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恩斯怔愣。
“……你醒了？”莱拉抬头。
她明显一直在等待。
察觉雷恩斯醒来后，她立刻起身，出去了趟。
不过几分钟后，她就回来了，竟是给雷恩斯的吃食带了调味。她干净利落地给他的鱼上撒上了胡椒和细盐——这是雷恩斯一贯的口味。
随后，她用治疗术探查了他的身体状况。
“一切正常。”莱拉垂眸，言简意赅地交代，“利亚娜不在，暂时出去了。我负责你。”
雷恩斯默了几秒，“嗯”了声。
他拿起了药。
在刚才，雷恩斯都任由莱拉摆弄。但或许是因为刚睡醒，也或许是因为其他原因，他的动作比往常都迟钝了几分，反应也慢了几分。
他无声地抬起碗，喝药；
又无声地放下，吃东西。
在这个过程中，他眼皮垂下，没有主动和莱拉说一句话。
莱拉靠在软垫上，轻轻抿起了嘴唇，心中生起自己也不太明白的紧张。
但看到雷恩斯的脸色似乎因为苏醒逐渐恢复了红润，她才隐隐松了口气。
但下一秒，雷恩斯却轻声开口了：
“莱拉……我可能该回神院了。”
“……我离开南境太久了。”
南境青年神色柔和，语气礼貌，如同在交代再普通不过的行程。
莱拉却猛地抬头，“什么？你要走？”
雷恩斯轻声解释：“……我离开千圣城太久了。而且，十天后，是南境的‘春日神祭’。我作为少神官，需要回去准备。”
莱拉紧抿嘴唇。
这次，换她一言不发了。
不久后，她说：“好的。知道了。”
她没有道理反驳。毕竟，这听上去是再正常不过的行程，再正当不过的理由。
雷恩斯微微抬眼。
在他服完药后，莱拉收下他的碗、盘，随后出去了。
……
雷恩斯走了。
实际上，他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收拾。他离开的时候是黄昏。
出门时，他回头，看到了坐在藤椅上的莱拉。
从他收拾东西起，她就坐在这里。
现在，她明显兴致不高，拉住藤条的手指节发白起来，一言不发。
莱拉维持这样的神态也许久了。在下午的对话后，她除了主动还了他几样贴身物件，便默默地看着雷恩斯收拾行装，不阻止、也不交流。
雷恩斯走到她面前，抿唇道：“我走了，莱拉。”
“检查好了？东西带全了？”莱拉仰眸。
她的语气听上去，就像是个希望离家的房客细心检查、不要落下东西徒增麻烦的房东。
“……带全了。”
莱拉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雷恩斯眸色微暗，却终究没忍住又等待了半分钟。但见莱拉没有其他话了，他才开口：
“再见了。”
“……再见。”莱拉干净利落地回。
雷恩斯双手紧握，双眼闭上。
待他睁眸，他压下了眼底的情绪，打算召出狮鹫，朝“深山区”的“守林人”方向驶去，却听身后突然传来莱拉的声音。
“你等等。”
“我送你。”
……
纳尔山系，天幕都染上了森林的青葱。高山与苍穹的交界处连成了一片绿线，青藤随着山风晃动。
雷恩斯和莱拉步行于林间。
光影透过树缝，落到了他们的肩膀上。
一路上，他们走得很慢，也很沉默。告别时的对话成了他们最后的对话，不由让人怀疑起莱拉的相送是否具有意义。
莱拉神色始终寡淡，她的目光亦牢牢锁在土径上的细碎阳光上。
但察觉到前方的雷恩斯停下脚步，她才抬起头，她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守林人的位置了。
莱拉站定，却突然觉得心头看似没由来的烦躁加剧了。她踢了脚地上的影子，深吸了口气，抬眸道：“雷恩斯，你真的得走吗？”
大概是沉默太久了。莱拉再度开口，声音盛着哑意。
雷恩斯的后背僵硬。
……少许，他才轻轻点了点头，“嗯，我要走。”
莱拉却抬起眼皮道：“但你明明不用急着现在走的。”
雷恩斯回头了。
莱拉的手拨弄“灰烬”，姿态仿佛那是个普通的儿童玩具。她低头说：“我也在南境待过，春日神祭的确是十天后，但前世的你分明是顶替过去的——我对你的行程很熟悉，你可去可不去。”
“而按理说，你应该为闇域探险的时间也做足了准备。在之前，我们在闇域因为意外，消耗的时间分明比预期短，所以……你不用急着回去的。”
莱拉说到最后，却猛地收了音。因为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又尖锐了起来，像个炮仗。
但她明明在把雷恩斯从溯源之境带回来后就想好，不再跟他这么说话的。
“……”
她抬头了，却见雷恩斯怔忪地看着她，蓝眸有些茫然、迟疑，也似乎压了更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见他迟迟不回答，莱拉只能抿唇又重复问了句：“……你可以不走吗？”
……迎接她的却是雷恩斯的沉默。
这沉默，竟比之前都更加沉重，压得莱拉喘不过气。
半晌后，却听雷恩斯轻声开口：“莱拉，为什么要这么问？”
莱拉：“……我想你留下。”
雷恩斯再次陷入了沉默。
下次开口，她却听他说：“莱拉，我听到你之前说的话了。在花田，跟利亚娜。”
……
光芒照射在雷恩斯的眼睫上，莱拉一时晃了神。
这是在花田后……他们第一次直面讨论。
……也是莱拉本想逃避，却知道自己无法逃避的话题。
莱拉无措地张口，随即脸色紧绷地看向雷恩斯。她瞬间做好了面临他质问的准备，却听雷恩斯先开口了。
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说：
“莱拉，我理解你的想法。”
莱拉抬起眼皮，错愕地道：“什么？”
雷恩斯却摇了摇头，“我理解你的想法。我也早该在做下那一切的时候有心理准备。但是……我没有，所以我一时接受不了。”
他紧抿嘴唇，随后垂头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莱拉再次觉得喉咙被卡住，却感到这次的感受比之前难受得多。
她又生起了之前在溯源之地对峙时的感觉，明明是她的问题，雷恩斯却又揽下错误，开始道歉。
“我……”
她试图开口，雷恩斯却语速很快，盖过了她。
“你那天说的话是对的。我想要的其实很多。”
“虽然……我当时说我想得不多，想你对我好点就可以……但是，那是假的。”
而这两句话后，雷恩斯的语速又慢了起来，如同在字斟句酌，吐词困难。
“我听到你今天的话后，我才发现……不是的，我想要的没那么简单。我希望你爱我。”
“……像过去一样。”
“那样爱我，那样和我亲密。”
“是的……我这才发现，我可能和你想得一样虚伪，说着不想要什么，但实际上……什么都想要。”
……雷恩斯说着，脸色却陡然苍白。他如同把遮羞布撕开，在给莱拉看。
而他低头，目光垂落地面，声线平稳，尾音却隐隐发抖，似乎自觉难以启齿。
“所以，我听到你今天的话，我一时接受不了。但莱拉，你没有问题，我知道是我的问题。”
“因为过去的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所以，莱拉，请你……”
雷恩斯闭上了眼睛，莱拉的心也浮了起来。
她抿唇，猜测雷恩斯会对她说什么话。她本以为他会希望她再度思考，或者给予他宽容和考虑。
然而，结果却大大超乎她的想象。
雷恩斯再度抬眸，蓝眸映着光，却放柔了声音：
“请你给我点时间，让我调节，好吗？”
“……我无意为难，不想让你陷入惭愧的旋涡，也不想绑架你重新进入一段感情。”
“我只是需要时间来接受，来淡化我可怕、超乎自己想象的执念……之后，我会调整好适合你的状态来见你……如果你不觉得苦恼的话。”
雷恩斯和莱拉对视，却像是经历了犹豫，又抿唇说，“但无论如何，莱拉，请让我自私地再告诉你一次……你是我此生挚爱。”
他话音未落，便因为不敢面对莱拉的神情，垂下了头。
莱拉怔忪地看着他。
……
雷恩斯的确在难过。说出这些话语时，他本以为自己能坦然面对，给莱拉留下一个体面的印象，但并非如此。
他很难过。
……这种难过超越了他被莱拉下“灵哨”的时候。
也远远超过了莱拉在柯塔林对他冷言冷语，极尽嘲讽的时候。
这种难过，是在出了时空之河后开始酝酿的，在今早一触即发，他忍耐不住了。
这时，雷恩斯才清晰地发现，过往的自己的确是虚伪的。
他的确是希望莱拉知道真相后，能跟从前一样爱他，直接和他重归旧好。
想象中，她会难过于他们的伤害，随后一边生气地骂他，又一边无奈地亲吻他，说下不为例。
……然而，这些都没有，这些大概都是他的梦。有的只是莱拉的冷淡、躲避和愧疚。
……也是，在莱拉经历了那些伤害后，他怎么能奢望她当一切都没发生呢？
然而，这些希望的消逝，也如压到雷恩斯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令他陡然崩塌。
他重生后，本对他和莱拉的未来做了满满的计划。如今莱拉把他抛出去，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又该去面对什么样的余生。
莱拉在对面，依旧是沉寂的。
源源不断的茫然却席卷了雷恩斯。他本该体面地等待莱拉的答复，干净利落地告诉她他爱她是他的事，不会让她苦恼。
但现在，那压抑已久的情感袭上了心头，亦袭上了眼睛，雷恩斯控制不住，突然感到自己的的眼眶湿润了起来。
随后，他察觉到滚烫的眼泪似乎从自己的眼角滚落出来，顺着脸颊滑落在地。
“……”不，这不该是他和莱拉的告别。
雷恩斯摇头。
他按住了眼睛，想趁莱拉没注意前离开：“我走了。”
雷恩斯转身，想召出狮鹫，察觉到莱拉的毫无反应，他心中酸楚更甚了。
他的确处于矛盾的心理，既想逃离，又希望莱拉对他还是有所反应。
然而，他走了一步，却突然听见莱拉语气急促地喊他：“……雷恩斯，对不起。”
……对不起。雷恩斯再次苦笑。
这个反应，不如没有。
雷恩斯的手按上召出的狮鹫，却背对莱拉摇头，“莱拉，我说了，不是你的错。”
然而，他的另一只手却突然传来一股温热，如同触上了温玉。
是莱拉的手抓住了他。她一步上前，走到了雷恩斯的面前，却在撞见他脸上的泪痕时愣住了。
“雷恩斯……”她语气晦涩，“你别哭。”
雷恩斯：“……”
雷恩斯知道自己该止住泪，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莱拉的脸，她那专注的目光，他只觉许多更多压抑在心底的情绪都涌了上来，冲上了大脑，冲上了眼睛，随即又有眼泪涌出，竟停不下来。
雷恩斯深吸一口气……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别人跟前分明正常，但在她面前却总是展现弱势。
他扭开头，深吸了口气，才说：“求你了，莱拉。放我一个人离开吧，莱拉。”
他试图抽出莱拉拉住的手，但她牵得很牢固。
莱拉默了几秒：“雷恩斯，你知道我为什么说’对不起’吗？你弄错了，不是你想的原因。”
她的语气可谓重生后前所未有的柔和。
雷恩斯却因心中的羞愤、伤心和委屈都汹涌了上来，根本无法思考。他可以接受莱拉不爱他，但受不了她这样的折磨和不放过。
雷恩斯低头，深吸了口气，说：“我知道，我没有弄错……你是因为愧疚，我说过，你不用觉得……”
“……不是的，我说了，你弄错了。”莱拉却打断了他，“看着我，雷恩斯。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我说错话了。”
“我那两句话，并不是真心的。”
“……”雷恩斯这才停止了所有动作。
他后知后觉地抬眸，莱拉的碧眸近在咫尺，其中的光芒专注而柔和。她说真话是才会这样。
她的气息吐在了他的脸颊上。雷恩斯只觉心跳猛地跳漏了一拍，才问：“哪两句？”
却听莱拉继续道：“‘恨惯了’，’不会爱’你那两句。我发现，不是那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