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轻笔留白处,却叫人念兹在兹。
另一边的宋方霓坐在车的后座,将双膝并拢,用力地抵住胸口。黑暗中,她的脸湿润且粉红。
随后,宋方霓收起笑容,她闷闷地说:“梁恒波,你这人真的扮猪吃老虎,你就是来毁我事业的对吧!我跟你说过,待一会,我是要跟别人谈判自己的理想薪酬,我可以对你表白,但你不准跟我表白,快点损我几句,让我清醒一点,认识到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商业社会。”
他不禁笑了。
宋方霓真的根本没意识到,梁恒波此刻此刻正在什么一个极端脆弱的处境,受到什么煎熬。
她只是在路上的时候,无聊地发微信来骚扰他而已。因为,她想他了。
梁恒波心想,可能,天使都不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吧。
等又说了几句,他们就结束通话,梁恒波告诉宋方霓:“我也爱你。”
他别的什么话也没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实际上,确实什么都没发生。
梁恒波闭目又坐了会,刚刚那股冰冷海水般的焦虑还存在,但是,它们变得像浓雾般,虽然还是围绕着他,但不再让他窒息,而且会随着时间慢慢散去。
他闭着眼睛,活动了手腕,随后双目清明地睁开,看着前方,启动汽车,顺利地开出停车场。
外面沉闷地下着小雨,道路漆黑无比。但是他的心很充盈,因为觉得自己又能重新自由地呼吸。
第51章
宋方霓订的是下午的高铁, 但早上六点多,她还拿着一个很简陋的鱼竿,蹲在温榆河钓鱼。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 淅淅沥沥的,导致早上的天空还是呈现出灰调色,云厚实地遮挡着。
她饿得有点难受,就先叫了两份早餐。
外卖骑手接单后, 一看连个具体定位都没有, 就说是在河边, 赶紧打电话询问。
宋方霓告诉他定位没错,沿着河道公路,一路往前开, 在一辆黑色的玛莎拉蒂旁边停下。但是,她提醒外卖骑手,直接把早餐给自己,不要惊扰里面的人。
梁恒波正在车的后座位睡觉。
她昨晚陪着他去见了小凤做咨询, 打算上午的时候用处方开点药。
宋方霓正好钓上一条一个手掌长的鲫鱼,她没带水桶,提着活蹦乱跳的鱼, 本来想放回河里, 但顺口就问外卖小哥要不要拿这条鱼回去炖着吃。外卖小哥稍微犹豫片刻,还是腼腆地要了。
宋方霓继续把鱼钩甩向水面, 然后站在河边,喝完咖啡。
等河边已经开始有晨练和遛鸟的老人了, 她用胳膊夹着另一杯咖啡,另一手打开轿车车门,坐上驾驶座。
车里有股很轻微的味道, 一是因为车内熏香,还开着暖气。二是因为……他们昨晚在车里的事。宋方霓下意识地对着镜子,检查嘴唇有没有肿。没有。
梁恒波在最亲密的时刻,他总是喜欢用命令语句说话,还总是喜欢掌管节奏。
但,她还是好喜欢那一种时刻。
每当灵魂缭乱,快要被颠簸得飞去时,他都会紧紧抱着她,满满的爱意和温柔,等待着所有的暴风骤雨和跌宕汹涌的浪都彻底漫过,再让它娇柔地,安心地,重新降落回她自己这里,重新闭着眼睛睡去。
宋方霓把咖啡放在副驾驶座,回头看着后座睡觉的梁恒波,他还在睡。
她把车里的暖气关了,无聊地看他车里的音响CD,看到里面有一张舒曼的古典音乐盘《梦幻曲》,是舒曼写给恋人克拉拉的情书。她还以为,梁恒波会听时下中年文艺青年的最爱巴赫。
这时候,后面的男人轻声说:“我醒了。”
“感觉怎么样?”宋方霓重新回过头,男人是蜷曲着腿睡的,大概腿都麻了。
梁恒波却思考了一下:“用鲍萍的口头禅是,非常性感也非常让人兴奋。”
……什么跟什么啊。宋方霓脸热了下,不出声地递给他咖啡,梁恒波则自己从后座坐起来,他眯起眼睛,左右找了找手机。
“钓上鱼了吗?”他随口问她。
宋方霓移开目光:“宝宝,先穿上裤子好吗?”
他这才发现,随着姿势变换,自己的某一个部位,正大喇喇地展示在她面前。
他不动声色地挡住,却又问了句:“再来一次?”
宋方霓说:“你省省吧。”
他也不遗憾,便说:“那稍等一下。”
昨晚从小凤回来的途中,梁恒波说他回去也睡不着,她就带了鱼竿,把车停到河边,开始夜钓。
梁恒波刚开始,只是在旁边看着她。过了会,他就开始搂着她,亲她,她不得已地听到他越来越快的心跳,然后被扑倒了。
梁恒波在后座缓慢地穿上长裤和衬衫,然后他俩下车,并肩站在河边,看着河水和远远伸出去的鱼竿。
万籁俱寂,头顶是灰色的白日。
宋方霓挽着他手臂:“仔细想想,我在高中的那段时间,特别不适应这个世界。在家不适应,在同学中不适应,自己待着也不适应。”
他喝了一口咖啡,非常苦涩。他说:“这不适应感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一直没消失。”她惆怅地看着河面,“我后来不是去上海了吗,换了个环境,好了很多。不过,现在我喜欢这里,因为你在。”
梁恒波眯了眯眼睛,他转移话题:“你今天下午飞上海?”
宋方霓说:“高铁,下午两点。”
他叹口气:“相思成灾了。”
这句话,让宋方霓心中一抽,她笑着说:“我现在还没走,你在相思谁?”
梁恒波不说话,继续喝着咖啡。
“你不要这样,我下周可能还会再过来看你。”她说,脑子里却很烦躁地想把如何把工作尽力压缩在这几天。宋方霓回去后还需要跑几个第三方的乳工厂,还是挺累的。
她迟疑了片刻,把刘恒之的提议告诉他。
出乎意料,梁恒波直接建议:“别答应他。”
宋方霓一愣。
“这时候拉你走,代表他有很大概率是跳到一家民企。他拉你去,是要帮他培养业务团队,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活,没什么必要。”梁恒波之后帮她分析了几句,思路情绪,极有逻辑。但随后,他就说,“宝宝,你有没有考虑过去再读读书之类的。或者,不工作了,休息一段时间?在玛天然工作不累吗?”
“有时候会。但是,玩也会累啊,工作上的累都是难免的。而且,我总得谋生赚钱吧。”她说。
梁恒波缓慢地锁起眉头。
从梁小群到宋方霓,都说过类似的话,她们好像从不考虑依赖自己。梁小群到现在还极度地省吃俭用,一方面坚决不要儿子的钱,另一方面,她居然还给梁新民存钱。
梁恒波淡淡地说:“都嫁给我,不会让你再缺钱。”
宋方霓半开玩笑:“你的意思是,给你当全职太太吗?”
梁恒波却没听出玩笑的意思,他垂下眼睛:“只接触过一个全职太太,我感觉,她的那种生活,可能有点单调。但你想当的话,我不反对。只是,我的工作性质不可能长久离开北京,因为我的家人、公司和事业,全部都在这城市里。”
他的声音平静,但是,莫名染着一丝压迫和冷感,甚至于,有一点逼她表态的感觉。
宋方霓为他的话沉默了一会。梁恒波有自己看重的事业。但是,她就没有吗?何况,她现在还不算他的家人吗?
她握了握他的手:“我最近在思考回城工作呢。”
梁恒波脱口而出:“你需要多久的时间思考,婚礼也要在上海举行一次?你是打算让我周末飞过去参加?”
宋方霓还真的没想那么细,当场被问住了。
其实一回想,两人的结婚,不可谓不匆忙,再加上异地。宋方霓自己也还在适应很多事情,而昨晚匆匆见了小凤,加了小凤微信。
小凤说结婚对梁恒波是一个重大的人生改变。他太久没有进入男女关系,短时间内,情绪很可能会存在大幅波动,甚至判若两人。
不用提醒,宋方霓也感受到这点。梁恒波一方面能不假思索且和盘托出炽烈的爱,当她走到他身边,随便对视一眼,他的目光永远不可能不含笑。但另一方面,梁恒波的情绪转变得极快,当她以为他像孩子般好哄,他又能不容抗拒地抵上别人最脆弱喉骨,或严肃或犀利地说出一些冷酷的话。
她心想,梁恒波最初装着正常样子,骗人结婚后,才露出深藏不露的另一面。看来,抑郁症不怎么影响他动脑子啊。
可是她也知道,抑郁症不是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事。
宋方霓此时此刻只能柔声安慰他:“大早上的,不要焦虑。我们慢慢来,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解决。反正,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梁恒波之后什么话也没说,好像也认可了。
他们继续站着,看着缓慢流动的河水,听着树边叽叽喳喳的鸟叫。宋方霓踮起脚尖,亲了下他的下巴。
但是,等他仰头,把最后一滴咖啡喝完,突然之间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心累。”
宋方霓微微一怔,梁恒波就大踏步地离开,她看着他高瘦的身影,返身走到车前,拉开车门,坐上去。
然后是车启动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宋方霓几乎觉得,梁恒波想要独自开车,扬长而去。她紧张和专注地看着,想出声叫住他的名字,却也叫不出来。
但是车没有走,他在等着她。
她快速地走到河边,收起鱼竿,然后默默地跟上了他。
.
梁恒波之后把她送回家,直接去工作。
宋方霓独自收拾着行李。
她尽量不去多想,梁恒波说“心累”的含义,只是把卧室收拾好,又把厨房擦拭干净,最后让梁恒波派来的司机先把自己送到爸爸家。
这一次回来,她还没探望爸爸。
她直接去的理发店里,罗姨不在。
爸爸左右看了看,却鬼鬼祟祟地把她叫到收银台这里。这是唯一没有装监控摄像头的地方,因为有一个金鱼缸在挡着。
宋方霓不解:“这是?”
爸爸递过来一个牛皮文件夹,低声说:“我之前跟你说的,你姥姥家的那房子。你到时候自己跑一下,把房产证的手续办下来,爸已经把全款给你交完了。等以后你结婚的时候,多少有个保障。”
人,真的是一个复杂的动物。
宋方霓有时候觉得,爸爸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和孩子,根本不在乎自己。但有的时候,她又觉得,他依旧默默地以自己的方式,关心着女儿。就像在她小时候,当妈妈对各种小事夸大其词撒谎时,她困惑地跑去向爸爸求证,爸爸会摸摸她的头,带她钓鱼。
当宋方霓意识到,爸爸也不过是一个懦弱且没担当的老男人,感到极其失望。
不管怎么说,爸爸的面容老了不少。以往,她都是匆匆地看望爸爸一面,吃顿饭就走。
今天,宋方霓主动提出和爸爸去外面钓鱼。
父女两人在河边静静地坐着,直到宋方霓说自己结婚了。
她半句没说梁恒波的身家,含糊地带了过去,也没说自己可能回城,只说到时候会办个婚礼。
但爸爸显然惊喜极了,他立刻就要拉着她回去,说要把妈妈曾经留下的一个珍珠项链给自己。
“你妈值钱的东西,我当时都没扔,全部藏起来了。”爸爸得意地说。
宋方霓在路上。低头给梁恒波发了好几条信息,他却一直没回自己。她想到,他们算是冷战吗?
他们回去,却发现理发店空无一人,外聘的理发师见到他们回来,低声说了句“宋大哥”,立刻溜了。
罗姨正气咻咻地坐在原地。
“你俩跑到哪里去了?”她尖锐地说,有点发褐的眼珠子轮番地瞪着父女两人,然后说,“家里遭劫了!”
他们都一惊。
“店里少了两千块钱现金。”罗姨不耐烦地说,“我早上才点完两万块钱,打算中午到银行存五年的定期,就放在收银台抽屉这里。但我刚从医院回来,却发现钱少了。”
宋方霓没说话。
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刻薄,两万块钱,还要定存五年,罗姨真是过着一种岁月静好的日子。
但随后,宋方霓发现不对。
之前和爸爸钓鱼,她把自己的拉杆箱,放到理发店的收银台。而此刻,罗姨的手里正拿着一个锤子,宋方霓带来的小小路易威登箱机在她旁边,而箱子上着锁,此时此刻,那小而精致的黄铜防盗锁已经被砸扁了。
宋方霓吃惊地上前抢过来。
罗姨说:“哦,我不知道。在店里没见过这箱子,就想打开看看。”
爸爸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你再好好找一下别的地方,可能是忘在——”
“我已经找了一个遍。”罗姨不耐烦地说,“店里除了收银台,四处都装着监控镜头。我刚才回放监控,你闺女靠近柜台了几分钟。你让她打开行李箱,我检查一下。”
这也太霸道了。宋方霓怒极反笑,不由望向她爸爸。
她爸爸没说话,微不足道地朝着地面摇摇头,意思是要息事宁人。
宋方霓知道不能指望父亲替自己出头了。
她心中黯然,嘴上淡淡说:“凡事不能靠感觉,您是有什么证据说我拿的?干脆,直接报110吧。”
罗姨却说:“我不开你箱子怎么拿证据?”
宋方霓沉默片刻,平静地说:“这个小行李箱,我买回来的零头就不止2000块。您是长辈,非要逼着我去开箱,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也怕您把我箱子磕着,我没地方讲道理。这样,我们报警,您开我箱子时,就让警察做个见证。如果在里面没找到钱,您只需要当着警察和我爸的面,给我鞠躬道歉,我也就不要您赔我砸坏的锁钱了。这锁应该要1000多吧。”
真正讲道理的话,罗姨哪里能辩得过真正在职场搏杀出来的宋方霓,脖子涨得通红。
“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们家没你有钱?你也不想想,你现在的钱,都从哪里得来的?当初还不是你爸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学!你倒好,工作之后,自己吃香的喝辣的,从来没有给你爸一分钱。”罗姨用一种令人厌恶的语气说,“养你这闺女真是当放了一场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