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方霓挑了一张长椅坐下来,把肩膀上的书包卸下来。内心充斥的无能为力、苦涩和挫败感就像密制的网,找不到出口。
太难过了,想要化成青烟,融化在这一个炎热炎热无比炎热的夏天里,不想回家,不想要看到爸妈,不想要一切。
她沿着防滑坡的枯草,笔直地走到河边,走近,再走近,紧紧地盯着那股涌动肮脏的河面,眼泪就要滚下来。
——这时候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宋方霓转过身,有人提着书包,正站在不远处的人行横道上。
第一名来了。
“这张长椅有人坐吗?”梁恒波明知故问。
她想说话,喉咙里依旧一股想哭的冲动。
男生等了会,主动地走到长椅的另一端,坐下来。
宋方霓也转过头,继续凝视着河面,就这么蹲着。
身后的男生又说:“我真的完全不通水性,所以……”
“我不会跳河。”女生仿佛猜到他想什么,幽幽地接下去。
梁恒波松了口气。
本来收拾好行李,准备坐公交车回家,却从宿舍窗户外看到女生失魂落魄地往河边走,犹豫了下,索性暗自跟上。
也确实是有这一种担心。
看上去柔弱、实际上异常有好胜心的一名女生,他倒是没想到,她直接趴在考场上睡着了,监考老师也提醒了两次,她甚至都没醒。
宋方霓又在河边蹲了会,回到长椅坐下。
长椅中间,摆着各自的书包,两人沉默地看着黑暗里流动的清河。
“咱们的数学分数只差了五分。”她冷不丁地说,“但物理的卷子,我比你低了四十分。”
她把他分数记得很清楚。
梁恒波用双手交叉枕着后脑勺,凝视着天空。
这一次的密集集训像度假,今天的成绩出来,代表假期快要结束了。他每天回到家后,都要陪着舅舅继续粘手机壳,顺便给家里做饭,而早上的时候还要抽空打工。
漫长枯燥的高中!
梁恒波冷不丁地扭过头:“加个qq?”
宋方霓摇头:“不用了吧。”
她现在的低落心情,根本不想加第一名的qq,比起跳臭水河,倒是更想把梁恒波推进河里,这样,自己的名次能前进一名。
梁恒波却说:“你可以和我一起做个小生意。”
话题的转变简直猝不及防。
“你们西中有几名老师属于高考试卷组的老师,所以西中自己出的高三理科试卷非常抢手,你们老师应该也提醒过,不要把学校内部的试卷,随便借给其他人?”
宋方霓想起来,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你想做什么生意?”她终于有点警惕地问。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男生依旧是模糊的面孔,但眉眼优秀。模糊的灯光下,他就这么看着她,仿佛能夺走人的神志,但是一开口,就像高高在上的莲花扑通投进肮脏的河里。
他说:“当然是赚钱。”
莲花落土了。
梁恒波自己开有一家淘宝店,专门打包卖重点高中的试卷。要是宋方霓愿意,把西中的试卷提供给他。每提供一张试卷可以得到2块钱。
他说:“钱不多,但积少成多。”
宋方霓这时候才意识到男生是认真的。
她居然也莫名地跟着他的想法,思考起这个提议,2块钱,看起来不值一提。问题是,西中确实热衷自己印内部考卷和教材。发卷子的频率非常高。这么算下来,每个月也能有点额外收入。
宋方霓除了过年时能收到二百块钱压岁钱,平时,父母也没有零花钱,他们没有给孩子发零花钱的概念,她极偶尔才向爸爸要个五块钱,买点早餐和作业本之类。
“偷卖卷子有什么后果?”她问,“会不会因为违反什么校规,被开除?”
“确实有点风险,但也上升不到法律或道德层面的风险。”梁恒波说,“每次上传我们白区附中的试卷,我会把自己的字迹马赛克处理。如果你愿意给我西中的卷子,我也会这么做。”
除了很有条理,男生说话有一种独特的诚恳,让听者觉得自己被尊重,给她讲题时,即使一句话重复四五遍,都不会不耐烦。
包括说缺钱,家境一般,他也有一种同龄人所罕见的坦然。
注意力被这个话题分开,宋方霓居然忘记糟糕透顶的考试成绩。
她咽了下喉咙,在此起彼伏的蝉声中打量着梁恒波。
她知道,他在集训里和那几名最闹腾叛逆的男生关系,非常亲密,他们经常低声聊一些男生之间爆发出大笑的话题,她甚至怀疑,他也会抽烟。
这种男生说话可信吗?
梁恒波却被看得微微不自在,他站起身:“考虑一下吧。我走了。”
“我说——”宋方霓叫住他。
梁恒波侧过头。
天已经黑了,路灯下打着女生的影子,她依旧穿着短裤,仰着头,侧影很瘦,仿佛那纤细的脖子可以被无限拉长。
“你不是也认识陆明?他是我们学校的,如果你想要西中的试卷,为什么不让他为你提供?”宋方霓坦率地问,“这种能赚零花钱的好事,为什么偏偏找上我?”
梁恒波沉默了一会。
随后,他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找你,可能是因为,咱俩之间比过谁的家更穷?”语气在句末轻轻地扬起。
宋方霓又愣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应该被冒犯。
她拖起还在长椅上的双肩包,追上向前走的男生。
“竞赛卷子的倒数第二道的物理题,是你给我讲过的一道题。还记得吗?”
他点头:“得分了吗?”
宋方霓闭了闭眼,用上牙咬了下嘴唇,才平稳地说:“得了零分。”
想到这里,她的鼻子简直又要不争气地酸了。
偏偏男生还不忘提醒她:“你在考试的时候睡得也是真瓷实。”
“岂止瓷实,我得感谢物理,物理治好了我们老宋家祖传多年的失眠症!”她的心情和河道边的腌臜空气一样臭。
太难过了,不想再说一句话,一股真实的悲伤和自怜把心塞得满满的,非常苦涩,她为什么成绩那么差?
两个人继续一前一后地走,梁恒波不出声地看着前方的道路。
过了会,他才突然发现自己正在黑暗里,不厚道地微笑着。
第4章
西中一开学就是模拟考。
宋方霓在竞赛模考中遭受重大挫败,参加常规考试却胸有成竹,这次的考场上,她提前一个小时就做完卷子。
西中为高三的学生提供住宿条件,住宿费是一学期8000,不包伙食。
父亲像平常那样不发一言,母亲先是一口答应,随后笑说这8000有多难赚,家里没那么宽裕。虽然他们美发店提供充值卡,有些喜欢烫染的顾客在店里充值一次就千八百块,家里并不缺这笔钱。
宋方霓在念叨声中,心情渐渐灰暗。
最后这事不了了之,她依旧天天早晚坐很久的公交车去学校。
好朋友郑敏有相反的苦恼。郑敏嫌学校提供的住宿条件不好,家里有电脑和零食,住着更舒服,她的父母却轮番威逼利诱劝说她住校,节省时间好好学习。
结束开学模考后,宋方霓帮着郑敏一起推行李箱,两个女生说说笑笑,说着考试和假期的事情,手牵手往女生宿舍楼走。
“嗨,老宋。”一张英俊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
郑敏不由看了好友一眼。
宋方霓却像什么都没看到,走过他身边。
欧阳文的脸色微微一变,要抢夺她手里的行李箱。两人的手即将相碰,宋方霓立刻放开行李箱杆。
她的眼睛里映着男生嘻嘻哈哈的脸,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
欧阳文看她熟悉的隐忍样子,定下心来。
他微提起唇角:“一暑假不见,真怕你把我忘了。”又递过来一个天蓝色的纸袋,“喏,从拉斯维加斯给你买了个一个钥匙项链。”
宋方霓的下巴发紧,她希望自己的疏远态度能扫兴,好让他走开。
欧阳文继续悠然说:“你不要,我就扔了吧。”
“能让一下路吗?”她重申。
“你跟别人说话都正常,唯独对我,就跟面对灭霸似的,举着雷神之锤。”他开始学着她表情,是那种男生故意模仿女生扭扭捏捏的表情,非常夸张。
也有点丑。
纠纠缠缠的,宋方霓花了两分钟时间摆脱他,快步跑进女生宿舍楼。
郑敏气喘吁吁地跟过来,原本想开玩笑,但看着她略微冷淡的脸色,也什么都没说。
宋方霓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欧阳文是他们班的物理课代表,年纪里的风云人物,帅,成绩也争气,据说来自一个显赫的家庭。
高二下半学期,两人曾坐过一段时间的同桌,关系相处得还算融洽。
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每次上物理课,她认真听课,欧阳文却经常忍不住侧头凝视着她,宋方霓偶尔一个思路没跟上,他立刻过来指点,她自尊心那么高,只觉得恼羞成怒。
就是那个时候,他们之间传出“早恋”的传言。
做惯了成绩拔尖且略微对人群疏离的好学生,宋方霓是诧异和无聊,但在男生每一天都更热切的目光关注下,也没办法专心听课,只能低头看书,直到简单的物理题在她眼睛里变得困难。
忍受到了高二结束,宋方霓找老师调开座位。
欧阳文大受打击,班里的谣言却越演越烈,传着传着,宋方霓不知怎么就成了“欧阳嫂”。
欧阳文和她都是颇有名气的人物,乃至,全年级的人盛传欧阳对她情根深种,她表面拿乔,实际上,两人暗自交往了很久。
同学们给出的证据是,欧阳文在学校贴吧的注册id是“funny迷”,funny是她名字的谐音。欧阳文经常给她送一些不符合高中生经济能力的昂贵礼物,欧阳文曾经参加篮球赛,进球后高喊着她的名字进行表白。等等。
宋方霓并不清楚这些“证据”。
她没有收过他任何礼物,她从来不上学校贴吧,她没看过任何篮球赛,而且暗自发誓这一辈子绝对不会去看。
实际上,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欧阳文在别的女生眼里非常受欢迎,在她眼里,甚至不如一道选择题重要。
除了郑敏,宋方霓没法把这种苦恼跟别人说,大家只会觉得这是少女漫画的欢喜冤家情节。她在学校里过得如坐针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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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中开学的短短一周,各学科的老师发了无数张卷子。
宋方霓记得和梁恒波的约定,多留一个心眼,每次都多留一张卷子。积攒下来,有不少空卷子存货。
集训结束后,两人各回自己的学校上学,并没有联系,包括,梁恒波说他们可以“合伙”做的那个“小生意”,也没了下文。
宋方霓握着手机,在□□上给他发了句,“你还需要我们西中的卷子吗?”
国产手机在之前长跑被摔过一次,触摸屏经常无故失灵。
课间休息的时候,屏幕上面一直是黑色的,也没有新信息。
梁恒波现在在干什么?估计,也在上课。他平常去学校带手机么?应该会带,每个高中生都有手机。
她要拿起手机,刚再看看,突然眼前一花,一张雪白的卷子落在上面。
欧阳文站在课桌前俯下身,似笑非笑地说:“老宋,开窍了啊,你这一次开学模考的物理考得还行。”
身为物理课代表,欧阳文把其他人的卷子马马虎虎地发了一半,最后直接往第一排同学那里一扔,让他往后传。
唯独,留下宋方霓的卷子,因为要亲自交给她。
欧阳文拉开郑敏的椅子,一屁股坐到她旁边:“参加理科集中营那么有用?我也应该去上上,陆明成绩不如我,他都去了。”
宋方霓避开他了下,随后展开卷子,她定睛一看,这次开学模考确实考得可以,多亏梁恒波的笔记,男生临走前,把一本做过很多标注的物理笔记本送给她。
欧阳文看宋方霓也不搭话,大失所望,又看到宋方霓拿着手机。他再说:“嘿,咱俩曾经坐同桌那么久,还没换过联系方式。把你q或微信给我吧,光知道你的电话号码。”
宋方霓却像聋了似的。
欧阳文厚着脸皮凑过来:“给谁发微信?你的表情那么春心荡漾。”
宋方霓的视线终于一下子抽出来,她盯着欧阳文,那双眼里波光粼粼,清醒与伶仃共存,直接照到欧阳文内心最深处。
“我没有申请微信。”她轻声说。
宋方霓说完后站起身,想跑到走廊里看手机,偏偏上课铃响了,班主任老徐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只好又坐下。
欧阳文被她态度弄得下不了台,在旁边压着火,回到自己座位,咣当地踹开椅子。
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同学彼此交换着忍俊不禁的目光。
欧阳文恼火了会,忍不住又去看几排之外的的宋方霓。
高一的时候,欧阳文和宋方霓不是同一个重点班,文理科分班后,才成为同学。
欧阳文家里有钱又玩得开,长相出众,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在新的理科班自我介绍,主动调侃自己是金庸小说里欧阳锋的不世出二弟子,号称“小杨过”
当时,班里所有的同学,包括老师,都露出好气、无奈和赞赏的微笑。
唯独一个坐在窗边的女生,全神贯注地望着外面,秀丽的鼻峰,用右手漫不经心地玩着一根笔,半张脸在发着光。
从那一天开始,欧阳文仿佛成了一个独守龙女的痴梦人,只可惜,女生虽然温柔,确实像个榆木。无论他怎么招惹,最多露出慌乱的表情,却也不恼更不接招。
西中不强迫每个学生参加晚自习,但是,升入高三的学生都会自觉参加。
下课后,班主任老徐把欧阳文叫出教室,警告他:“欧阳,你老实点,不要总是打扰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