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舆图虽然是新制的,但里面已经夹了纸笺,纸笺上是谭定方做的附注,上面写清楚军屯的情形。
谭定方尽心竭力掌管兵部,这话并不是谁为了讨好这位兵部尚书方才这样说,从这些细节上可看出些端倪。
顾崇义一把拉住谭定方:“尚书大人,你还有精神担忧这些,你侄儿杀人深陷大牢,我祖弟也被抓进顺天府衙了,这可怎么办?大人心中就没有个思量?你那侄儿到底与袁知行那些人有没有来往?走,你跟我一起去大牢里问个清楚。”
谭定方冷不防被拽了个趔趄,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顾侯。”
谭定方放下舆图反手拉住顾崇义的手腕:“你先别急,这件事恐怕不是冲着庚哥儿来的,而是因为我。”
顾崇义一怔随即皱起眉头:“谭尚书是什么意思?难道知晓内情?”
谭定方摇摇头:“虽不知晓全部,却也猜到几分,说到底庚哥儿都是为了我着想,才会一步步走入别人圈套之中,庚哥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什么心性我十分了解,他若是动辄敢杀人放火,我也不会如此费心思地教他。”
说完这话,谭定方看向顾崇义:“至于你族中弟弟,可能也是被我们谭家牵连,那些人想要陷害我们,顾家正好与庚哥一起买卖米粮,于是一起被谋算了。”
顾崇义一脸茫然:“那些人算计你什么?想要将袁知行做的事都推在你身上?”
“不止,”谭定方道,“我怀疑还有赵老将军的案子,也一并要推给我,赵老将军在北疆的败仗本就有蹊跷,总要有人来为此担责,而我当年参与此战并且还立下军功,皇上有有意让我接任都察院右都御史,早晚我都会在都察院挂职,袁知行听命于我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顾崇义看着谭定方半晌没有说话。
谭定方微微一笑:“经我这样说出来,你是否也觉得这些案子与我有关?所以朝中官员也会这样思量。”
顾崇义思量片刻道:“不能光凭几句话就猜疑到你身上,总要有真凭实据。”
“袁知行被抓了,一直都没能审出口供,”谭定方道,“只要袁知行供述出我,这就有了人证。”
顾崇义道:“不能就此认定袁知行是被你指使。”
谭定方仔仔细细地将舆图收起来放在箱笼中:“那你为何不愿意再掌兵权?我推举你几次,都被你推辞了,你怕什么?不也是不愿意卷进这些争斗之中?贵妃娘娘、怀王、肃王,储君之争,将来皇位之争,你不愿意掺和进去,就有人暗地里下手拉扯,当年的魏尚书还不就是如此?”
谭定方直起腰:“再加上我……我还有一段往事,正好能被他们利用,我也是百口莫辩。”
顾崇义道:“什么往事?”
谭定方转头看向顾崇义,眼眸中仿佛有一小簇火苗在烧,他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不知从何讲起:“我的军功都要归功于一个人,可她却因为我死了,我一直不想提及,可那些人现在却知晓了。”
顾崇义纳闷:“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谭定方沉默许久,终于走到里间,片刻之后拿出一幅画,他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挂在架子上缓缓展开。
一个女子的画像出现在顾崇义面前,那女子坐在椅子上,面容清丽,嘴角含着一抹微笑。
“这是当年钦天监官正的长女,白家大小姐,”谭定方看着画卷的眼睛中有留恋,还有化不开的悲伤,“如果当年她没有死,我已经迎娶她做了我的妻室。”
谭定方似是想起了从前的事,呼吸不由地一滞,半晌才道:“我有一腔热血想要为国征战,建功立业之后风风光光将她娶进门,临去北疆的时候,我找到白官正表明心意,得胜归来时定会请长辈上门,到时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死守关卡身受重伤,也是抱着这个心思才挣扎着活下来,却没想到欢欢喜喜归京,最终迎来的却是她自尽的结果。”
第353章 他是不是好人
听到谭定方这些话之后,顾崇义不禁有些怔愣,仿佛还不能一下子将这些话琢磨透。
“谭夫人她不是你恩人的妹妹吗?”顾崇义说着又去瞧那张画像,“怎么会又……又有一个?”
谭定方对着那画像坐下来,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画中女子的脸颊:“白大小姐死后,我备受打击,加上在北疆受了重伤,就此一病不起,夫人弟弟来看我,见到我这般模样立即帮我请郎中买药,对我悉心照料。
这样相处久了,夫人家长辈生出要结亲的意思,我心中只有白大小姐,就推了这门亲事,后来夫人家中长辈染病相继辞世,他们姐弟俩无依无靠,夫人再次旧事重提,怕我急着拒绝,夫人只说不在意那些,希望以后能在身边照顾我,于是就在夫人长辈过世三年后,我将夫人迎娶进门。”
谭定方叹口气:“我那夫人性子豁达,这些年一直不曾揪着我问白大小姐这件事,我委实欠她不少。”
顾崇义沉默片刻:“就算白大小姐与你有这样的情分,那也没什么啊?”
谭定方看向顾崇义:“你不知晓赵老将军那一战,被人诟病的是什么吗?”
顾崇义道:“赵老将军为了营救几万百姓,在大宁弃城逃走,结果百姓没有救回来,还被鞑靼抢走了所有的粮草,所以赵老将军归京之后才会被御史弹劾。”
谭定方点点头:“胜败乃兵家常事,打败仗的也不是赵老将军一个人,都察院质疑的是赵老将军为何放着大宁最坚固的城池不守,要弃城离开?此前朝廷明令老将军守城,随军征战的御史几次提醒赵老将军,赵老将军却一意孤行才会造成这般局面。
但赵老将军的密奏早就进京,奏折上说明并非弃城而逃,老将军带兵营救百姓,将守城重任交给副将,副将守城时发现红夷大炮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装填了火药和助燃物却发射不出,这样一来就失去了先机,副将不得不仓促应战,城中不知是谁散布谣言说赵老将军带兵逃走,留下他们等死,城中有将领带着人逃窜,于是伤了士气,被人攻破了城门。”
这些事顾崇义多多少少知晓些:“果然是红夷大炮有问题,也怪不得赵老将军,顶多算是赵老将军决策错,没有多留兵马守住城池。”
谭定方道:“可兵部说大炮并没有问题,而且赵老将军前城被攻破,我们死守北古口时,用的也是朝廷下发的红夷大炮和火药,除此之外,我们还用了些库中损坏的火炮,就是靠着这些火器才守住了城池。”
谭定方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而且兵部跟去管理兵械的官员在城破之后与赵老将军兵马汇合,不少副将都听到兵部官员与赵老将军在营帐中争吵,之后兵部官员就被人杀死在营中,虽然后来查到杀死兵部官员的是一个百夫长,但百夫长又是被谁指使?
御史怀疑赵老将军生怕被兵部官员弹劾,才命人向兵部官员下手。”
谭定方仔细想了想:“赵老将军既然得到副将的消息说,那些火炮有问题,夺回了大宁之后可让人前去查看?”
谭定方点头:“不过,那些火炮已经被鞑靼人带走了,之后我们与鞑靼几次交锋,鞑靼还用了那些火器,而且就算找到火炮又如何?问题可能出在火药中,当时副将仓皇之下没有仔细查看,那位副将后来也战死,也就更加说不清楚了。
我当时虽然对此有疑惑,但也没能找到任何证据,何况我用火器抗敌之事成为了赵老将军有错的佐证,兵部也以此质疑赵老将军。”
顾崇义道:“你那时用的几门坏炮,都是炮耳有损伤,你用这些炮赢得那一战,委实不容易。”
谭定方目光再次落在那幅画上,在看到画上那张面孔之后,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温和:“那都是因为阿婵,我会用那些火器,是对它的构造了解的通透,就算炮耳有损伤,我也能想方设法修好。
除此之外,快速地装填火药也很重要,阿婵做了一件东西,能够快速清理炮筒……总之只有对火器格外了解,才能将它们的威力发挥出来,没有阿婵教我这些,我怎么能守住城池?只怕早就死了。
所以我现在一直在大周推行火器,操练专门掌管火器的将士,我想将阿婵没有做完的事都做好。”
屋子里一时陷入安静中,顾崇义看着谭定方,谭定方眼眸中有着不少复杂的情绪,如同云海般不停地翻涌。
半晌谭定方才回过神来:“我与你说清这些,你如何思量?如果赵老将军在北疆这一战有蹊跷的话,你觉得是哪里有问题?”
顾崇义道:“是火炮。可能有人故意在火药中掺杂了东西,所以无法点燃,这些还不够,显然有人私底下事先与鞑靼串通,让鞑靼带着大量兵马,在守城副将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径直攻破了城池,城破之后,赵老将军少了屏障,才会被鞑靼兵马夹击。”
谭定方点了点头:“破坏火炮并不容易,需要对火器格外了解,当时大周刚刚用红夷大炮不久,就连兵部的能工巧匠也是初探其中奥妙,而我因为阿婵对这些火器十分熟知。一旦揭破我与阿婵这一层关系,我就是最有嫌疑之人。”
顾崇义定定地望着谭定方:“的确如此,而且要不是那一战你也不会得到兵部赏识,这些年你在朝堂上一展手脚,与火器更是息息相关。”
谭定方表情平静:“所以我就说,这件事是冲着我来的,他们早就查清楚了我与阿婵的关系,等到这桩事遮掩不住的时候,就一步步引到我的头上,有这么多证据在我真是百口莫辩。”
顾崇义皱起眉头:“那你……有没有……”
“自然没有,”谭定方道,“如果这是我做的,蓁姑死的时候,我就该出手遮掩,怎么还让蓁姑留在安济院中?”
这话有理,顾崇义端起茶要喝,却又停在那里,抬起头望着谭定方:“你是到现在才想到这些蹊跷的?那为何之前你没有向别人提及你与白大小姐的关系?”
谭定方道:“阿婵不在了,再提这些又有什么用?”
第354章 进门
谭定方垂着头,脸上闪过悲伤和疲惫。
顾崇义斟酌片刻:“可我还是不明白,白大小姐为何要自尽呢?”
谭定方的手指略微收紧,眼睛微红:“到现在我也不知晓,我问过白官正,白官正不但不肯说,还让我以后不要去白家,不要向任何人说出与阿婵的事,又将阿婵的一封信给了我。”
顾崇义眼睛一跳:“信函上写了些什么?”
谭定方站起身,走到阿婵画像前,沉默了半晌猜声音艰涩地道:“信里的内容是,阿婵因腿疾早就不堪重负,知晓我得胜归来,她心事已了,不愿再受这些折磨。”
谭定方说到这里,不能自已颤声道:“我若知晓得胜归来,却得到这样的结果,我宁愿战死在北疆,也许反倒能与阿婵相会。”
对于白大小姐这件事,顾崇义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道:“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尚书大人该向朝廷禀明这些过往,免得会被人利用。”
谭定方再次稳下心神,将阿婵的画收起妥善放好,重新坐在椅子上,这才接着道:“若非魏大人查出当年赵老将军兵变是被人陷害,赵老将军在北疆的案子也不会被旧事重提,趁着这个机会正好解决大宁的事。
当年梁王谋反,大宁一片混乱,鞑靼趁机攻城,虽然后来朝廷收复失地,却还是留下不少隐患,大宁卫所众多,有些卫所却早已形同虚设,是该留还是该整饬,北方卫所大部分兵力都在大同、宣府,东边却一直都有鞑靼扰边,朝廷若不增派人手对辽东有个处置,十年内恐怕要出差错。
除此之外还有平壤李氏,虽说李大王一直拥护大周,但也不能少了约束。”
眼看谭定方又要提及北疆的军政,顾崇义不由地皱眉:“谭尚书?你还是想想自己的案子吧。”
谭定方舒一口气:“我想好了?明日就会去找魏通政说清楚,我不会让庚哥儿无辜受累。”
顾崇义点点头:“山西战马案都能查清楚?这桩案子定然也会水落石出。”
谭定方看看沙漏:“我就不留顾侯了?过一会儿还要处置衙门里的事,等到朝廷开始查案?有些事务就要交代下去。”顾崇义起身告辞。
谭定方似是还有什么话想说,他思虑片刻才道:“顾侯也是心系大周之人?大周军务还是要多多上心?千万不能再有林寺真这样的事发生,否则……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深陷战火之中。”
顾崇义看着谭定方目光中满是赤诚,心中有种感慨也想要就此发放出来,只不过他还是遮掩住了?转头走出了谭家。
等到顾崇义走出门?谭定方回到屋中坐了一会儿,一双眼睛怔怔地望着桌子上的舆图。
“老爷,”董夫人进门十分担忧地道,“您没事吧?”
“没事,”谭定方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他不该是那种人。”
董夫人向屋外看了看:“老爷您说的是谁啊?”
“白官正,”谭定方声音有些发涩?“我从前怀疑过,但又觉得不可能?虎毒不食子,白官正那么疼阿婵?阿婵的死不会与他有关?可是白官正为何不愿意让我向旁人提及与阿婵的事?”
谭定方揉了揉额头。
董夫人道:“老爷?您别想了,思虑太多要伤身子。”
谭定方叹息道:“他们将我卷入案子不要紧,我是怕辽东那些卫所,刚有些起色就要功亏一篑,既然他们都冲着我来了,我干脆先将辽东的事查清楚,如若不成也免得牵连旁人。”
董夫人惊讶。
谭定方颔首:“可能要对不住你与孩子,我……”
“老爷去做吧,”董夫人强忍着眼泪,“妾身明白老爷的心思。”
谭定方拍了拍董夫人的手:“既然与我有关,我就不能袖手旁观,阿婵的死真的有问题的话,我也想为她讨个公道,他们如此针对我,不过是因为我没能投靠他们,挡了他们的路,既然如此,不如利用他们这个心思,将他们都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