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像沿着第一幕的镜头往后拖,男人的脸缓缓后退变小,周围逐渐清晰,是个监狱,幽深、潮湿,不见天日。
牢里挤满人,谢栩面向其中一个,与今天寒碜稚嫩的模样相比,成年后的谢栩个子极高,还穿了一身官服。
制片不仅活着,还做了官!
不知他经历了什么,那双眼眸比过去更为凌厉阴暗,监狱里挂满各式刑具,跪在他面前的罪犯咬牙不招,激愤痛骂,谢栩丝毫不恼,只淡然吩咐下属。
卜镜是只见画面不闻声音的,顾莘莘听不到他的话,但见那下属出去,抱了大块冰来,方才死不招认的罪犯脸色巨变。
在片场,顾莘莘曾听某演员讲过古代的这种……
冰刑!
古代酷吏有各种刑具,剥皮断骨炮烙,无一不见血残忍。但鲜有人知,还有一种刑,曰冰刑。
不见血,不出伤口,让犯人坐在冰上即可。初看无甚稀奇,但长时间冰冻,寒气加重,痛苦不断加深,最终会使犯人下半身细胞坏死,肛肠脱落,器官衰败,下.半.身失去知觉,成为废人或者惨死。
这时一种看似简单,却极为残忍的刑罚。
果然顽固的犯人嚎叫起来,画面一片压抑的恐惧,唯有男人巍然不动,他端着茶,轻拂茶盖,看着这一刻的冰刑。
画面渐渐暗了。
顾莘莘想,未来的制片在这里成了个酷吏。
那后来呢?
在画面没有完全结束前,她猛地再咬了下手指,按向镜面。
镜面重新一闪,这回不再是监牢,是她熟悉的画面。
那不就是谢府吗!汹汹火光漫涌,有官兵闯入,府上哭呼喊声不断,象征着家族荣耀的正门牌匾轰然落下,人群蚂蚱般捆在一起,这是抄家还是灭族?
排在最前被俘的赫然是谢府舅舅一家,他们套着枷锁,衣衫被扒,过去高高在上的家族惨痛不堪,二舅一家拼命磕头,大舅一家则阴着脸不肯屈服。
大表哥谢文龙再忍不住,指着最前头的人放声大骂。
最前头的人坐于高头大马上,闻声转过头来,眉目阴深,正是谢栩。
谢文龙不住咒骂,好像说“有种就杀了我!”
按惯例官吏处决人犯,未到行刑点不会斩杀,可谢栩慢慢打马过去,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淡笑间猛地手一挥。
众人尖叫,一颗头颅碌碌滚下,是谢文龙的!谢栩眨眼间砍断了他脖子!
热血喷出来,谢家大舅吓得瘫软在地,大舅妈疯了般冲过来,谢栩眼神一凛——咕咚!妇人被投进路边的井里!
一瞬间,剁头投井,两条人命。
旁边百姓脸色惨白,地上谢文龙尸首的断颈处血涌不断,只有马背上的男人风轻云淡,甚至俯首,欣赏着谢文龙的惨状。
……
镜面归为黑暗,顾莘莘听到自己的心砰砰狂跳。
这一刻,她快不认识眼前的男人。
现代的制片是个略微精神分裂的人,哪怕湖边曾失去理智疯狂过,也无法与古代的暴戾血腥相提并论。
穿越而来的他不仅性格大变,且更可怕,更令人恐怖。
顾莘莘内心恐惧,手下却不停,她还想再算。
可她头痛如裂,像被人爆打了一顿——大概是异能者须付出相应代价,每一次卜算会消耗大量的精神力,极度疲惫,后来为了追加画面,她用血追问了一回,这会超出负荷,头痛难忍。
可她不敢休息,惊惧让她迫切地用有限的画面推算男人未来的轨迹。即制片在这世界的命运走向。
第一个画面狱中审问的男人,应是负责审讯的廷尉史之类。第二次他换上了蟒袍,普通官员哪敢穿蟒袍?
顾莘莘想起一个小细节,刀斩谢文龙前,曾有侍卫靠近谢栩,恭敬说了什么。
当然不敢直呼谢栩,而是喊他的官职,是两个字。
何种职位能穿蟒袍,又敢于任何地方当街施暴,无人敢阻。
一个词猛地在脑中闪现。
太尉!!
鲜少现代人知晓太尉的分量,近些年的古文剧,权臣多半是丞相首辅大将军,实际上某些朝代,太尉是极了不得的官职,乃中央军事最高官员,相当于现代的军.委主.席,不夸张的讲,天下兵马全由他掌控!
如此可怖的官职,偏偏画面里的制片还穿了身蟒袍!
顾莘莘过去混迹剧组,没少听剧组讲戏,那男人不仅衣着蟒袍,还是件顶级的九蟒四爪级别,非顶级王候不可。臣子能拥有,要么皇恩浩荡,除太尉外还加封了王侯爵位。要么已权势滔天,甚至架空王权,成了江山之主。
至此,顾莘莘已找不到语言来表达内心的震惊。
她以为自身的穿越已是匪夷所思,可制片的穿越,大起大落的人物走向,才更为震惊。
现代在她眼里,苍白的、沉郁而偏执的男人,在这个时代,即将从普通官吏到顶级权臣,从卑贱被囚的少年到权势滔天的太尉。
而未来,谢家将自尝苦果,满门被屠。
想起谢府百来口集体走向断头台,顾莘莘打了个寒战,尽管后的画面人影凌乱,她没看到自己,但应该是在里面的,她如今是府里的亲外甥女,哪怕嫁了人也跑不掉。
幽静的夜,顾莘莘恨不能抱着床柱嚎哭一顿。
苍天不公啊!同为穿越者,一个是未来的顶级权臣主宰者,一个是悲惨苦情阶下囚。
这感觉像同一局牌,一个抽到大王,一个抽到三……难道她穿过来,就为了等着对方杀了自己么!
这一晚顾莘莘忧心忡忡,想着要不要逃,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日后若谢栩真得势,能逃哪去?
这晚没睡好,翌日早起,顶着两个黑眼圈,头昏脑涨,就连阿翠端来热腾腾的早饭,也吃得心不在焉。
突然,外面传来步伐的骚动声,似是下人们均朝着一个方向奔去,顾莘莘便问阿翠何事,阿翠说:“没什么,这些人赶着去看戏呢!”
“什么戏?”
“那五月子……哦不,谢少爷的未婚妻来了!”
顾莘莘立马坐起来,制片穿到这还有未婚妻!来解救未来的权臣吗!
或者,还是刺激他黑化?
第5章 Chapter5 退婚
谢府待客前厅,顾莘莘偷偷蹲在窗外茂密的树下,编了个草帽遮掩,跟着阿翠躲在里头看。
来的一路,她们已在口口相传的下人那听到了前情提要。
原来谢老太爷尚未失事前,曾在战场上与几个武将结为生死兄弟,其中一个姓左的参将与他最为要好,两人还口头定下了儿女亲事。
大概是天意,数年后左家生了位女儿,谢老太爷生了谢公子这个儿子,刚巧凑一对,这对婚事可成了!
而今谢大老爷下落不明,但左参将不仅好好的,还官运亨通,升到了骠骑将军。眼见儿女们快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左将军便从遥远的林城赶来。
谢府的两对老爷夫人听到落魄的堂弟还有一门高亲,亦是吃了一惊,他们过去并不知道有这回事。
两位老爷从心底抗拒这门亲事,这些年他们拼命打压小堂弟,便是想阻碍堂弟继承谢家爵位,若是落魄的堂弟结了高亲,得到妻家骠骑将军的相助,咸鱼翻身,那么谢家爵位就指日可待了。
可两老爷不好明着阻拦,毕竟他们只是平辈的堂兄,无法像叔伯之类端长辈的架子。
但不曾想,事情跟他们想象中完全不同。
左将军竟然说,他来不是要结亲,而是要退婚的!
谢家上下愣了。
左将军的说辞是,谨慎起见,他给两个小儿女算了命,八字不合,结亲必有血光之灾,无奈退亲。
精明的谢家人顿悟,哪是什么八字不合,左将军如今不比过去小小的参将,地位不同,心态亦不同,再看不上落魄的故人之子,甚至还在京中给女儿选了另一门更门当户对的婚事,是以才急着来退婚。作为对谢家的歉意及补偿,左将军奉上古董字画若干,可把贪财的两位谢家老爷高兴的。
饶是如此,大老爷谢守德还是一本正经说:“将军心意下官明了,但兹事体大,下官还得同我那三弟知会一声。”
毕竟是人家的亲事,总得让当事人知道吧。
左将军默了默,道:“本该如此,那就请谢世侄出来见一面吧。”
谢守德便吩咐小厮,“去请三爷过来。”
半柱香后,谢栩来到前厅。
说来也是讽刺,若不是因退婚一事,被圈禁在偏僻处的谢栩,已很久没有出院。
谢家人还是要脸的,喊谢栩来之前给他塞了一身过得去的衣服,让他换下那洗得发白的布衫,免得让外人看笑话。
只不过这临时找来的衣物不合体,削瘦的少年穿起来,腰肩部空旷松弛,更为显大。明眼人一眼便能瞧出其中猫腻。
左将军自然看了出来,备好的话顿时不好出口。
眼前少年羸弱清瘦,皮肤苍白,容貌倒是生的好,修眉高鼻,只是眼神黝黑孤冷,拒人以千里之外,一看就是寄人篱下,鲜少受到关怀温暖才会如此。
怎么说都是故人之子,当年谢将军对自己可亲如兄弟,这亲口承诺的婚事,如今却要反悔,左将军难以出口。
他斟酌好久,“谢世侄,这个……”
“父亲,还是我来说吧!”一个女声响起。
开口的是左将军身后的红杉少女,左家女儿左云珊,即亲事里的女方当事人。少女鹅蛋脸丹凤眼,着绯色衫裙,气质明艳,随着父亲进来后,一直伫立一旁观察谢栩。
见父亲不好说出口,她走出直面谢栩,“谢公子,文珊鲁莽,有些话家父不好出口,就由我这个女儿代劳。”
“确切地说,退亲一事,是文珊先提出的。”
在场皆是一愣,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这位大小姐自己做自己的主,也是罕见。
事情的确如此,这位左云珊大小姐,出身高官世家,从小家人爱之如珠如玉,做惯了官宦千金,当然不能接受未婚夫是一个落魄子弟。
眼下左云珊说了这话,便等着谢栩的回应。
少年只是立在前厅里,淡然不语。
左云珊向他看去,秋日光影斑驳,那少年在日辉中抿唇沉默,削瘦的身姿掩不住脸庞清隽。左云珊忽地想起多年以前,在她六七岁时,她是见过他的,就在谢伯伯的军营。
谢伯伯似乎并不喜欢这个儿子,鲜少将他带在身边,那小小少年便总呆在里帐篷里看书,她儿时性子活泼,骑马射箭到处撒欢,这少年却能安安稳稳,拿着书,静静上呆一整天。
那会她已经从大人口中知道,这是自己日后的夫婿,想着这少年性子过于静了点,但脸很好看,她很喜欢。
时隔多年再看这张脸,长开了,比以前更加好看,但她心里知道,好看是最肤浅的需求,官家权贵、锦绣豪门才是她日后依仗。
她语气更为坚定,“文珊以为,这门亲事并不妥当,谢公子如有不满也没办法,强扭的瓜不甜。”
退亲已是伤人,偏偏女方还态度强硬,让人难以下台。
众人目光都聚集在那少年脸上,有人作壁上观,有人幸灾乐祸,也有极少部分的人心生同情,比如在外偷窥的顾莘莘。
当然,她同情更多的是左云珊。
这可是未来的隐形皇帝啊!你推掉了半个国母的身份,将来会不会吐血啊?
屋里人说话了。
那个圈禁在庭院,众人印象中,沉默寡言的少年终于开口。
他缓缓抬头,目光扫过左家父女,最后落在左将军脸上,“这门亲事由家父亲口定下,我想问问左将军,是哪里不妥?”
晾着左云珊,直接问左将军,这般暗暗打脸,多半是瞧不上文珊的态度。
左将军讪讪道:“世侄,不是不妥,只是这事……”
“不妥的地方多了去了。”左云珊强行打断,原本她理亏,还想着找借口委婉表达,被谢栩刻意忽略后不禁恼怒,说:“第一,门不当户不对,我是将军之女,家父乃封疆大吏,而谢公子你,一无功名在身,二无豪门家世,如何配我官宦千金?”
“二,但凡世间女子,皆希望所嫁之人康健英武,日后保护妻小,顶天立地,可谢公子……”左云珊向谢栩右臂冷冷一瞥,“观君四肢有残,臂膀不全,既不是健全男儿,又何谈男子气概,护家护室呢?”
此话戳人痛处,伤人至极,可左云珊仍旧不停,“最后……”
她盯紧谢栩,目光更为大胆倨傲,“闻君乃五月五日生,天生不详,命格极恶,人见人憎,避之不及……”
“够了珊儿!”连左将军都听不下去了。
“我说错了?哪里不是?”文珊昂着头反问。
在场众人静悄悄。
便连谢家老爷夫人都瞠目结舌,即便事实如此,可一个外人指着鼻子这般揭底,着实羞辱。
屋外顾莘莘也咂舌,明知这少年日后可能要黑化,可是见他用这少年的身份落在这里,被人如此羞辱磋磨,难免替他难堪来着。
屋里左将军试图打圆场,“小女顽劣,是我教养无方,还望谢世侄……”
“可。”但凉的嗓音打断对方毫无诚意的歉意,众人诧异的眼光中,那被人当众欺辱践踏,本该羞愤暴起的少年看向对方,说:“既如此,亲事就此作罢。”
他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除了那双幽黑的眼,阴鸷又沉静,像能看到人心里去。
连久经沙场的左将军都被这眼神慑住,喏喏颔首说:“世侄通情达理,老夫汗颜……既如此,那我就将当年认亲的信物还回。”
那信物是个玉佩,就在左云珊手上,她毫不客气一递,“给。”
千金小姐高高在上的姿态,若是换了寻常男儿,只怕会当场丢弃。
可那少年似乎永远都宠辱不惊,他垂眼凝视掌中玉佩,而后递给书童,“收着吧。”
如此,左家父女便离去了,谢家的老爷夫人们跟在后面相送。
左云珊离去时还端着高门千金的架子,高傲睨过谢栩,这才心满意足离开。
屋外顾莘莘盯着她的背影,想给她上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