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六皇子负了她,她又何曾没有辜负他?那个替她背下所有罪孽,至今仍被镇压在这无妄塔下的佛子九尘。
覃灵衣走后,应华依旧站在书局门外,心中摇摆不定。
直到内中传来池音清脆的回答声:“好啊。”
他才猛然一惊,似乎是将心一横,身上的衣衫与面容都开始变成另一幅样子。
池音刚开口答应,就见有人挑帘走了进来。那人站在墨蓝色的门前前,浅浅地望着她,温柔似水地喊了一声:“阿音。”
第22章 无妄塔 应·清冷绝尘道君·华上线……
从门帘后吹进屋的夜风, 轻缓地撩动这池音鬓角的碎发。
她怔怔地望着门框下的人,凝目沉思。
“这不可能。”坐在池音身侧的墨彦说道,带着一脸狐疑站起身走到来人面前不住地打量, 又忍不住道, “这这么可能?你不是早该……”
介于池音还在一边坐着,墨彦没有将后半句“死的透透, 再无转世”的话说出口。他实在不敢相信, 自己会在这里再见到“温少宁”本人,但来人身上那与温少宁一样的气息与面容,却又由不得他不信。
“他不是温少宁。”池音静静地开口,面上毫无波澜,“他是天帝应华, 温少宁的本体, 温少宁那一世只是他下凡历的一场劫罢了。”
简单地解释完眼前人的来历,池音眼神淡淡地扫过应华此时的面容, 便与墨彦说道:“今日还有事, 便不打扰墨彦兄了,待我办完了事再来看你。”
“阿音。”原本还在消化温少宁与天帝关系的墨彦,看到池音对自己拱手行了个礼便要离开, 正要上前拦, 却被应华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去路。
感知到池音已经走远之后,应华才出声警告:“记住, 离她远一点。”
墨彦闻言却冷笑一声,眼睛依旧望着池音远去的方向,只拿眼角斜睨着他道:“即便尊驾是天帝,也管不了旁人的私下的感情吧。再说了,阿音她不是已然没了情丝羽了吗?月鸟的情丝羽凝聚着它们对伴侣的一切情感, 拔去了便再也不会对这人产生感情了。这便是说哪怕您依旧顶着现在的这张脸,阿音也不可能再喜欢上你的,除非天帝陛下您再转世一次,变成另一个人。”
感觉到了应华身上的怒意之后,墨彦也一晃身形溜之大吉,只留下一句:“认命吧,从阿音亲手拔下情丝羽那一刻起她就放下了,现在她爱上谁,也不会爱上你。”
墨彦的话,应华每一个字都听得明白,但连在一起他却,却不愿相信……
“不可能……”他低低地自言了一句,她方才第一眼看到自己的这张脸时,分明是愣了一瞬,这难道不就是她内心动摇的证据吗?
应华收拢掌心,飞身出屋,循着池音的踪迹找去,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没有看错。
池音独自坐在妖市外围的城墙上,下面是一径繁华的街市,天边永远昏黄的月。其实她一早就知道会这样,就如她对应华早已无情无爱了一般,她也不可能对温少宁会有什么感觉。可她也知道自己心里多少还是希望,温少宁是不一样的。
毕竟那是她第一次喜欢一个人,那样不顾一切的爱一个人。当爱与恨都消失,她依旧希望那个温柔的书生在她的记忆里可以占据一点点特别的位置,让她不至于觉得那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不过是个毫无意义的笑话。
可就在刚才,在她看到应华所变化的温少宁的那一瞬间,她才发现,原来都是一样的。无论她怎么努力想从记忆里找出一丝丝不一样的感觉,结果都只是徒劳。
“是啊,应华和温少宁本来就是同一个人。”池音忽然转过头,对一侧的空气说道,“我对应华没了感觉,自然也不可能会对温少宁有什么感觉,我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小仙子在为这件事伤心?”虚空中渐渐幻出覃灵衣的身影,她在应华眼前逃走后,其实一直躲在远处看着这一切发生。
“我在为自己完全不为这件事儿感到难过而伤心。”池音看着覃灵衣,目光无奈又清醒地问道,“当初你拿走了温少宁的皮,和我们纠缠了一年多,在你看来我喜欢他吗?”
覃灵衣坐到她身边,抬头望着天边月,幽幽地说道:“那种感情何止是喜欢?”刻骨铭心、矢志不渝这些词用在当初的池音身上,哪一个都不为过。
覃灵衣道:“当时我就看出来那小书生来历不一般,说真的,我以为你们会天长地久的。”
她的语气平缓中带着些认真:“再与小仙子说一句实话,我当时扒了小书生的皮,原本是想用他的皮为一位故人挡劫的,毕竟天帝转世,即便是凡人那一身皮也非同寻常。不过后来看到你那副不依不饶的样子,那小书生也是,没了记忆还是认定了你,心里倒是有些不忍心了。这世上薄情寡义的事看多了,偶尔也会生出成人之美的念头。”
“可你还是要了我的神魂。”池音随口说了一句,脸上却没有什么责备的神情,仿佛只是在闲聊一些已经不重要的往事。
“因为我要去北海幻境取一样东西。”覃灵衣道,“北海幻兽被天界收服之后,便成了看守北海幻境的灵兽,此兽最擅长以幻术攻击人心中的弱点,我需要借你的神魂之力稳住心神。说起来当年帮助天界制服这凶兽的还是你们月鸟族的一位前辈,我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当初起这无妄塔的时候,他的傀儡仙侣还曾帮过忙,不过后来便就再没有见过他们了。五千年前的那场浩劫,你们月鸟族献祭了全族,这位前辈想必也在那场浩劫中亡故了吧。”
“没有。”池音道,“听月老说,那位前辈用自己的赤尾羽为伴侣开了情窍。但我们月鸟断了赤尾羽之后,便不再只钟情于一人,可那位前辈又不愿意拔掉自己的情丝羽放弃与其仙侣的感情,为了阻止自己移情别恋,动了杀念入了魔,最后他的仙侣便抱着他跳下了淬火渊……应该是在那场浩劫发生之前的事了吧。”
“哎……这世间之事,当真是难料。”覃灵衣长叹一声,又问道,“那小仙子你呢?当初喜欢得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后来怎么就拔了自己的情丝羽?”
“当时是因为太伤心了,知道应华他只是将我当成一个替身,还想要娶别人的时候。”池音苦笑了一下,“但现在回想,却也想不起来当时伤心的滋味了。拔了情丝羽便是如此,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应华也好,温少宁也好,就像是个认识却无意义的符号,见着了眼熟,但却也不会因此产生什么多余的感觉。”
“这样也好。”覃灵衣道,“少了许多往事的羁绊和烦恼。”
“你说的对。”池音忽而笑道,“其实拔了情丝羽也有好处,从前只盯着他一人看忽略了许多事,现在才发觉这世上有趣的人和事实在太多了。”
“想开了就好。”覃灵衣顺势伸手,安慰地拍了一下池音的肩,一个细小的银青色的印便在池音的肩上一闪而逝。
——
应华站在城墙下,抬头望着二人坐着方向。她们所说的话,每一句都清晰地落到了他的耳朵里,包括赤尾羽的那一段。
他没有想到拿走了她的赤尾羽,竟然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五千年前,曦神的惊鸿一面,他自负只有那般至美才堪与他比肩。这一念生执,甚至因此造出了羲澜神女。
为了圆自己的一个执念,他亲手断下了小月鸟的赤尾羽,可最后呢?
即便他再怎么用愤怒掩盖内心的不安与心虚,但他却也不得不承认,当他看到池音那一脸绝望悲伤的神色时,他是害怕的。
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作为天帝也会做错罢了。
最后她自己拔去情丝羽走了,而原本作为曦神影子的羲澜神女,也因为自己心底对她压不住的念想变得越来越像她。可他的心态却不复从前,原来他最满意羲澜神女的,便是她有着与曦神几乎相同的面容。但现在,每每看到羲澜神女的那张与池音过分相似的脸时,他的心里的那些情绪却只会失控咆哮。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他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愣怔地看着造成了这一切的双手自问。
如今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般执着于对曦神的那一眼所生出的执念?那执念与池音相比,孰轻孰重难道还不够一目了然吗?为何如此简单的道理,他却要耗费百余年的时间才能看明白。
此刻,他是真的后悔了。
可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
如今她连温少宁都不再留恋了,那他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能留住她?
到了此时应华才发现,他一直以来自负自己是这段感情的掌控者,以为舍不下这段感情的人是池音的想法,竟是错的彻底。她是爱得毫无保留,但不爱的时候也同样不留半点余地。
如此看来,陷在其中不能自拔的人一直是他自己,爱的时候不敢倾心信任,一直用温少宁这个身份的性命去试探她付出的底线。断的时候却又舍不得放不开,贪恋着她曾经全心全意的温暖……
应华啊应华,在这段感情中输不起的人一直都是你自己啊!
想明白了这些,他压在心底的那些恼怒也慢慢散去,只留下一阵阵叫人心慌的钝痛。
原来那些气愤一直是他心底的感情在愤恨他自己的不通人情,在谴责他仗着她的爱意肆意妄为的恶行罢了。
倏然间一股寒意自心头流蹿到全身,冰得他四肢麻木,以至于覃灵衣已经带着池音到了他的身边他都没有发觉。
原本覃灵衣还想嘲讽其偷听墙角的行为几句,但看到应华几近崩塌的脸色之后,便没有将这句已经到了嘴边的嘲讽之言说出口。
“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去与真海会合了。”覃灵衣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应华,提醒道。
“好,那走吧。”池音先应了一声。
听到了池音的声音,应华才立刻整顿完面上所有的情绪,如常抬头望了她一眼,而后也点了一下头。
覃灵衣带着二人来到妖市中心的一处用纯铁打造的高台前,铁器有镇魂之效,这高台堪合阴阳阵法,又篆刻咒文,看来就是进入无妄塔无妄境的入口了。
几人刚走到高台之下,就见一个面容清奕的白衣僧人,结跏坐在高台的台阶上。
僧人看到几人之后,起身过来,先与覃灵衣打了声招呼:“覃檀越到了。”
而后又看向脸熟的池音,双手合十行礼道:“小檀越,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虽然面容比从前要年轻了许多,但池音还是认出了眼前之人便是当年的真海大和尚,于是也合掌回礼道:“大和尚也好久不见了。”
僧人又看向应华,略略辨认了一会儿才行礼道:“温檀越,别来无恙?”
应华微微颔首,便当做是回应了。
僧人与各人打完招呼,才介绍自己道:“小僧与各位檀越都是旧时相识,虽说这一世师父赐小僧法号空花,但檀越们若是叫不习惯,便如旧叫小僧真海吧。”
“虽说样子还有些像,但大和尚的脾气却真是变好了不少。”池音笑道。
前世的真海和尚,佛法高脾气也大,天天辨禅喝茶也没养出什么好脾气,成天都是一派怒目罗汉的样子。最后没当上千慈寺的主持,倒成了戒律堂的长老,那些小沙弥见了他,胆小些能吓出结巴来。哪有眼前的这个小禅师这样慈眉善目的时候?
真海依旧慈目而笑道:“小檀越说笑了。”
“对了,真海,东西你带了吗?”覃灵衣一面问,一边在四人身边布起了一个防止外人窥听的结界。
真海点头,从身后背着竹箱笼中拿出一个布包交给覃灵衣:“都在这里了。”
覃灵衣手上也幻化出一个做工精致的荷包,然后将这两个小包裹都交到应华手上道:“那一切就要拜托天帝大人了。”
应华没有做声,但却揽袖将这两件东西收了起来。
“那是什么?”池音有些好奇的问道。
“被镇在这无妄塔下的人叫九尘。”覃灵衣给池音解释道,“他曾是九世得道的圣僧,也是真海的师兄。若是那一世他没有遇上我,或许他就功德圆满了。刚才我与真海拿出来的,是他那九世圆寂之后留下的九颗佛骨舍利,我之前去北海幻境寻找的便是其中一颗。我与真海这些年来一直在找寻这些舍利子的下落,没有这九颗舍利子,便救不了九尘。”
“原来如此。”池音道,“那我们要怎么做才能救你们说的这个九尘圣僧?还有我在这个过程中又能做些什么呢?”
“你的这个问题,说实话我也回答不了你。并不是我们选择了你,而是这座无妄塔选中了你。”覃灵衣道,“此塔乃是你们月鸟族的前辈所铸,也不知你与那位前辈有何渊源?百年多前我带着你的神魂回来时,竟发现你的神魂与这塔有所感应。故而在通过你的神魂感知到你出了望月谷时,我便带着真海的那片羽毛来寻你了,至于那颗月铃,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覃灵衣面不改色,将自己曾经戏弄池音的恶趣味,用一句小小的意外就给带过了。
好在现在池音也懒得与她计较那些,说道:“听素玄大人说,我们这一代月鸟,都是先祖们留下的灵魄被天道赐灵后出生的,只是我们这代大部分都只像到了先祖们玩物丧志的一面,按说我喜欢捉妖,你说的那位前辈还会铸塔,大约也不太像。但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小檀越还是这般坦诚。”真海笑着插了句话,这世上大致也没几个人能把玩物丧志这几个字说的那般理直气壮了。
“至于要怎么救九尘。”覃灵衣接着说道,“这就要看你们能不能到达无妄塔的最底层了。记住这无妄塔中每一层都是曾经真实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地方,里面的人也并非幻象,全都是真实的被困在无妄塔中的灵魂。”
“这话是什么意思?”池音又问道。
“当年我因怨入魔,屠了冉国整片国土。”覃灵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露愧疚,“那些亡魂沾上了我的魔气,永世无法丨轮回转世。九尘慈悲,不愿见苍生遭受如此苦难,也为了渡我,以一人之身背下了整个冉国亡灵之怨气,将整个冉国封印在无妄境中,发愿以自身之力超度亡魂。在度去我周身杀戮怨念解我魔障之后,他便带着一身不属于他的魔障罪孽,让他的好友,你们月鸟族的那位前辈将他封印在无妄塔下。用我的人皮所制成的镇魂幡上超度亡灵的铭文,正是用他的金佛真血写的,为镇亡魂也为度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