的委屈模样。温浓心中自嘲:“那你把我放了呀。”
对方并没有那么做,默不作声与她对峙,温浓就更烦了:“我说过我不会跟你走的。”
“不是我让他们绑你回来的。”
“可他们是因为你才这么做的,少班主!”最后三个字咬牙切齿,如果事到如今温浓还听不出他是谁,那可真是白纠缠了这么久。
山狼班主缄然:“那些人心地不坏,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你不也说过你不会伤害我?”提起这事温浓就更加气恼:“可原来你所谓的带我出宫就是把我捆成这样偷偷运出宫?你想害死我不成!”
山狼班主耐心解释:“不会害你的,我有办法帮你剔除现在的身份。等出宫以后谁都找不到我们,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你我根本从来就不曾开始过!”温浓大声反驳,怒不可歇:“我告诉你,别再把主意打我身上!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你把我给弄出宫了,我也一定会想方设法逃回来的,届时你别怪我告发你!”
山狼班主沉默了:“……你不会。”
要不是双眼还蒙着,温浓一定狠狠瞪他。
“待到那时再逃回来,你就只有死路一条。你不傻,不会回来自投罗网的。”他的声音很轻,竟还透着轻松的笑意,温浓被他气得险些说不出话来。
可不是嘛,宫里平白丢失的宫女突然又冒出来,并且指称被人掳了去,这话怎么说都有问题。遇见好心的主子兴许还能偏护一二,然而她现在的主子当今太后娘娘显然一点都不在乎她的去留和生死,而陆涟青……
陆涟青会不会怀疑她是同党,连她一并诛杀了?
温浓哆哆嗦嗦,也不知心里是气的还是怕的:“你们根本不是进宫献艺的戏子,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山狼班主一顿:“你不需要知道那些……”
“怎么就不需要了?”温浓冷笑:“你们都已经把我拖下水了,还什么都不让我知道。那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你就是要我的命,好歹也让我死得明明白白……”
对面陷入很长的一段沉默:“我不会让你死的。”
“不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不信!”温浓十指攥紧,再也忍受不了:“不要在我面前假装你有多深情,我听腻了,我也受够了!早知道就该听容欢的,打从一开始就不该跟你纠扯不清,现在也不会落得如斯田地——”
“——先是信王,如今又有了那个太监。”这句话仿佛一下子撩拨他的神经,令他整个人变得狂躁而阴郁:“你不想离宫,就是因为你舍不得他们?”
他的十指用力扣住温浓的双肩,温浓蹙拢眉心,就算钳得生疼也不作声,紧抿下唇。
直到他慢慢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双肩的力道也随着松开了。
“虽然我不赞成他们做出这些多余的事,可既然已经把你带来了,恐怕暂时不能放你走了。”他的声音没了生气,变得颓然,显得无力:“等事情一过,我会慢慢与你解释……”
“等出去以后,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温浓听见他起身的动作,听他步履沉重地向外走去……
“出不去的。”
那声脚步因她的话语而停顿,温浓知道对方有在听,她一字一顿,冷冰冰地对他说:“曹世浚,别干蠢事,你们不会成功的。”
对面没有回话,良久之后留给她的只有一记阖门的声音,以及重归于无的漆黑一片。
温浓双肩虚虚一垮,既没了咄咄逼人的泼野,也没了切齿咬牙的怒火中烧。这里既冷又黑,她只能可怜巴巴地蜷缩在箱体一角。
适才叫出这个名字,温浓只是为了赌一把,可惜她并没有从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因为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没有听见其他反应,温浓不能确定山狼班主是否真的就是曹世浚。
真正的曹世浚早已死在两年前。
在陆涟青入京勤王的那一年,曹家满门因事株连,所有的人都死绝了。
如果是他,心中有恨,意欲行刺陆涟青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温浓曾经翻阅过关山班的录入名册,这个班子早年成名,他们每年都会在全国各地登台唱戏,关山狼王这出戏也是他们唱的第一炮给唱响的,随后各地才陆陆续续有了跟风之作。
他们关山班的老班主姓周,儿子周元春自小随爹,父子搭档在行内也是小有名气。近几年老班主身子骨不好,几次都是儿子带班也确有其事。
温浓仔细看过他们排的戏,每一个都不外行,可见应该都是原班人马。假如山狼班主真是曹世浚伪冒身份,那真正的少班主周元春去了哪里?班子里的其他人难道就没一个认出来?
摆在眼前有太多疑点,也有太多说不通之处,温浓曾经告诉自己他不是,可心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告诉温浓他是。
山狼班主曾经出现在她家后巷,他总像有许多话要说,也总说得好像他有多了解她一般。他的感情来得相当突兀而莫名,并且执拗地想要得到回应,然后试图带她离开这里。
无论这个人是不是曹世浚,温浓都不希望看着他死。如果他真的是曹世浚,温浓更不想看他再死一次。
可惜她说什么都没用,对方根本听不进去。
温浓沮丧地闭上眼睛,这时才想到双眼是被蒙住的,不用闭眼也漆黑一片。紧接着她后知后觉想起嘴巴是自由的,山狼班主离开之时忘了堵上!
这下温浓精神了,卯足了劲放声大喊:“来人啊!救——”
还没喊完呢,砰地一声有人踹门进来,听声音正是前头被山狼班主骂走的那名手下折返而来,拿起布团狠狠塞回她的嘴,然后狠狠带上屋门,砰地一下万物俱籁,尘埃落定。
“……”
温浓呜呜叫两声没动静,缩在角落里更忧伤。
第36章 逃跑 “我心里有人,容不下其他人。”……
温浓浑浑噩噩睡了一觉, 隔天饥肠辘辘地醒来之时发现隔布有光,比前一夜恢复意识之时亮得多,这是已经转白天了?
虽然摸不着也动不了, 双眼被蒙嘴巴被堵, 可她身上不知何时裹了毯子,身遭还放了不少软垫,约莫是怕她睡时硌了,又怕她夜里着凉,可他就算整得再舒坦,一不能解她手脚麻痹,二不能解她三餐温饱, 这点最后的良心还不如喂狗吃了。
不过很快,有人推门而入,温浓动了动鼻子, 这是膳食的味道。看来民以食为天, 饭还是要给的, 并没让她饿肚子。
可温浓没有立刻妥协, 她歪着身子装睡不醒, 直到感觉有人推动她:“起来吃饭了。”
咦?
好像不是昨夜回来堵她嘴巴的大兄弟,也不是苦情楚楚的少班主, 这回又换了别的人, 听声音像个年纪轻轻的小兄弟?
温浓假装被他吵醒, 等他取下嘴里的布团,立刻露出受惊之色:“你是谁?别杀我!”
“谁要杀你, 我是叫你起来吃饭。”
对方声音显得不耐,温浓一夜没睡好的苍白小脸低垂,眼泪宛若盈盆的水说溢就溢, 把他吓了一大跳:“你哭什么?”
“我手不能抬、眼不能视物,你让我吃饭,是存心戏弄,还想饿死我。”温浓颦眉落泪,细声轻语,滚烫的泪水打湿蒙住双眼的黑布,比昨夜的少班主还要苦情楚楚。
“我又没说不帮你解开,这不是把东西放下才能动手吗?”对面的小兄弟被哭得心软了,骂骂咧咧绕过来解绳子,不过他只给解一只手,另一只手则系在旁边的木桩上。
自由的那只手被塞了一根勺子,对方这才满意说:“吃吧。”
“……”
温浓盲人摸黑瞎舀一口,反胃不想吃。
对方冷笑:“老大不在,没人会惯着你,这可轮不到你娇气。”
温浓静静又舀一口,边吃边淌泪,看得对方很伤脑筋:“你又哭什么?”
“心里难受,想哭,止不住。”温浓虚虚牵起唇角,笑起来比哭还惆怅。
她一般不哭,但哭起来也没有难度,而且还很容易止不住。因为只要稍微想想苦不堪言的上辈子,再多的眼泪都挽留不住。
这辈子不比上辈子好多少,眼看着受人威胁,被人捆绑,连吃粥都不能好好吃。
对方缄默:“我们老大对你这么好,他只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整颗掏出来给你,也不见你多领情。他都没哭,你有什么好哭的?”
温浓一脸恹恹:“难道他把心给我,我就非要收受不可?”
“感情之事你情我愿,又不是他喜欢我,我就一定得喜欢他。”她慢吞吞地咽下一口粥:“更何况我心里有人,容不下他。”
对方怒笑:“你别不识好歹。”
温浓被他狠狠一凶,泪汪汪的眼眨巴一下,眼看又是风雨欲来,瓢泼大雨倾盆而落。对方平日里见过的姑娘少,知道女人是水做的,却不知道有的女人仿佛就是水里泡出来的,轻轻一掐就都成了水。
无奈之下对方举白旗投降:“你别哭了,我求饶还不行吗?”
温浓抬手抹泪:“那你把你们老大叫来,我有话要同他说。”
“这会儿来不了。”饱受眼泪威胁的小兄弟摊开手,“等晚些散席之后,他自然会来接你走。”
散席?温浓两耳一竖,整颗心悬了起来:“今日初几了?”
知道她想问什么,那小兄弟嘁声:“云淡天高,金秋虎也该醒了,你说今日初几?”
是白露,生辰宴到了!
昨夜她能感受到外间的静谧,也从蒙眼布的透光程度分辩此时很可能还是晚上,她只以为昏迷不久,还是同天夜晚,可原来从住舍被掳走至今已经过去两天了?
不对,温浓静下心暗忖。她一向浅眠,再困也睡不沉,怎么会连有人替她垫了软毡、往她身上裹起毛毯都浑然未知?怕不是中途被人下了药,一宿睡完接一宿,阴差阳错睡过整整两天?
那现在又是什么时辰了?
“你们千万别干蠢事啊!这里可是皇宫,生辰宴上戒备森严,各路宫门还有那么多禁军把守,一旦发生刺杀之乱,你们真以为能逃得出去吗?!”
温浓的焦虑看在对方眼里,他有些好奇:“我们老大怎么什么都与你说了?那你是不是连我们要引火炸戏台的事情都知道?”
“大观台是你们炸的?”温浓一愣,难以置信。
难道上辈子说一怒之下炸戏台的不是陆涟青,而是这些人?
上辈子妙观斋出事以后,宫中不断流出信王残暴不仁滥杀无辜的传闻。盖因当天刺客行凶,信王冲冠大怒,命人炸了大观台,还把混入刺客的戏子不分好坏全部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