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提防着这一日,从不会将自己的安排对她和盘托出,她知道的,也仅仅是他要与赵家有所动作罢了。
如此,总还有余地。
他从榻上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踱步,心绪十分不安宁。
“侍读,出城的安排如何了?”
照他们最初的计划,这几日,他便该趁着某日到宫外的衙署视察时,悄悄乔装改扮,换个身份,迅速离开长安,一路往西南疾驰,与已在赶来路上的播州军主力汇合。
须知身为储君,他的身份十分敏感,没有皇帝的准许,不能擅自离开长安。
徐融一听他这般问,忙肃然道:“禀殿下,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随时能离开,只等殿下发话。殿下可是要尽快离开?”
萧煜沉吟片刻,在赵玉娥蹙眉的注视下与徐融紧张的等候中,终于点头:“罢了,再不能等了,迟则生变,如今已到宵禁,城门已关,就明日吧,明日朝会后,各衙署开始办公,城门也正常打开后,便走。”
说罢,他又转头冲赵玉娥冷冷道:“你明日也准备好,随时随我离开,若耽误了,我可不会顾及你。”
赵玉娥直视着他这副冷漠阴郁的表情,也不多言,只轻轻点头后,便起身离开。
她与他本就是互相利用,自然不会指望他在关键时刻护着自己。她甚至丝毫不怀疑,他之所以还愿意带她一同离开,也并非因为她已是他的妻子,而是因为她姓赵,她的背后还有他最后的倚杖。
到今日,她觉得自己总算真正看清萧煜的为人了。她也有些动摇、怀疑,将未来的一切都压到这样一个薄情寡义、自私狠戾的男人身上到底值不值得,可她和兄长早已没有更多选择了,走到这一步,只剩孤注一掷这一条路了……
……
第二日一早,天才刚亮,萧恪之便已起身洗漱穿戴,预备赴太极殿的朝会。
楚宁本要起来亲自服侍他,却被他压着动弹不得,再加上癸水的缘故,身上的确有些发软,便索性又睡了过去。
如今宫中没有别的嫔妃,一切庶务也有六局的人有条不紊地管着,尚未交到她手中,她尚算得上清闲。
萧恪之见状,这才觉得满意,低头在她颊边蹭了几下,慢慢直起身,对着铜镜亲自正了正衣冠。
他是个本性强势的人,从来精力旺盛,有掌控欲,即便如今将她纳进自己的怀中,也依然希望看到她在自己的精心呵护下过得舒心惬意。
一切准备妥当,轻手轻脚踏出寝殿,靳江便已从武德殿的方向快步赶来,将清早城中发现的异常快速禀明。
“朕没料错,他果然沉不住气了。”萧恪之凝神听着,点头道,“千牛卫别轻举妄动,往金吾卫透些风声,让金吾卫的人去追就好。”
千牛卫有靳江统领,皆是他的亲兵,让千牛卫的人去截太子,总会引人猜测。而金吾卫不同,金吾卫主管长安城中百姓治安,与他的关系并不紧密,让他们发现太子忽然逃离,也算与他这个皇帝撇清干系了。
得让所有人都明白,他这个皇帝仁至义尽,登位半年来,始终对侄儿信赖亲近,是太子一心谋反,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如此,从前或因正统、或因楚虔榆等人的缘故才跟在太子身边的忠直老臣们才能不受牵连,更多地为他这个皇帝所用。
甘露殿中,直到辰时,天光大亮,宫中秩序完全恢复,楚宁才悠悠醒来,披上衣裙下床洗漱。
翠荷将准备好的衣物与月事带给她换上后,便命人将熬好的姜茶端进来。
“娘子,这是圣上特意命熬的姜茶,给娘子暖身子。”
楚宁看一眼外头炎炎的烈日,不禁用帕子拭了拭额角的热汗,轻笑着摇头:“罢了,陛下如此有心,我该好好喝了。”
想起他昨晚的那句“半身不遂”,她心中一阵好笑,捧着茶碗将热辣辣的姜茶饮下。
酷暑之中,甜蜜火热的姜茶灌入腹中,的确将她小腹的酸软与隐痛赶走了,同时却也令她后背又生了一层汗。
她又用手巾擦擦后背,再坐在榻边打会儿扇,才起身到食案边用膳。
早膳后,带着御前的侍女们在屋里乘凉说话,又有太医令来给她诊脉、开调养的方子。
眼看半天天光已要过去,她却依然感到十分清闲,不禁想替自己找些事来做。
过去在东宫,她身为太子妃,也要打理东宫的一应吃穿用度、侍女内侍的安排,到了太极宫,第一个想到的自然也是这些。
她思来想去,正要让人往六局去请几位掌事者过来,外头的翠荷却忽然进来,欣喜道:“娘子,快瞧谁来了?”
她定睛一看,忙朝殿门的方向看去,只见外头的烈日下,许夫人正拉着果儿两个站在屋檐下,小心翼翼地朝里看来。
二人一碰上她的目光,都有些愣神,许夫人的脸上下意识闪过几分不知所措的尴尬,倒是一向腼腆害羞的果儿,竟冲她露出个欢喜甜蜜的笑。
十多岁的小女郎,眼神清透明澈,分明该是懵懂无知的,却又好像什么都能看透一般。
她心中一松,忽然有种恍惚的感觉,怔忡片刻后,才亲自移步过去,将二人引入殿中。
第72章 怀疑 将卫家那对母女带来,快些!……
大约是因为身份的忽然变化, 许夫人站在殿门处,总有些拘谨与尴尬,似乎一时不知要如何面对楚宁一般, 连坐下后, 都有些手足无措,倒与当初才来长安, 进入宫廷时的样子有些像了。
莫说是她, 就连楚宁也有些不适应。
她如今成了皇后,便是萧恪之的妻子,也是鲁国公外甥媳妇,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她该如萧恪之一般, 对许夫人唤一声“舅母”才好, 可话到嘴边,却总有几分说不出口。
二人正面面相觑, 思忖着如何打破其中的尴尬, 一旁的果儿却忽然拉着楚宁的手,低低地唤了声“阿嫂”。
这孩子,从前在御前时, 从不敢唤萧恪之作“表兄”, 到了楚宁面前,却难得将“阿嫂”唤得这般自然。
楚宁和许夫人皆是一愣, 方才的尴尬气氛也好似忽然消失了一般。
“哎呀,这孩子,没规矩!”许夫人笑着拍拍女儿的脑袋,小心望向楚宁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试探,似乎想看看她是否还同从前一样。
楚宁也跟着笑了, 亲自舀了煮好的茶送到许夫人面前:“这哪儿是没规矩?倒是我,见了舅母,还未曾奉茶。”
“哎,殿下快别忙,我可算不得正经的长辈,哪里敢让殿下奉茶?”许夫人一面推辞着,一面又如过去一般,握了握楚宁的手,“我,哎,今日过来前,还总担心不知如何面对殿下,如今好了,还与从前一样。我与夫君皆是兖州的乡间来的,也没旁人心里的弯弯绕绕,我两个,这辈子不过两个心愿,一来,便是果儿能好好的,二,便是盼着圣上能好。如今圣上身边有了殿下,我们也都放心些。”
楚宁耐心听着她絮絮的话,心里莫名涌起一阵暖意。
她离开至亲已经许久,鲜少再被长辈这样关心爱护过,如今听来,只觉十分难得。年节时,鲁国公一家发现太子有另娶的心思时,也不忘在萧恪之面前替她说一句好话,如今更没有因她从皇帝的侄媳变为皇后而对她有恶意的揣测,这份真挚,着实难能可贵。
“多谢舅母,我定会尽心侍奉陛下左右。”
“这便好了,殿下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最让人敬服放心。”许夫人将话说开,便觉一身轻松,连坐在榻边的姿态都松动下来了。
楚宁让人送了果儿喜欢的糕点、果子来,三人在一处说说笑笑,倒与从前没太多不同。
“这孩子,近来读书识字学得越来越勤了。”许夫人看一眼坐在一旁的书案边对着楚宁的一卷字帖看得仔细的果儿,道,“她父亲说,这孩子倒与从前卫太后年少的时候一样,能识文断字。只可惜当初家中贫寒,连她父亲都读不了书,女子更是没处去学了。”
她口中的“卫太后”,说得当是萧恪之的生母卫才人,去岁才被追封为太后。
楚宁对萧恪之的母亲知晓不多,闻言不禁留神:“原来卫太后亦好学,难怪圣上也这般勤勉刻苦,每日读书、理政,从不懈怠。”
“哎,是啊,听果儿父亲说,卫太后当初在兖州时,还曾偷偷到乡里的学舍去听过两日墙角,后来闹饥荒,每日忙着扒草根,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将口粮省给父母与弟弟,自己饿了,便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幸好后来进了宫中,享了几年福气,再不必忍饥受冻,兴许,还跟着宫中的女官们学了读书画画。”
楚宁听得认真,到最后一句时,却没接话。
她心中清楚,宫廷中能得到官阶的女官,都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娘子,自小教养、学识便都挑不出错,贫寒人家卖入宫中在掖庭做苦力的宫女,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学读书写字。
只是这样的话,她自不会同许夫人说,只能暗暗记在心里。
三人又在殿中坐了片刻,直到过了午时,许夫人才起身带着果儿告退。
离开前,果儿笑着坐在楚宁的身边,拉着她的衣角在她耳边轻声说:“果儿觉得殿下同陛下十分般配,比过去好多啦!”
楚宁望着她红扑扑的脸蛋,眼神亮了亮,蓦地想起先前在骊山马场上的时候,难道果儿早就已有所察觉?
她若有所思地又看一眼,不禁失笑着摇头。
这孩子本性纯善,心思细腻,虽然胆怯了些,却是个明白知礼的,将来的日子定也能过得顺遂如意。
“好了,快别再烦扰殿下了。”许夫人看着女儿同楚宁亲近的样子,一面笑一面拉她。
两人行礼后,侍女们便捧着楚宁的赠礼送她们离开。
马车已等在南面的永安门外,等母女两个上去后,便一路缓缓朝东驶去。
“夫人,小娘子,前面似乎是太子妃的车架,咱们可要停下来问候?”
才行出去不过一两刻的时间,车外的侍女便出声来问。
从永安门出来往东,总会经过东宫正门嘉福门,遇见东宫的人本不意外。可先前这两三个月里,鲁国公夫妻听了萧恪之的嘱咐,担心果儿,便一直带着女儿深居简出,因此已许久未与赵玉娥见过,今日忽然遇上,着实有些意料之外。
许夫人想了想,拉着果儿轻声道:“遇上了,也不好躲开,咱们只过去问候一声便走,好不好?”
果儿想着先前在骊山见过的赵玉娥凌厉的样子,心底依然有些发怵,却并未拒绝,只顺从地点头,跟着母亲从车上下去,冲前面停在道边的东宫车架行去。
好在,前面才从东宫出来的赵玉娥也无意同这对母女多言,见她们行礼,只冷冷打量一眼,露出个疏离的笑后,便要转身上车。
时候已差不多了,她这时出东宫,正是要跟着萧煜悄悄离开长安。
这样紧要的时候,她本该没有闲暇思索别的,可不知怎的,见到许久未见的鲁国公家这对母女,她脑中却忽然想起当初在骊山的事。
她始终觉得,与太子的这桩婚事出乎意料的顺利,除了因为事先的筹划与想好的应对说辞外,总还有别的原因在,尤其是后来,身边的侍女曾提过一句,上元那夜,鲁国公曾私下到飞霜殿求见皇帝。
鲁国公一家在京中毫无根基,她本完全不放在心上,可这事,却没来由地让她一直记着,不曾忘怀。
即便与鲁国公无关,她们也依然与楚氏关系匪浅,若是楚氏将太子的事透露给皇帝,鲁国公这对母女,兴许也多少知道些风声。
眼看此番离开,便是要殊死一搏、鱼死网破的时候了,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忽然转过头去,望着这对母女。
“卫小娘子,”她似笑非笑地将目光望向果儿,余光却落在许夫人的反应上,“近来可还在学骑马?先前,可是我教得不好?”
果儿被她忽然的目光看得吓了一跳,呆愣愣地盯着她空荡荡未戴任何首饰的腕子,胆怯地朝母亲的方向退了半步。
许夫人也有些紧张,一面抵着女儿的后背悄悄安抚,一面局促地道歉:“不不,殿下骑术精湛,是果儿胆子小,让殿下来教,实在屈才,殿下千万莫见怪……”
这副紧张得不知所措的模样落在赵玉娥眼里,越发让她猜测这对母女定知道了什么。
她慢慢收起笑容,轻轻冷哼一声,直接踏上马车,带着侍女与内侍离开。
许夫人望着逐渐远去的马车,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心有余悸地拍拍女儿:“好了好了,快回去吧,往后咱们从别处绕一绕,别再往这儿来了。”
果儿却愣愣地,一言不发,任由母亲牵着重新回到车上。直到马车再度上路,她才忽然道:“母亲,赵娘子——太子妃殿下、她今日什么首饰也没有戴……”
往日的赵玉娥,最是注重穿着装扮,但凡出门在外,总是浓妆艳抹,衣饰华贵夺目,而今日,衣裙虽还一样精致,腕上、脖颈上,乃至发髻间却几乎没有钗环。
许夫人经这样一提醒,也不禁深思起来。
一个素爱装扮的贵妇,忽然不戴首饰便乘车出行,也不知到底要做什么……
想起当初在骊山听说的赵家与太子密谋的事,她的心里紧了紧,忐忑地思量许久,吩咐外头的车夫留意东宫的车马,又让最亲近的侍女赶回太极宫去,将情况报往甘露殿中。
……
平康坊附近,赵玉娥的马车缓缓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阵七拐八绕后,朝人烟稀少的巷道驶去。
马车摇晃之间,她将身上华贵的衣物褪下,换成普通街头妇人穿的布裙,趁着四下无人,快速下车,踏上另一辆窄小朴素的马车,重新驶离巷道,汇入川流的车马之中,而先前那辆华贵宽敞的车则朝南面的佛寺方向行去。
“娘子,鲁国公夫人的确让侍女回宫去了。”侍女春烟跟着她上马车后,将才看到的事低声说出来。
马车不疾不徐地往东面的春明门方向驶去。除了春明门,便到了长安城外,再往南绕,与萧煜碰面后,可一同与已悄悄潜伏到京畿附近的播州军主力汇合。
可不知怎的,她心里不安的空洞却越扩越大。
“这一个月,兄长都没有消息吧?”
春烟的的脸色也有些凝重,摇头道:“没有,将军早说过,长途通信不够安全,事定下后,不会再有望来,因而未曾有消息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