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这个单元的名字太美了，我原本期待的是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
“我当然不是说因爱生恨杀人然后得到惩罚的故事不让人唏嘘，简单的故事当然也能拍出新意来，只是……”
她微微皱了下眉，似是有些苦恼，“我只是觉得这个故事好像有些不对劲，就好像……就好像是被故意删改过的？”
“那假如我给你真正的剧本，你敢演吗？你能演吗？”有一嘶哑的男声说道。
温澈微顿，回头看去，见自己休息室的门口不知何时开了一道缝，有人正站在门口，透过这条门缝定定地看着她。
是白树青，《赏金侦探》的编剧，也是这个主创团队的灵魂人物。
这是个气质有些阴沉的青年，留着长头发，厚厚的刘海盖住了大半眼睛，微微驼着背，乍一看上去，不太像个正派的人。
严悦是第一次见到这人，当时的观感就不太好：“白编剧，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故意偷听我们讲话吗？这好像有点不礼貌？”
何止是不礼貌，简直是粗鲁了。
白树青微微顿了下，抿抿唇，却没回答严悦，而是定定地看着温澈，“这个故事原本不是这样的。他们定下主演是你的时候，我重新设计过剧本了，是为你的形象设计的。
“但他们说基调太过沉重，与整条主线不符，思想太过超前了……”
白树青似乎还有些委屈，“你觉得这个故事太过单薄，我也觉得。我把真正的剧本给你，你想看吗？这是一个很美的故事……”
第72章 春日的百合花
温澈看到了原版的《春日的百合花》。
她觉得, 白树青对“很美的故事”的定义，可能跟大多数人的都不一样。
原版的《春日的百合花》依然只有两个主演，但这其实是三个人的故事。只不过故事一开始, 其中一个女孩儿已经死了。
是自杀。
这个死去的女孩叫白禾, 从小与乔薇一起长大。两人同是孤儿，性格却差异甚大。
乔薇聪明, 却纤细敏感。而白禾热情阳光, 性格开朗。假如不知道她身世的人，只会觉得这是个被父母娇宠着长大的孩子。
幼年的白禾外向勇敢，是个喜怒随心的人，为人十分仗义，总是在武力上庇护瘦弱又沉默寡言的乔薇。
乔薇便总帮白禾补课, 照顾她生活起居。两人都无父无母, 相互陪伴，扶持着长大。
乔薇梦想着长大后成为一名作家, 而白禾则想要开一家花店。她想要卖各种各样的百合花, 这是她最喜欢的花。
白禾也的确是一个如百合花一样纯洁美好的女孩子。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死在了一个春天。她从高楼一跃而下，以一种十分惨烈的方式, 结束了她二十一岁的年轻生命。
彼时的乔薇已经是一位声名鹊起的作家。名望、财富、地位……她几乎什么都有了。
可她没了最好的朋友。
白禾死后, 乔薇在城市最繁华的角落里开了一家花店，店名就叫“白禾花店”。花店主卖百合花, 各种各样的百合花，漂亮极了。
路过上班的白领们经常会因此停下来，在花店门口驻足观望。偶尔他们能透过丛丛花海，看见在打理花架的漂亮老板娘。
眼神对视时，老板娘会对每个过路的行人点头微笑致意。穿着青衣裙的老板娘笑容温柔, 面庞白净，是个如百合花一般美好的人。
可就是这样美好的人，成了赏金侦探团队的最新目标——有消息称，老板娘乔薇杀人了，被杀的人叫许耀光。
许耀光是谁？三年前，他曾经是白禾的男朋友。
乔薇为什么要杀白禾曾经的男朋友？
她真的杀了人吗？
随着赏金侦探的调查，当年被掩盖的往事，再次被人提起。
三年前的白禾的确是自杀，可诱使她自杀的，却是她的男朋友许耀光。
这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他一直在精神虐杀白禾。这种精神虐杀，有一个对当时的人们来说非常新潮的称呼，PUA。
PUA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全新的概念，说用这种方式来杀人，似乎是无稽之谈。
你说许耀光PUA白禾，那又如何？不过是精神脆弱的人自己活不下去，或者抑郁症……随便你怎么想，反正白禾的的确确是自杀的。
许耀光有恃无恐。
乔薇没能为死去的白禾要来正义，于是，她自己动手了。
她用三年的时间，精心准备了一场完美的复仇盛宴，一步步摧毁许耀光的心理防线。
许耀光最后也是自杀的，死在乔薇的PUA之下。
猎物与猎人，这一次终于反转了。
当年的法律没能制裁许耀光，如今的赏金侦探同样没能奈何乔薇。
她继续在日复一日的春日里开着她的百合花店，当她如百合花一般纯洁的老板娘。
十足讽刺。
整个故事的内核十分沉重。其中乔薇对白禾的隐晦情感，白禾和许耀光之间的畸形情侣关系，唆使人自杀而自己却逍遥法外……所有的这些，都在隐隐挑战大多数人的认知。
也难怪制作团队要将这个故事删改了。
白树青紧紧盯着温澈：“你觉得怎么样？”
看得出来，他很紧张。
温澈以一种全新的眼神看白树青。
这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人。
《春日的百合花》的确是一个非常暗黑的故事，可到了白树青笔下，因为这个不住出现的百合花意象，以及一出又一出十分清新的画面塑造，将场景铺垫得十分唯美。
也正是因为这种唯美，当悲剧的内核被人揭开时，反差太大，给人以一种几乎是窒息一般的绝望感。
发人深省。
温澈没办法欺骗自己，她的确对这个原版的故事十分心动。
既然心动，就要试试。
一行人移步去找导演柯导。
《赏金猎人》是个年轻的创作团队，很有自己的风格，在题材的选择上很有突破性，十分大胆。
但再是大胆，还是要在既定的框架里发挥的。
所以当温澈也跟着委婉表示能不能按照原版剧本拍摄时，留着长头发扎着小辫的柯导简直满头包。
柯导看着眼前一副阴郁模样的白树青，再看看一脸兴致勃勃的温澈，深深吸了几口气，“温澈，小白瞎胡闹我能理解，他一贯就有点疯性，怎么你这么识大体的也跟着瞎胡闹呢？
“我当然知道原版的剧本是个好故事，但问题是……”
柯导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在原地来来回回走了一圈，“乔薇对白禾是有点隐晦的感情线的，你知道的吧？这太超前了！这么敏感的题材你也敢演？你不怕被人说吗？”
温澈想了想，“那我们可以弱化处理。反正这也不是重点不是吗？”
剧情里，乔薇对白禾既有亲人的依赖，也有隐晦的暗恋。
可这种暗恋的心情，她始终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说出口了，事情就变了味了。
假如把这个感情线弱化，这种唯美的氛围是能得到保留的。
温澈看向白树青，“白编剧，你可以改一改这部分，对吧？”
白树青抿着唇好半晌，在温澈明亮的眼神下，到底不情不愿地点了头，“好吧。”
柯导看得一脸新奇。
啧啧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白树青竟然是一个能说得通的人了？
柯导看看温澈，再看看白树青，露出一个古怪的神情，又道：“但私人复仇一向是个敏感的话题，结局乔薇竟然还能逃脱审判……
“大哥大姐，咱们虽然是网剧，审核比较宽松，但还是要审核的啊！”
温澈看向白树青，“其实我觉得这个结局也可以稍微改一改。”
白树青一脸警惕，“什么？”
温澈笑得一脸和善，“乔薇以同样的方式报复了许耀光，也因为同样的理由逃过了制裁。
“但假如是这样，我们就不该用《春日的百合花》这样的名字了，不是吗？
“在乔薇心里，白禾是个如百合花一样纯洁的姑娘。假如想要与她站在一起，至少不能脏了自己的手。就算脏了，也应该勇于承担起责任。”
“白禾就是死于PUA，乔薇私心里是很嫌恶它的，怎么能用这个方法为白禾报仇呢？那不是侮辱了白禾吗？
“退一步来讲，PUA本就是该被批判的。戏里最终也没能得来正义，但至少我们该表达出对正义的渴求。这一点由乔薇本人来完成，不是很好吗？”
白树青若有所思，“所以，乔薇的确可以用同样的方式PUA许耀光，这是嘲讽他本人，笑他不过如此。
“但在即将成功的时候……她会换另一种方式，这是致敬白禾。”
温澈叹息道：“是的。乔薇会选择更果决，也更有撕裂感的方式。既是为了报复许耀光，也是为了惩罚、并且埋葬自己。
白树青的眼神慢慢亮了，颇为激动道：“我知道了！我还可以再改一下小设定。我原本是将赏金侦探的委托人定为许耀光的父母的，现在我可以改一改，改成……”
“改成乔薇！”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柯导一脸懵，“两位，你们在说什么？Hello？能有个人理我吗？”
白树青是不会理他的。他整个人现在都在兴奋状态，当场就坐下来开了电脑，在键盘上敲起来，对周围的一切不理不睬。
柯导自然而然将眼神放在温澈身上。
温澈笑起来，“柯导，是这样的，我们改动了一小部分的剧情。现在你说的那些问题，已经都不是问题了。”
她详细解释起来。
温澈简直太喜欢这个剧组了。柯导和白树青既是《赏金侦探》导演和编剧，也是自己片子的投资人，完全有能力决定拍哪个剧本。
大家都是年轻人，没有那么多所谓的“规矩”可讲。也没有人觉得温澈一个单元剧演员手伸太长了，只要有道理，谁都可以说说自己的意见。
柯导本人其实也对原版的剧本更加心动。他能拍出热度极高的《赏金侦探》，本身就是有本事的人，自然具备一定的鉴赏能力，知道哪个剧本更好。
假如能解决他最大的顾虑，一切都不是问题。
新版的《春日的百合花》很快被通过了。
因为近一个星期的拍摄素材都要作废，而《春日的百合花》还需要赶特定的档期播出，所以拍摄日程非常紧。
温澈进入了繁忙的拍摄日程中。
剧本虽然是三个人的故事，但除了赏金侦探这个组合之外，依然只有两个新主演。其中一个是饰演乔薇的温澈，另一个是饰演许耀光的演员。
至于白禾的戏份，剧组采用了一种比较特别的拍摄手法。
剧中的白禾，大多数存在于乔薇的记忆里。每当涉及到她的镜头时，要么只有一个背影，要么只有一道声音。
甚至于，白禾有时候还存在于镜头外。观众只能靠着乔薇的反应，来脑补白禾的形象。
这对温澈而言是个不小的挑战。
今日要拍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乔薇整理完花架，觉得有些疲惫，趴在花店的桌子上睡着了。
梦里，她梦见了她和白禾十八岁的样子。
这也是乔薇和白禾被改动过后、含而不漏的感情线的开端。
似有似无，端看你怎么理解。
十八岁那年，乔薇和白禾高三。正值高考冲刺的关口，班上一对“班对”分手了。女方伤心欲绝，状态下滑得厉害，不得不请假调整情绪。
乔薇和白禾目睹了这一切。
乔薇很为这个女孩子不值。马上要高考了，在前途攸关的时候犯糊涂拎不清，她觉得难以理解。
这时候，背景音出现了，是白禾的声音。
她道：“薇薇，你说喜欢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怎么这么可怕呢？让人都不像自己了。
“我真是难以想象自己以后会为了一个陌生人伤心欲绝的样子。”白禾说到这里，嘻嘻笑起来，道，“喜欢算什么？好姐妹才是一辈子的！咱俩以后一起过呀~”
白禾就是随口这么一说，可乔薇却愣了愣。
很明显，她听进去了。
镜头直直对着乔薇。
所有的观众这会儿都成了白禾，都被乔薇看在眼里。
午后的光线明亮，周围穿着校服的同学们的模样都被虚化了，只有乔薇一个人处在画面里，是绝对的重心。
十八岁的乔薇皱着眉纠结半晌，认真反驳道：“阿禾，你还小，别乱说。感情是很宝贵的东西，别轻易许出去，也别轻易看不起爱情……”
彼时乔薇已经在为成为一个作家做准备。她看书杂，知道的大道理多。自己尚且是菜鸟，却已经能操着一副姐姐的心态跟白禾讲道理了。
可很多时候，“纸上得来终觉浅”。
倘若书里看到的道理，真的能被所有人都记在心里，并从此避免那些教训的话，那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故事了。
同一时刻，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但一定会存在某一个时刻，你能从另外一些人的经历身上，得到共鸣。
世界上大多数故事，其实早已经被重复过许多遍了。
比如说，后悔。
人最好不要太过聪明。曾经觉得自己很清醒的乔薇，曾经教导白禾要对感情怀有期待的乔薇，仅仅六年后，就悔不当初。
镜头里的光微微收敛，那种过曝的感觉慢慢淡了。
周围的同学的模样依然十分模糊，可十八岁的乔薇的眼神却慢慢变了。她仍然穿着那身校服，可眼里却多了很多东西，一下子就成了二十四岁的乔薇的样子。
二十四岁的乔薇还在看着镜头，或者说，她还在看着十八岁的白禾，像是在看着过往的记忆，眼里全是悲伤。
她喃喃道：“阿禾，你说得对，喜欢的确是很可怕的东西。你说过的，好姐妹是一辈子的，可你怎么不在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