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姒不知陷入了什么回忆里,好似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眼皮都没动一下。
雅白色的衣袖缘搭在小臂中间,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腕子,那上面本有一串漂亮的红手串,如今却空荡荡的,显得那腕子伶仃欲折。
起初,她听到市井间关于容珩的那些不着边际的流言的时候,总是扶额失笑,觉得精彩绝伦,又荒唐无比。
可是后来,她在不同的故事中,听到了相同的一幕。
——心爱之人化成飞灰,他跪地捧石,流出血泪。
听得多了,郑姒就渐渐地笑不出来了。她脑海中开始常常浮现那惨烈的一幕,沉重的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愧疚几乎将她淹没,可是同时,她又感受到深深的恐惧。
那些支离破碎的简单词语,经由众人之口,深深地印入她的脑海中,勾出一副鲜活的、血淋淋的画面。
让她隔着遥远的距离和一段时光,仍身临其境般,心惊肉跳的感受到他当日的绝望,崩溃和疯狂。
郑姒不敢想,若他发现她没有死,一切都是她的一场骗局的话,他会对她怎么样。
她不敢想,自己若是有一日落入容珩手中,会面临什么恐怖的事情。
若是他的爱意消磨殆尽,她怕是会变成他泄恨的玩具,若是他仍割舍不下她,那她恐怕会锁链加身,被重重狱门与尘世隔绝,在漆黑的地狱中,一日日等待他的垂怜或惩戒。
不管是哪一个,都让郑姒觉得活不下去。
昔日那个总在廊下等待她的少年,如今几乎变成了她如影随形的梦魇,让她想龟缩在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将自己彻彻底底的藏起来。
而今在这样一片盛放的梨花中,她就喜欢穿一身与梨花一样白的雪色白衣,将自己隐没在花枝中。
这给她一种聊胜于无的安全感。
郑姒将脊背靠在粗粝的树干上,微微抬起头,目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柔美的白花,看向被切割成一块块的、一碧如洗的蔚蓝天空。
我是怎么招惹上他的?她在心中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想来想去,也只能怪自己见色起意。
明水村的那个下雪天,他一身白衣伏在木筏上顺水而下,有心跳也没断气,她选择救他无可厚非。
那种情况,换做一个奇丑无比的旁人,她也无法坐视不理。
她短暂的照顾了他几日之后,随父亲回了翡州,原本合该就此斩断与他的交集,可是后来在牙行中,她阴差阳错的听说他身陷囫囵,因见不得他那样一个冰雪般的人被人狎弄,忍不住又一次伸出了援手。
那时候,她觉得,他目不能视又记忆全失,被黑心人卖入那种肮脏的地方,几乎是陷入了一个万手拖拽的绝境。
她觉得,若自己不帮他,他定然无力反抗,只能任人践踏。
所以她无法坐视不理,无论如何也要试着伸手拉他一把。
那一拉,便将他拉入了自己的院中。
此刻她再回想起来,方才明悟,即使当时她完全不知他的悲惨境地,没有自以为是的去充当那个救世主,他也完全不会任人欺负。
——他只会一把火烧了弄凤楼,然后自己再好端端的从楼中走出去。
在容珩离开翡州的前几日,弄凤楼忽然被大火吞没,大概也是因为,它本就该被烧成飞灰,在他的身后漫天扬起,成为他血淋淋的功勋。
这样一个又疯又狠的人,多可怕啊。
可是后来,她居然色胆包天,对他起了心思。
郑姒沉痛的回想,想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她隐约记起,起初自己虽然喜欢他的那张脸,可是却并没有被他的色相迷了神智,在袖珞向她抱怨他的时候,她还想着若他真是个白眼狼,那她就不留他了。
之后他捏死翠翘的兔子的时候,郑姒看到他身上真的藏着不可控的危险和威胁,也想过将他送到别处去。
袖珞那件事,他道歉了,也解释了,郑姒便将那件事揭过了。而兔子那件事,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他的过往,而后在深夜闯入他房中的时候,看到他苍白着脸蜷在墙边,瓷片扎入脚心,鲜血汇成一小滩。
于是郑姒心软了,在容珩解释了两句之后,她甚至变得十分愧疚。
那时她以为那碎瓷是他不小心踩上的,毕竟寻常人都不会故意去踩。
可是她没想到,他的确不是个正常人,他狠绝了,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那时候,他分明忘却了那些沉重惨痛的记忆,可是他却依然对自己,没有半分的手软爱惜。
总之,在刚到她身边的那段时日,他懂得妥协又不择手段,成功的留在了她的院中。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他想要留下,大概是因为还没有寻回记忆,下意识的觉得那里安全,所以才想藏在那里保全自身。
原本直到那时,郑姒都一直对他以礼相待,虽喜欢他的容色,却仅仅停留在欣赏的阶段,未有过什么非分之想。
她心中开始有触动,是从那盏总是为她亮起的灯开始。
那盏停留在那里的灯,和那个停留在那里的人,在无形中给了她一种归属感,让她那颗漂泊的心,悄悄地靠了上去。
对他心生好感之后,她是如何越过那条界线的呢?
郑姒眉目认真的仔细回想,想着想着,不由得瞪大了眸子。
他发现,他们之间,好像是他先试探着越过界限的。
——从那句“我不能毁了阿姒的清誉”,和在旁人面前做出的亲昵姿态开始。
郑姒记得,当时她故意说自己会离开翡州,逗他唬他玩,他当了真,凑近她暧昧的用手指抚她的脸颊发丝,嘴中说着不能毁她清誉,却又故意让这不清不楚的一幕落入旁人眼中。
若她是个寻常的、看重自己声誉的闺阁女子,若盈绫对她没有那么忠心,那当日他那一番看似无意的举动,很可能让她一辈子都和他纠缠不清。
想到这里,她才悚然发现,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他就开始暗戳戳的使手段不让她离开了。
若她当时真的要离开的话,他或许就不会不动声色的与她和平相处的那么久,或许会很快的图穷匕见露出獠牙,将她抓紧手心里当做喜欢的玩具拨弄两下,若她躺地装死惹得他没兴趣了,他可能还会手下留情放她一马。
那样的话,他不至于在日后与郑姒的漫长相处之中,一步步的疯到那种程度。
把自己吊在钢丝上,让她也没了退路。
然而可惜的是,她当时一来没想走,二来也没那么在意名声不名声,所以压根没细想这其中的门道,只顺从自己的心意,一无所知的在那种被打破了界限感的氛围中,鬼迷心窍似的、凑上去吻了一下他颤动的眼睛。
那日之后,事情开始渐渐变得不可收拾起来。
郑姒复盘完之后,心中的震惊久久不散。
她靠在那里,有些无力的想,原来他那么早的时候就对我感兴趣了。
那一日,哪里是我故意去招惹他?分明是他,处心积虑的……在引诱我。
她在心超大声的推锅。
不负责任的甩锅之后,她抬手盖住自己的眼睛,闭着眼睛深刻反思,暗想,不过我当时也确实没克制。
秀色当前,她意志消沉,被他小指一勾,便一头栽进了他挖的坑里,而且还自己给自己填土,把自己埋实了。
掘都掘不出来的那一种。
郑姒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当时也不是没脑子,只是对手过于强大,手段太过心机,让她没能招架住。
想到最后,她没有为过去的事过分的苛责自己,埋怨自己,严谨理性的将这件事归咎于美色误人,就此盖棺论定了。
她深刻的引以为戒,决定以后再也不在路边随便捡人。
尤其是长得超绝好看的人。
想到这里,郑姒眉目微动,瞟了一边的清和一眼。
他虽然被大火烧毁了半张脸,但是另外半张脸却依旧清俊出尘。他总是戴着半张灰狐面具,将他丑陋的疤痕掩盖住,不轻易示人,所以在郑姒的印象中,他依然是一个俊逸的人。
他眸光闪烁,注视着她,嘴巴一张一合的,正与她说着什么。
郑姒这一瞟,正对上他的目光,他瞳眸微颤,目光一错,避开了。
郑姒心中咯噔一下,身体后仰,却忘了自己正坐在梨木枝上,霎时间失了平衡,身形不稳向后仰去,素手在空中摇晃,下意识的想要抓住些什么。
清和见状,立刻上前两步,伸手去抓她。
郑姒看到他追来的手,心中一沉,眸光一凝,抬手一抓
抓住了他手边的那根梨木枝。
簇拥的花团被惊动,瑟瑟的颤抖起来,簌簌的落下几片细小的白色花瓣。
她拉着那根梨木枝,从容的直起身,得体的冲他微笑了一下。
“多谢。”
他僵了片刻,收回手,宽袖落下,盖住他微蜷的手指。
扯了扯唇,笑的有些勉强。
郑姒默不作声的看他。
而他,在看郑姒裙角沾着的一小片白色花瓣。
梨花树下,他们两厢沉默,直到一阵风起,裙上的落瓣被无情的春风挟卷着带走时,他们同时开口说话。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清和抬眸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郑姒低声说。
他瞳孔微缩,神情一怔,愣了一瞬,不过很快又变得面色如常,仿佛没有听到她的问话似的,对那话避而不谈,含着几分急切自顾自的说:“那位大人的事,你不用再担心了。”
郑姒顷刻间意会到他说的“那位大人”是谁,不由得坐直了,轻轻抿了一下唇,眸子含着探寻看向他。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这次没有闪躲,浅棕色的眸子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她,一字一句的道:“听说他要找的女子,已经找到了。”
郑姒一点一点的睁大了双眸。
她不知不觉的握紧粗粝的树枝,声音变得有些奇怪,“你说……什么?”
“那女子并未被大火毁去容颜,仍然清丽动人,肤白胜雪,一双水眸楚楚动人。只是,她伤到了嗓子,声音嘶哑难听,所以总是闭口不言。”
“据传,裕王对此毫不介意,失而复得让他对她加倍珍惜,将她迎入京城之后,他对她百般呵护,娇宠无度……”
静谧的梨园中忽然咯嘣一声响,惊起了几只原本正嬉戏的雀鸟。它们似是察觉到了杀气,扑棱着翅膀逃也似的飞走了。
郑姒坐在那里,面色如常的拿着一根长长缀满白花的梨枝,轻轻地微笑了一下,看起来冷静极了。
“然后呢?”她平静的问。
第60章 【60】
清和不知怎的,忽然感觉有点害怕。
他偷偷的督了她一眼,定了定神,说:“听说,裕王在初见那名女子的时候,看了她许久,然后……”
“怎么?”郑姒面无表情的问。
“然后,他唤了她一声阿姒。”清和轻声道。
郑姒握着那根长梨枝的手倏地攥紧了,缀在其上的柔弱梨花瑟瑟的细颤。她垂下头,纤浓的睫羽遮住了她的眸子,让人看不透她现在的情绪。
她低垂着头沉默了许久,最后清和忍不住唤了她一声:“小姐?”
“嗯。”郑姒轻轻地应了一声,平静的说,“我知道了。”
说罢她站起身,绕过清和,抱着那束梨枝往前走,朝园子外的木屋中去。
清和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沉默的背影,忍不住捏了捏拳,而后扬声道:“今晚的花灯节……”你要去吗?裕王已经不会再找你了,你也无需再忌惮他,在这里闷了这么久,一起去散散心如何?
他想说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刚起了个头就被郑姒打断了。
“清和。”她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没有回头,道,“那日不论是谁落入水中,我都会救的。你不必总是因此对我心存感激。”
清和的未尽之言被生生的截断,他张了张嘴,复又闭上,唇边流露出些许苦涩的意味。
片刻后,他道:“若你救的是旁人,我自然不会对你心生感激。”
“可你不是。”清和看着她的背影,道,“你救的是我,将我从鬼差手里拉了回来,保下了我这条贱命。”
“难道我不能为此,念着几分你的恩情吗?”他无奈地说,“小姐,你说的话没有道理。”
“我和师父皆身无分文,这几个月全靠你的接济,不然,我们说不准要风餐露宿,饿死街头。”郑姒道,“若说报恩,你报的已经足够了。若我再继续赖着你,那便是挟恩图报了。”
清和沉默了下来。
他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
她在客气又得体的告诉他,你该离开了。
“不是报恩。”清和抬眸看着她,轻声说,“跟在你身边,只不过是我自己的心愿而已。若你不喜欢,那就有悖于我的初衷了。”
郑姒听了,微微侧头说:“听说淮南王想让你入府当他们的乐师?”
“嗯。”清和点了点头,说,“我在山亭中抚琴的时候淮南王的马车路过那处,停下听了我一曲,而后他的管家便寻到我,问了我的来历,说他们王爷好音律,想将我请入府中。”
郑姒点了点头,回眸看了他一眼,说:“那里是个好去处。”
“如果你想要安稳闲适,受人礼重的生活,不妨停留在那里试一试。”
“那你呢?”他问。
“我也会有我的去处。”春风拂过,她耳畔的发丝被轻轻地扬起,她望着远处青山的轮廓,说:“我会四处走一走,也许会停下来,也许不会。”
也许会有去处,也许没有。
这个春天过去之后,她便和清和一样,将变成一个流离的断线之人了。
假千金郑姒的一生,已经结束了。
之后,她会循着自己的意愿,走未知的路,看不同的风景,择一处世外桃源,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就这样,平平淡淡,自由顺遂的过完一生。
至于容珩……
是她年少时的一场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