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他看向她的神情便温和多了,带些故友般的生疏和亲善,正是久别重逢时该有的,此外他的眼中还带了些同情,对她说:“公子说让你走……别再来找他。”
果然。
沈西泠淡淡笑了笑,又收回了目光,说:“就没有什么新鲜的么?这话他今日都亲自跟我说过三回了。”
她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令青竹颇为着急,眉头也皱起来了,语气颇急切地对她说:“你便听一句吧,公子是拿定了主意,不会再改了——你难道不了解他么?公子不会心软的。”
你难道不了解他么?
他这话的原意本是想劝沈西泠走,可却在无意间让她更加坚定了。
是啊,她是最了解他的。
那个人虽然对外人大半都是狠心的,可对她他从未真正狠心过,即便是一开始他们初识的时候。那时她跪在风荷苑大门外的雪窝子里,他说着不管她、让她走,后来也还是心软了。更别说后来他们情浓,他更对她无所不应,无论她要什么他都给。
他一定舍不得让她一直等,他会担心她受寒生病的。
沈西泠几不可见地笑了笑,也不知是因为笃定,还是在嘲笑自己虚妄的自信。
她想了想对青竹说:“你去休息吧……我再等等。”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似的,房中的烛火忽然灭了,窗口彻底黑了下去,是房中的那个人在告诉她:这次他绝不会心软。
沈西泠看见了,却恍若未觉,仍一动不动坐在原地。
青竹没了法子,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她果真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沉沉叹了一口气,也离开了。
山中月明,夜有虫鸣之声,其实倒与清霁山有些相似,沈西泠还记得以前她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会到开满粉樱的后山漫步,那时也有明月鸣虫,很是令人心仪。
如今也还是这样:有山,有明月,有他。
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差别。
沈西泠搓了搓手,又往掌心呵了一口热气。
她这人有时候聪明,但有时候又有点犯傻气,譬如这等待吧,她就等得有些太老实了,也不故意闹出点声响惹屋里的人心疼,就那么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在原地等着,都不怕他误会她已经离开了。
后来她实在等得有些累了,便生了些许困意,靠着他的门想睡上一会儿,这场景依稀也有些熟悉,她小时候也曾这样在忘室的门口等待过他,那是个冬天,她不小心睡着了,被晚归的他发现后立刻打横抱起带进了屋子,他还板着脸训了她一顿呢。
这也是很美好的事啊,沈西泠有些迷蒙地笑了笑,眼角又有点湿润了。
她闭上了眼睛。
她睡着了。
次日天光大明,顾婧琪起得很早。
今日她的教书先生告了假,说是家中妻子生了病要照料,她便难得不必早起温书应付先生的考教了。
只是这每日早起的习惯业已养成,真说要赖在床上多睡一会儿竟也办不到,顾婧琪还是卯时就醒了,气得她直说自己命贱,把她屋里伺候她的丫鬟们都逗笑了。
既起得早,她便要给自己找些乐子,思来想去还是想去长兄那里找她嫂嫂,嫂嫂心软,兴许磨上两句,她便会肯带自己出去玩儿了。
这岂不是很妙?
顾婧琪打定主意,遂高高兴兴地往自家嫂嫂院子里跑,结果却没能进门儿,只瞧见连紫迎了出来,说夫人身子不舒服,还没起呢。
顾婧琪一听,玩心顿时褪了个干净,只想进去探病看看嫂嫂是否无虞,结果也被连紫挡了,说夫人需要休息,请她改日再来吧。
顾婧琪很懂事,一听连紫这么说便也点头应了,走时则一步三回头,看着嫂嫂的屋子收不回眼,心里可记挂了。
她琢磨着这不成,嫂嫂不舒服,哥哥怎么能不来瞧瞧?便又转道去哥哥那边找人。
还没进哥哥的院子,当先却看到旭川引了一个人进府,那人穿着长斗篷、瞧上去颇有些可疑,她便藏在假山后多瞧了两眼。
不想却被那斗篷怪发现了,还偏过头瞧了她一眼,恰那时有阵风将那人的斗篷吹落了些,露出了其人的面容,顾婧琪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金玉堂的淇奥公子!
啊不……是太子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妹妹福气包,哥哥受气包
顾小将军太南了(sigh
第185章 更迭(2)
她吓了一跳,没成想能在自己家突然见到太子,难免有些惊诧,而太子殿下瞧见假山后藏的是她似乎也愣了一愣,随即却隐约对她笑了笑,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便已然随旭川一同进了哥哥的院子。
彼时顾婧琪有两个念头。
其一,淇奥公子可真俊。
其二,天家之人鲜少会入臣子府宅,何况太子殿下还穿了斗篷,一副神神秘秘不欲人知的模样……莫非,他与哥哥之间有什么隐秘么?
顾婧琪有些想不清,但她素来心大,也并不觉得自己撞上了一件多大的事,既然想不明白索性便也不再想了,只又念起她的好嫂嫂。
嫂嫂……你能不能不要再生病了。
快些好起来吧。
与山下的晴明不同,山中总是雾气缭绕,因湿气浓重,那雾气便又像雨,显得阴晴不定。
沈西泠醒来的时候见自己正睡在齐婴的床榻上,窗外一片暗淡,像是阴雨天。
房中只有她一个人,他不在。
沈西泠有些朦胧,却仍记得昨晚自己是在门外睡着了,可如今她却睡在屋里,想来是她睡着后他终于还是心软把她抱进来了罢。
那他呢?
他去哪里了?
就像小时候一样,她一旦看不见他就会觉得慌乱,是要立刻就去找他的,尤其此时她更顾不得打理收拾自己,只匆匆下了床塌奔出门去找他。
她急急推开房门跑进院子里,山中的天果然是阴的,但那时还并没有下雨,只是雾气浓重,显得像水汽,令人有种如遇微雨的错觉。她见他正站在枇杷树下,周身被雾气缭绕着,看上去若隐若现,像是离她很远似的。
沈西泠的心一下子慌乱起来,她心跳得厉害,立刻向他跑过去,从他身后一把抱住了他。
熟悉的甘松香立刻将她围绕,她的侧脸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叫了他一声:“公子……”
像是要把他留下。
他的衣服湿气颇重,还有些冷,许是在雾气中站久了的缘故,他闻言并未答话,但也并未拉开她的手,沈西泠遂得以久久地与他靠近。
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安心。
她沉溺于这样的亲昵,可更记挂他的身体,因此没过多久便松开了紧紧抱住他的手,绕到了他的身前去,见他脸色已不像昨晚那样苍白了,心中于是稍安,又问他:“公子可觉得好些了?还难受么?”
他低头看着她,雾气中那双漂亮的凤目无波无澜令人一时看不出喜怒,他亦并未直接答她的话,只是说:“先用早膳吧。”
随后便转身先进了屋。
他并未提起昨天的事,也并未再说要她走,这自然令沈西泠松了一口气,可她却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微妙,总是隐隐令她有些不安。
她知道他不是个容易被说服的人,无论什么事,一旦他做好决定,其他人就几乎不可能更改——譬如当年的春闱,即便所有人都说他错了、甚至他父亲都动了家法,也没能让他改变主意。
他就是这样的人。
沈西泠当然知道他的性情,可是若论执拗她也自觉未必会输给他。他若坚持,她便哭、便求,或是故技重施想法子让他心软——总之绝不会妥协。
如此一想过,沈西泠的心反倒定了,她见早膳还未上桌,便探进门去同齐婴说了一声,随后就去灶台那头帮忙了。
荒山之中的监丨禁之所自然难免简陋,并无厨房,只有一个露天的灶台置在后院,沈西泠过去的时候青竹正在那里忙活。
他虽然是自幼就在齐婴身边随侍的,可做的活计也无非都是烹茶倒水一类,于庖厨之道着实是外行,如今猛地要他做饭,他也实在是手忙脚乱,沈西泠过去一瞧,见他连菜也切得七零八落,实在有些出格,便不由将他替了下来。
青竹有些讪讪的,见她来帮忙又有些局促,先是跟她道了谢,又问她:“你……还不走么?”
沈西泠未答,却问:“怎么不见白大哥?他去哪里了?”
青竹闻言脸色有些不好看,似乎背后也有什么隐秘,他拿不准是否应当和沈西泠说,此时便也沉默以对。
这么一来他们便也算是相互不答对方的话了,看起来颇为公平。
沈西泠淡淡笑了笑,不再与青竹攀谈,只看了看菜筐中的东西,都是新鲜的菜,还有鸡蛋米面。
她问:“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这话青竹总算可以答了,他说:“山下的禁军每日都会差人送来一次。”
沈西泠应了一声,又问:“每回都是同一个人来送么?”
青竹答:“对,是个年轻的男子。”
沈西泠点了点头,随即便侧首对青竹笑了笑,说:“你去陪着公子吧,这里我一个人弄便好。”
青竹自知自己在庖厨之道上是个外行,留在此地无非也是碍手碍脚,于是只跟沈西泠客气了两句便将灶台让给了她。他又在她左右逡巡了片刻,发现沈西泠的确没有要他帮忙的意思,便抿了抿嘴,讪讪地离开了。
魏人送来的食材颇丰富,想来他们是念着齐婴出身江左世家,误以为他在饮食上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吧。其实他们想错了,他的日常饮食一向极为清淡简单,与街头巷尾的普通人家也没什么不同。
沈西泠想了想,还是简单地为他熬了白粥,另清炒了香椿、肉末蒸了冬瓜,最末尾……蒸了一盅蛋羹。
灶台间并没有牛乳,因此她的做法与以往稍有不同,只加了嫩豆腐、另剥了两只虾进去,也不知他会不会喜欢。
她蒸蛋羹的时候难免就要想到些许往事,譬如小时候她头回偷偷给他送蛋羹的那次。那天是上元,她刚到风荷苑不久,论理是不能进后厨的,更遑论做吃食给他,她是去求了子君姐姐才得以往他的桌上添了一道菜。
他大约是喜欢她的手艺的,因此后来每次她下厨他都颇为捧场,而且若有一长段日子她不做蛋羹,他还会若有若无地提醒她。每次他这么做沈西泠都会暗暗偷笑,像是在与他玩一个无声的游戏。
那段日子真可称为岁月静好。
她淡淡笑了笑,又想起了自己这回生病前,他并未去击鞠,却在怡楼二层的屏风之后与她相隔,那时他见她没吃什么东西,后来还托顾居寒给她送了吃的,也是蛋羹。
是她太矫情多事了么?区区一碗蛋羹也能引得她愁肠百结。
可……她的确是不管做什么都会想到他呀。
早膳做好了,青竹过来帮忙将饭菜端上桌,沈西泠本想留他一起吃的,但他却自己退下了,只留她和齐婴坐在屋里。
监丨禁之地自然简陋,这屋舍也有些狭窄逼仄,除了床塌之外便只剩一张高高的书案,上面摞放着几本不知道名字的杂书,连张椅子也没有。
青竹倒很灵巧,将原先摆在院子里的短案和蒲团取了进来,好歹算是支出了一个用膳的地方。
沈西泠在齐婴对面坐下,一时竟也有些拘谨。她看了看他的脸色,又拿起汤勺为他盛粥,随后将碗递给了他。
他伸手接过,向她道了谢,沈西泠想说他不必跟她如此客气的,可又莫名觉得当时的气氛不适宜说这话,遂只略勉强地笑了笑,指着几道小菜说:“公子尝尝吧,看看我的手艺可曾生疏了?”
她其实的确是有些生疏的。
自她远嫁北地之后她便繁忙起来,既要熟悉陌生的人事,又要同龚先生一道暗中经营生意,自然分身乏术。何况她那时伤情,远没有心思做什么饭菜,身旁更没有她想的那个人,自然就很少再下厨,不多的几次也都是顾居寒平安从战场上回来,她为了给他接风才做的。
今日她再做羹汤便难免感到稍许手生,放盐也没了准头,不知当放多少才合适,此时真有些忐忑了。
她看着齐婴换了勺子当先舀了一勺蛋羹,一时既担心换了口味为他所不喜,心中又不免有些淡淡的欢喜,想着:他果然还和原来一样,喜欢吃她做的蛋羹。
她观察着他的反应,过了一会儿问他:“如何?”
“甚好,”他看向她,若有若无地笑了笑,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只是与原先有些不同了。”
这话很寻常,不过是陈述事实而已,可在那个情境下他说出口,便使得这个句子像极了一个双关:他所指的不只是蛋羹,更是在说他们之间,已经与原先有些不同了。
沈西泠心中一刺,像是被人踩到痛处,立刻便着急地解释:“今日是灶台上没有牛乳,若是有,味道定然会同以往一模一样,绝不会有什么差别,我……”
她在顾左右而言他。
她明知道他的深意,却只就着浅的那一层在说。
“文文,”齐婴温声打断了她,“吃饭吧。”
这一声“文文”果然堵住了沈西泠的嘴,她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了:倘若他觉得他们之间已经不能再回到过去,那又为何要以当初的称呼唤她?而若他还念着那些过往,方才又为何话里有话?
她不明白,可是心中却执拗地相信他并未否定以前——也或许不是相信,她只是在躲避另一种可能罢了。
她默默垂下眼眸拿起筷子,手指在无意间将筷子捏得很紧。
他尝了一口她清炒的香椿,夸了一句味美,又似闲谈一般地说:“北地入春晚些,香椿倒是难得新鲜,到四月里还能吃到。”
沈西泠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个,难免有些怔愣,回过神后又接道:“嗯,这里香椿下来的时间虽比江左晚,但到了四五月仍还鲜嫩,能入得口的。”
齐婴应了一声,想了想后问:“你是爱吃香椿么?我倒有些记不清了。”
沈西泠又一愣,继而摇了摇头,说:“没有,我没有很爱吃。”
她是不太喜欢吃香椿的,总觉得味道有些太重,吃也能吃,就是不大喜欢。
齐婴点了点头,又说:“我记得你也是不太爱吃,那天在怡楼见你,看你桌上有香椿,还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