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仙仙手脚并用爬上堆满纸箱子的三轮车。
电三轮抖了两抖,继续突突突地朝前驶去。
三位长老中,大长老古板,二长老温和,三长老暴躁,白仙仙小时候没少挨他教训。就是这样一个发起脾气连自己都打的人,却干起了垂眉笑眼的服务工作。
白仙仙蹲在三轮篼篼里,越想越难过,眼眶都要酸红了。
电三轮在一栋二层小楼房前停下,白仙仙听见三长老中气十足地喊:“快递到了!”
烫着小卷卷发型的中年女人怪不高兴地走出来:“我看手机上显示早上就到了,你咋现在才送过来?就这么大点儿镇,你用走的也早该送完了!”
三长老把箱子扔给她:“着急自己去快递站拿啊。”
中年女人叉着腰:“你啥意思?你这啥子态度?你信不信我投诉你!”
三长老:“你投啊!反正镇上就我一个快递员,你投了也还是我送!越投诉我越晚送,能耐自己拿去!”
电三轮都开远了,蹲在篼篼里的白仙仙还能听见中年女人破口大骂的声音。
她默默抹掉在眼眶打转的泪水。
是她冒犯了。
长老还是你长老。
送完快递,三长老又开着电三轮突突突地把她拉到了菜市场。在路边停好车,跟熟人打了个招呼帮忙看着,就领着白仙仙进去了。
眉开眼笑地说:“想吃什么随便拿!”
白仙仙看了两眼:“没什么想吃的。三长老,我们先回去吧?”
三长老扯了个水果摊的塑料袋,开始往里捡新鲜大个的草莓,“着什么急。回去了出山一趟不容易,把你爱吃的多买点。”
摊贩老板在里头说:“草莓二十一斤啊。”
三长老瞪了他一眼:“二十一斤怎么了?我买不起?”
老板:“……我就是跟你说一声。”
最后三长老把摊位上的水果各样都装了一袋才收手,又领着她往里走:“再去买条鱼,晚上让你二长老给你做红烧鱼。”
手机支付虽然早已流行开来,但在这穷乡僻壤的小镇,大家依旧习惯用现金。白仙仙看着他从工作服里掏出皱巴巴的钱,跟一块一块赚来的血汗钱似的,简直见者落泪。
她抢着付钱三长老不让,他眼睛一瞪眉头一竖白仙仙就怂了:“您来,您来!”
出菜市场的时候,三长老身上四个兜都空了,但他显得更高兴,把东西在三轮车里码好,又用空纸箱子在中间给白仙仙垒了个小坐凳出来让她坐。
然后就风驰电掣地往山里赶了。
小镇没有红绿灯,过马路的时候几辆宝马豪横地从三轮前驶过,喇叭按得震天响,把三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抢什么抢!礼让行人懂不懂?”
白仙仙觉得三长老怪潮的,还知道礼让行人……
这样的豪车队伍小镇可难得一见,白仙仙坐在篼篼里好奇地打量,听到旁边经过的路人低声讨论:“是张老太太那家的吧?”
“可不是,在大城市赚了钱,十几年没见回来过,现在老太太过世,倒是大张旗鼓地办起了丧事。身前不孝顺,身后搞这些假把式有什么用。”
“这里头都是有门道的,你们还真当那几个不孝子是回来给老太太办事的?”其中一个人满脸不屑:“这山高皇帝远,老大又是当官的,借着丧事之名,不知道背地里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小孙说昨天看到有个城里来的女人给老大送份子钱。”
他语气夸张:“拿箱子装的!”
几个人咋舌不已。
白仙仙没听几句,电三轮又继续往前开了。
进山的路虽然修过,但依旧不好走,三轮车跑在上面颠得哐哐直响,白仙仙感觉自己骨头都快抖散架了。
起先还有零散的村落,越往里走,就看不见人烟了。
早些年政府规划,这一带恰好在规划区域之外,其他村镇都相应发展起来,只有这一片越来越荒,越来越多的人搬走,到现在除了扎根在此的白家,就只剩十几户人家了。
白家的大本营就在山腰上。
白仙仙以前听长老说过,此地前有活水后有高靠,群山三抱堂前开亮,是极佳的风水宝地。当年白家祖先选择在此开山立业,也是看中这一点。
三轮车一路突到了老房子的院坝前。
如今的白家,除了三位长老,只有几位叔姨辈的长辈还留在这里。跟她同辈的年轻一代,小时候就被长老们判定没有天赋,早早就过上了普通小孩的生活,可能连白家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堂屋的房檐下坐着个抽水烟袋的老头。面容威严,两条深深的法令纹更显严肃,看见车篼里的白仙仙,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回来做什么?!去当你的普通人过你的普通生活,这里不欢迎你!”
三长老把嗫嗫躲在他身后的白仙仙拉过去:“孩子给你送药回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他拍了白仙仙后脑勺一下:“仙仙,给大长老道歉。”
白仙仙立刻照做:“对不起大长老,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话,你别生气了,别气坏自己身子,我会担心的。”
大长老哼了一声,把水烟袋在地上扣了扣,也没理她,转身气呼呼地进屋了。
白仙仙:“QAQ:
三长老安慰她:“他就这牛脾气,没真想赶你走,现在指不定在屋里偷笑。”
白仙仙点点头,又问:“二长老呢?”
三长老说:“我早上走的时候他说今天要把后山那片南瓜地种完,现在应该还在山上呢。”他领着白仙仙进屋洗手,“走吧,先去法坛给祖师爷上香。”
第04章
民间法派家里基本都有自己的法坛,不管是接业务还是自家法事,都在法坛进行。
白家的法坛有些不一样,从白家老祖宗那一代传到现在,上千年的历史,期间多次修缮拓宽,到现在已经成为白家的祖观。
祖观主殿供的是三清,跨过三清殿就是天师殿,作为师承天师一脉的白家,自然是将天师道的创教人张道陵作为主神供奉。法坛就设在天师殿后面的院子里,而院门正对的后殿里面,就供着白家的六位祖师爷。
没错,六位。
这也是当年白家厉害之处。
你细想,人家道门都只有一位祖师爷,而白家足足有六个,降妖除鬼的时候一请祖师爷降身,六位祖师爷就轮流来一次,每个祖师爷擅长的法术还不一样,饶是对面三头六臂也招架不住。
之所以有六位,是因为当年白家六兄弟是一起拜入祖天师张道陵门下的。六人各有本事,分则剑斩六路,合则道法无双。除鬼降妖,护佑一方百姓。
据说六位祖师爷当年就在此山之中飞升成仙,所以白家便以此地为祖庭。当时百姓感念六人恩德,还在山下修建了六灵庙,世代供奉。
据不可尽信的野史记载,六灵庙在明清年间香火一度鼎盛到超过了当时的官方道观,连朝中宰相都不远万里前来拜祭。
只可惜时至今日,曾经的六灵庙连片瓦都找不到了。当年白家人将庙中的祖师爷神像搬运回来,世代修缮保管,就是现在祖观里供奉的这六尊神像。
白仙仙小时候还因为说“这六尊神像是古董一定可以卖很多钱”被三长老暴打了一顿。
以前拜祭讲究沐浴焚香,现在规矩没那么多,洗干净手白仙仙就拿着香跨进了祖观。先拜三清,再拜祖天师,最后拜六位祖师爷。
白仙仙以前不仅怕鬼,连祖师爷都怕。
主要是这六尊神像塑得过于威严,怒目圆睁,各持法器,颇有种光凭气势就能把鬼吓退的威力。
六尊神像呈半弧形俯视下方,取六灵之下妖鬼无处遁形之意,幼时的白仙仙被吓哭过不止一次。
但后来某一天,小仙仙突然就不怕了,跟着三位长老进殿上香时也不哭了,还冲着六位祖师爷咯咯直笑,众人称奇。
只不过白仙仙长大后就把这事儿忘了,问她原因她自己也不记得。直到现在,她看见祖师爷神像也只会有种安心感,不会觉得害怕。
等她上完香,三长老也点上三根香拜了拜,边拜边说:“仙仙学习忙,不是故意不回来给您们上香的,希望祖师爷莫怪小辈。”
白仙仙又感动又愧疚,也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祖师爷们不要生气,仙仙以前不懂事,以后一定每年都回来给您们上香!
三长老把香插上,有些凝重地盯着香看了会儿,见它们正常燃烧没有断香,才松了口气,领着白仙仙出去了。
房子建在山上,不仅空气好,视野也好,都不用空调,在这炎炎夏日也有种清凉之感。白仙仙又提着礼物去山腰拜访了几位叔姨,回来后大长老的房门还锁着,一副不愿见她的架势。
三长老坐在院坝里收拾纸箱子,方便明天下山使用,朝白仙仙努了下嘴,低声说:“多哄一会儿就好了,快去。”
白仙仙提着给大长老带回来的药和给他买的礼物乖乖去敲门,听到里头烟袋咂得叭叭响。
都可以想象古板的小老头坐在床头抽着烟生闷气的模样。
白仙仙有点想笑,压着嗓子说:“大长老,我真的知错了。你要是实在生气出来打我一顿也行,别闷着再气坏自己身子。”
里头不说话,她继续道:“其实我不愿意去医院上班,也是为了我们白家着想。你想呀,你跟于叔叔说我本领通天,万一真遇到点什么事,我不就露马脚了吗?多损家族颜面啊。”
里头重重哼了一声。
她委委屈屈的:“更何况,要真有什么事,我什么都不会,可能直接就送命了。”
房门歘地一下拉开了,怒气腾腾的大长老拿水烟袋敲她脑袋:“所以我让你学!好好学!学好了管它妖魔鬼怪能耐你何!”
白仙仙抱着脑壳委屈巴巴。
大长老见她这模样,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憋出一连串咳嗽。把白仙仙给吓坏了,又是倒水又是拿药,见他缓过来后满面病色,心中担忧更重。
九十岁的高龄,一旦得什么病,几乎就是死症了。
等他吃完药,白仙仙说:“大长老,明天你跟我一起去云昌市检查身体吧?”
大长老没好气:“不去!死不了!”
他的脾气白仙仙是了解的,只好退而求次:“那去镇上的医院吧!镇医院应该也可以照CT,明天我陪你一起下山。”
三长老在旁边说:“去年就去照过了,说是肺气肿。”
白仙仙去抢大长老手上的烟袋:“那你还抽烟!”
大长老挥着烟杆把她打开,“你少气我比少抽烟有用!”
白仙仙朝三长老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三长老回给她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不过这么一闹,大长老倒是没耍脾气了,又拎着烟袋坐到房檐下面,看着白仙仙把买回来的礼物一样样往里搬,时不时哼一声以表示自己依旧不悦。
三长老收拾完纸箱子看看天色:“时间不早了,我叫二哥回来吧,还得给仙仙烧鱼呢。”
三位长老不喜欢用电子产品,家里只有一部手机,白仙仙见他一副准备现场喊人的架势,有些惊喜地问:“二长老买手机啦?”
三长老:“买那玩意干啥。”
他朝着后山的方向提足一口气——
“二哥,弄完没?仙仙回来了!”
几秒之中,山中遥遥传来回应:“这就下来——”
三长老回头:“行了,一会儿就回来,我先去把鱼洗了。”
白仙仙:“…………”
行叭,山里交流全靠吼,起码这么一看两位身体还是很棒的。
三位长老中二长老性格是最温和的,小时候白仙仙害怕大长老和三长老,唯独跟他亲近,可把另外两个人嫉妒坏了。
白仙仙在灶房帮完手,就跑到后山路口翘首以盼。
没多会儿,穿着一身蓝大褂的二长老就扛着锄头走了下来。身后是满山绿树斜阳,老道士温温雅雅,白发道髻上插着一根枯枝,仿佛一位下山入世的高道,令周围景色都变得神秘起来。
看见远处一蹦一跳朝他挥手的白仙仙,会心一笑,加快了下山的步伐。
白仙仙兴奋地跑过去,跑近了看见他脸上的皱纹和衣上的泥尘又有点想哭,眼睛红红地喊:“二长老……”
二长老目光温和地打量她半天,笑着说:“长高了,现在是大姑娘了。”他慈祥地摸摸她脑袋:“走吧,回去给你烧鱼。”
灶房中,三长老正忙得热火朝天,大长老也把椅子搬到了灶房门口,坐在那点着烟袋指挥,三长老嘟囔:“就会使唤人,要不你来?”
烟囱缭缭绕绕,傍晚的炊烟缠着山中雾气,布满了夕阳下的天空。
白仙仙觉得自己以前是真的太不懂事了。
年轻的心里,怎么就只装得下他们的严厉,而完全枉顾了那些慈祥的爱意呢?
可这本就是人的劣根性,想要记住一个人的好很难,一旦感到愤怒与委屈,心中剩下的就只有那一份坏了。
山里天黑得早,等菜上桌时,山中唯一的光线就是屋里的灯光。
三长老把白天买的水果也每样洗了一点出来,全部摆在白仙仙面前,“尝尝草莓甜不甜!”
白仙仙正伸手去拿,大长老拿烟袋敲敲桌子:“吃饭前吃什么水果?端走,吃完饭再吃。”
白仙仙又噘着嘴把小手手缩回来了。
三长老顿时说:“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想吃什么就让她吃,都什么时代了还那么多规矩!”
大长老一脸不怒自威的神情,斜了一眼怂头怂脑的白仙仙,缓缓把烟袋放下了:“……吃吧。”
于是白仙仙就开心地吃起了草莓。
三长老给她夹菜夹鱼,又自己尝了一口,感叹:“好久没吃过二哥烧的鱼了,要不是仙仙回来,还没这个口福呢!”
二长老笑道:“明日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