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着，抬头朝着空中的半身虚影望去，见到了那抬起手还没有放下的鬼王和站在他身边的少女。
只见那少女的目光从鬼王的手掌上离开，朝着下方看来，然后好像落在了自己身上，似是生出了几分激动。
谢何求并不认识任嫣然，因此被她用这样的目光看着，眼中只露出了微微的困惑。
鬼王没有错失女儿的反应。
他顺着她的目光，在那片挡着他脸的迷雾之后看向谢何求，也知道自己的女儿对他这份激动不过是因为谢何问而起。
左右他们也不会在这里留太久，占据太多她的注意，鬼王也就没有太过在意。
他方才放出这数十道金光，手掌是摊开的。
等这些魂魄落地，重新凝聚成型之后，众人就见到他翻转了手掌，掌心对着冥府的方向，然后五指一曲。
这是要做什么？
众人心中想着，下意识朝着鬼王的掌心所向看去。
冥府。
没有前往鬼王的地盘去参加他为女儿举办的生辰宴，只是派了麾下的人前去送礼的冥府之主正在自己的府中，坐在书桌后勾画着手中的生死簿。
鬼王闹出那样的动静，金光大陆的生死规则都被他破坏了，这本生死簿根本就形同虚设了。
但是，鬼王所展现出来实力世间根本无人能够抗衡，就连此方天地都奉他为神圣，哪怕自己身为冥府之主，掌管幽冥，在他面前也没有什么说话的余地。
冥府之主想着，叹了一口气。
只希望鬼王看的在冥府千万年，两边井水不犯河水，他要做什么自己都不曾阻挠，也顺着他意的份上，不要过分插手幽冥之事吧。
可是这个念头才刚闪过，冥府之主就感到从外面传来的震荡。
他手中的朱笔一下子停了下来，抬头朝着门的方向看去。
“府主！”
砰的一声，门被猛地从外面打开，他的下属从外面冲了进来，一下子扑到地上，“府主，外、外面——”
他一边说着，一边颤抖着手指向外面。
冥府之主从桌案后一振袖起了身，哪怕前方有着宫殿阻挡视线，也听得到从忘川传来的水声。
忘川的水虽然寒冷刺骨，而且湍急无比，但水声绝不会这么响。
他身形一闪在原地消失，等再出现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屋顶，看着忘川之水化作了一条水龙，盘旋着飞上九霄。
水龙呼啸，从它身上落下来的水，每一滴落在地上，就令地面结出一片寒霜。
在冥府之中的鬼魂受到忘川之水的飞溅，一怔之后纷纷尖叫着朝着周围的建筑物跑去，冥府中一时间混乱非常。
屋顶上，冥府之主看着这在天上盘旋的水龙，见到其中一个个属于修士的亡魂被从这条忘川之中剥离出来，化作白色流光朝着冥府北境去，不由地脸色铁青。
“救我……救我！”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这些在忘川河中沉沦了不知多少年月的鬼魂在这样的震颤之中清醒过来，见到身边有一个个亡魂被接引着飞离忘川，也像是见到了脱离的机会，纷纷大声喊叫。
可是这接引神魂的力量在他们之中却像是有所筛选，有些魂魄被接引走，而有些陷在其中叫得再大声，这力量也没有理他们。
见到这一幕，冥府之主铁青的脸色稍缓。
然后见到鬼王像是把要带走的魂魄都从忘川中挑选出去了，于是在冥府上空盘旋咆哮的水龙再次昂头，然后又带着束缚在其中的鬼魂，重新回到了奈何桥下。
庞大的身躯一落在河道之中，就重新变成水，那些短暂清醒的亡魂也再次变得浑浑噩噩起来，在这寒冷刺骨的河水中继续经受刑罚，洗清他们的罪孽。
听见外面的动静消失，在冥府之中的鬼魂这才纷纷从遮挡的地方走了出来，望着天空。
“府主……”
那个见忘川有异动，慌慌张张来向冥府之主禀报的人终于爬上了屋顶，见到府主站在屋脊上，一副似是有怒气但又发不出来的样子，只小心地朝他靠了过来，然后说道，“刚刚忘川……”
“知道了。”冥府之主说，“下去吧。”
“哎？”这下属没有眼色，“有人这样掀动忘川，还把我们浸在里面的鬼魂带走了大半，我们就这么算了吗？”
冥府之主原本想要动身下屋顶，听见他此问只瞪了他一眼：“你若是有本事，你去向鬼王讨。”
下属：“……”
酆都。
任嫣然站在光影前，见到从空中朝着这极寒之地飞过来的盏盏白光，听见从光影之中传来的惊呼。
方才在忘川河畔发生了什么事情，鬼王并没有用光影之术传给他们看，但是这点点白光一飞过来，一感应到这些魂魄身上的修为和未散的寒气，众人就知道这些幽魂是从什么地方被接来的。
是忘川。
泉乡十三城看着这些被接过来的鬼魂，见到其中军师的身影，脸上的表情再次变得精彩起来。
那日他带着几个阳间人和整座浮屠城过了奈何桥，进入冥府之后，他们就没有想到跟他还有再见的一天。
这么多年来，他们跟坐拥浮屠城的他相斗，既想要除了他，也想要收服他。
此刻见他也在被鬼王接引过来的亡魂当中，很难说心中的感觉是如何。
任嫣然的情绪却是比他们来的直接。
她一眼就见到了在群魂之中的军师，眼中瞬间便放出光彩来：“军师！”
鬼王从忘川之中放出来的鬼魂都是因为身负修为，所以被冥府的规则认定是夺了天地灵气，需要在忘川河中接受惩罚的正直之士。
至于忘川河中那些真正的恶徒他并没有管，照样让他们落回忘川之中，继续去受那折磨。
这一盏盏如同白色天灯一般的魂魄因为数量太多，所以没有落到酆都城中，而是在天空中定了下来。
魂魄上散发出来的白色光芒，将这一片天幕都造成了纯净的颜色。
红的灯，白的魂，泱泱一片。
北境的风寒仿佛也侵袭不到他们身上。
他们飘在这里，看着下方的一切，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唯有军师看着鬼王身边的任嫣然，看着今日这里的气氛，心中猜到他们之所以会被从忘川带出来，大概都是因为她。
任嫣然想着这份礼物可真是没有想到。
而鬼王已经对她说道：“这是在忘川沉浮的修士亡魂，此后岁月，幽冥的规则一改，忘川只浸罪大恶极之徒，没有犯过错的修士不用因为他们修道而被浸没在其中。”
“真的？”
任嫣然眼睛一亮。
这简直远远超出了她的期望！
在她知道幽冥的这条规则时，她就已经觉得不合理，现在她爹竟然要改变这个规则，以此来作为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鬼王点头：“真的。”
“谢谢爹！”得到鬼王的肯定之后，任嫣然就没想冥府之主对她鬼王爹的决定会有什么反应。
不管有什么反应，总之都别想拗过她爹就是了。
任嫣然一欢喜起来，眉眼间就更像她母亲。
鬼王看着她，她先前都没有对自己这般亲近，哪怕是父女相认之后，她也始终带着几分拘谨，此刻终于忍不住欢喜，转过身来抱住了自己的手臂，说道，“这是我收过最好的生辰礼物！”
得到她这句话，鬼王脸上露出了唯有女儿能见到的笑容。
上方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这些修士亡魂见这少女这样高兴，联系前后，大概知道自己能够摆脱忘川之苦，都是托了她今日生辰的福。
“眼前这个能够改变冥府规则的，就是传闻中的独孤鬼王了，这是他的女儿？”
“鬼王果然是疼爱女儿。”
规则改变是好事，此后阳间修士若是身陨，落到幽冥，只要不曾为非作歹，就不必受忘川之苦。
只有军师听着她喊独孤鬼王这一声“爹”，微微一愣，想着她的爹不是任星野吗？怎么会变成了鬼王？
但是此刻他在这里，跟任嫣然并没有交流，就算有再多的问题想问也问不了。
任嫣然抱着鬼王爹的手臂，心中还在高兴。
从此以后，阳间修士为守卫正道，守卫黎民苍生而死，下到幽冥之后不必再受这番折辱。
然而就听她爹说道：“这还不够。”
还不够？
原本已经在那些亡魂之中找到了军师的身影，想要同他叙旧，更想要把身在浮屠城中的鬼面他们放出来与军师相见的任嫣然一时间又把目光从军师身上收了回来，看向自己的鬼王爹。
这样还不够，那还要怎样？
不必她问鬼王，就给了她答案。
他维持着让女儿抱着自己手臂的姿势，转向了这些金色、白色的亡魂。
在酆都城内与酆都城上的众鬼看来，他的面孔依旧隐没在一片迷雾之中，叫人不得见真颜。
他的声音仿佛从深渊中响起，带着悠远的回音：“今日是吾女生辰，亦是我们父女重聚的好日子，你们落入幽冥，无论时间长短，今日都可以重塑肉身。”
“重塑肉身！”
前来与宴的宾客听到这四个字，顿时就想起了先前梵天城城主被点化时，就是鬼王直接给他重塑肉身，然后推着他过了渡劫期，就此飞升而去。
大家都是鬼，可是他们在这里却没有得到这样的待遇。
听鬼王的意思，竟是眼前这数十个新亡的鬼魂跟这些被从忘川接引出来的经年亡魂，只要他们说一声愿意，他就可以给他们重塑肉身，让他们就此回到阳间，带着原本的修为再世为人。
——甚至不用去轮回转世，再经历一次从肉体凡胎踏入修仙之途的考验！
这是何等令人嫉妒的允诺啊！
对谢何求等人来说，他们在魂飞魄散之前就已经见过鬼王的手段，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他们还能够相信。
可是对那些刚刚才从忘川里被接出来，神智才恢复清醒的修士来说，他们固然知道独孤鬼王的名字，但是这种事就连执掌幽冥的冥府之主都做不到，他就能吗？
正在他们心存疑虑的时候，下方与宴的宾客都已经仰头朝着天上这些交了好运还不自知的亡魂喊了起来：
“还犹豫什么，快答应！”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主上说一不二，说会为你们重塑肉身，就会为你们重塑肉身！”
这样的好事，他们想求都还求不到，这些人还犹豫什么？
天上飘着的这些修士亡魂听到从底下传来的声音，只朝着下方看去。
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在落入幽冥的时候，泉乡十三城的格局就已经形成，这些城主对他们来说都不是陌生面孔。
此刻见他们如此，好像鬼王所言并非虚假，众人心中一时间都大为震惊，并且打消了疑虑。
他们在天上，彼此交换着眼神，若是这样，那他们就重回阳间，再世为人。
可是鬼王却说：“不用这么急着做选择，除了这条路以外，还有第二条路。”
第二条路？
这些心中已经意动，准备要答应的亡魂又都停了下来，同站在下方的与宴宾客和谢何求他们一起看着鬼王。
众人听他的声音从那片迷雾之后传来：“三日后，此界就要封闭，无论人鬼仙圣都不能从金光大陆离开。”
他先前说这句话的时候，被他收入掌中的谢何求他们跟还在忘川之中沉浮的亡魂都没有听到，因此如今再听他说起这句话，他们脸上的神色都是微微一变。
鬼王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入侵金光大陆想要毁灭此界道统的敌人还在天外，尔等身为此界修士，固然已经身死，可是有机会能够重塑肉身回到阳间去，想来也不会想要留在这里，更想到天外去同这些敌人一战。”
他的这几句话说到了众人的心坎上。
金光大陆千万年，受过的入侵不在少数，但是没有哪一批是像盘古神族这样，一进来就要断绝他们的道统，让此界中人变回蜉蝣，再没有飞升天外的机会。
任嫣然想，换做是自己，比起留在金光大陆中安逸一世，也更想要出去见一见这广阔世界，同时跟这些入侵者能有一战之机。
只不过她的鬼王爹可以把其他人送出去，但是未必会让她去。
鬼王道：“所以你们自己想一想，留在金光大陆，任他们再厉害也无法再踏足此界一步。若是选择重塑肉身，保留修为，我可以送你们飞升天外。如果要留在此界，那就不如重入轮回，洗去这些记忆，从普通人开始。”
选择前者，可能刚刚复生，飞升天晚就要被这些强力的敌人斩杀，而若是选择后者，就能够留在此界，安安稳稳。
即便不入轮回，只作为鬼仙继续修行，也不会像从前一样，不能够触到大道之极。
原本与宴的宾客觉得自己没有得到重塑肉身的机会是亏了，可是现在一听却觉得这是主上对他们的仁慈。
究竟是去是留，由他们自己选择。
“我们离开。”
如任嫣然所料，第一个回答的就是谢何求，随即是这些天上的亡魂之中一声接一声地响起：
“我们离开。”
“请鬼王送我们离开。”
他们重返人间，再续仙途，更愿意去天外同那些入侵者战斗，而非留在金光大陆安稳的度过一生。
任嫣然见着他们当中几乎全部都做了这样的选择，只有少数几人如军师还没有作出表态。
鬼王又调转目光，看向站在大殿前的这些宾客，“你们呢？”
先前一直被忽视，此刻突然听到鬼王这样一问，这些与宴宾客心里都条件反射地紧张了一下，随即答道：“我等只愿追随主上！”
“对，只要主上不嫌弃，我们愿意永远追随主上！”
像他们这样活着的时候资质不出众，到了幽冥交的好运，才成就了这一番气象的人，当然要继续留在鬼王麾下，去了天外不就是去给人送菜吗？
反正留在金光大陆，以后修行也不用再受限制，只要修行的时间够久，就能以鬼之身成仙。那不比飞到天外去更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