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反正明日总要光明正大走一趟的,顺便看看我的好驸马。”姬珧不以为意。
玉无阶更头疼了:“他既然也在,你还让我去?”
姬珧停下脚步,偏过身看他,眼中噙着几分冷然:“你怎么不能去?”
玉无阶被问得一愣,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倒不是怕了虞弄舟,只是不想珧儿再因他有什么风言风语,可是转念一想,他作为玉氏家主,有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站在公主身侧的?有些话不明说,有些事不过火,再多的流言蜚语也只是捕风捉影,伤害不到他们分毫。
他从前就是那般畏首畏尾,结果弄巧成拙,反害得她遭人算计,这笔账记在他头上,总要吃一堑长一智。
更何况,姬珧能把所有囿于世俗礼教的事情做的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的哪里不对,别人也无任何立场和能力提醒她是错的,他又何必庸人自扰?只做自己该做的就好。
“去就去吧——”
“快点吃,糖要化了。”
玉无阶话音刚落,宣承弈忽然伸出手,横在两人身前,硬邦邦道。
姬珧瞥了宣承弈一眼,未置一词,转身继续向前。
半路上,玉无阶回自己的住处稍事整理,姬珧则直接回了寝居。
她坐在软榻上,看到宣承弈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根糖葫芦,想起刚才的情景,眼里是捉摸不定的笑意,她问他:“你不喜欢本宫跟别人亲近?”
宣承弈本是在思量着什么,闻声一顿,沟壑深明的双眸微微上扬,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却只看到她眼底的促狭。
他垂下眼帘,沉吟良久,道:“没有。”
“没有?”姬珧整理膝前的裙袍,抚平其上褶皱,“那你最近很不识礼数啊,总是打断本宫和别人说话。”
宣承弈没有回话,室内陷入长时间的静默中,良久之后,他忽然上前,弯下身,把冰糖葫芦放到她嘴边,另一只手从下面托着,以防糖渣落到她裙子上。
姬珧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怔,看他隐有光亮欲动的眼,有些僵硬地张开红唇,在第一个山楂上轻轻咬了一口,是满嘴的酸涩。
她忍不住打了个颤儿。
宣承弈忽然笑了:“酸吗?”
姬珧捂着嘴,想要吐出来,又觉得没面子,只能强忍着唇腔发麻的感觉,牙齿捣着嚼了几口,才终于尝到几丝甜味,头顶传来他暗藏笑意的声音。
“让你也尝尝。”
第54章 但你不喜欢我。
午后疏影暗斜, 沉香郁郁,浮光透过琉璃窗陇,几缕紫烟在横斜的日光上跃动。
姬珧半抬着头, 瞧见他眉峰凌厉, 尾梢处却有促狭的笑。
怒从中来,她赫然冷眼相对, 把着软塌的边缘似要叱咄他,宣承弈忽又压沉了身子, 凑近更多, 伸手在她嘴边不轻不重地揩了一下, 温热的指腹撩过, 黏腻的粘连着热度,好像不愿意他抽手离开。姬珧眉心跳了又跳, 宣承弈的声音恰时钻进她脑海。
“有糖渣。”他神色如常道,说完,将拇指放在嘴边, 舔了一下。
姬珧忽觉脸上烧着了一般。
“你——”
“糖比较甜。”宣承弈不让她把话说出来,兀自打断之后, 不疾不徐地重又将糖葫芦递到她嘴边, 窗楞挡住日光, 将他半张脸遮隐在暗影之下, 只有一双眼睛透亮清澈, 好像寒潭清池中的黑珍珠。
姬珧未见过这种感受, 血液上涌, 不知是恼怒还是悸动,只觉脸上无光,有种深深的挫败感, 尤其是这个人,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还击过。
“怎么不吃了,”宣承弈唇齿开合,声调高了半分,似在挑衅,“怕酸?”
那一口山楂真是酸掉了牙,她现在还没缓过劲来,但姬珧知道宣承弈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另有所指。
姬珧这辈子对男人别无所图,只要能讨她欢心。
原以为宣承弈是个又直又硬的木头梆子,谁知他有朝一日会忽然开窍,开始攻城略地,不自觉地做出野兽般圈占领地的举动,把她也当做自己的归属物。
姬珧不喜欢这种感觉。
然而等她正欲说话时,眼神随意一瞄,突然看到了他耳尖映目的红。
充血的耳似乎在昭示着他此时并不冷静。
姬珧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猜错了,眼前的人的确将她当做归属,但那种归属又有一种不容侵犯的神圣感。所有需要阻挡在外的人里,也包括了他自己,而他圈占的那部分领地中,她才是真正的领域之主。
他在身位高低的差距极度大的同时,在尽量维持自己的理智,在尽量做到不迷失。
姬珧喜欢那种驯服野兽的感觉,但是宣承弈不同的是,就算驯服了他,也得不到他,他离她是最近的,却也是最远的。
他接受她的一切,但他也有自己的骄傲。
姬珧忽然低头,将那颗被咬过一口的山楂全都含住,然后推开他的手,从软榻上扑了过去,宣承弈紧张脱手的那串糖葫芦,又怕自己躲开公主会摔倒,只好放弃糖葫芦,张开手将她稳稳抱住,姬珧忽然抬头堵住他的唇,将整颗酸涩的山楂送了过去。
宣承弈冷不防被她撅住呼吸,环在她腰身上的手略微僵硬,想等她恶作剧得逞之后离开,姬珧却没有退出,而是搂着他的脖颈继续深深浅浅的纠缠,口中的糖化成温热的蜜,夹杂着浓郁的酸,酸涩的果肉勾出酸涩的口水,皆被他悉数吞咽。
姬珧感觉到腰上的手一紧,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他推到光影斑驳的窗子旁,流云遮日,屋中洒下一层昏暗,他捧着她的脸,极尽温柔地加深这个吻,可是吻到眼前发黑,荤素不知时,两人尚且还算衣衫完整。
姬珧被这个谨慎的他给气笑了。
她忽然按住他的手:“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宣承弈缓慢地放在她,在她头顶理顺纷乱的呼吸,良久之后,才溢出一长声叹息,嘶哑道:“殿下以为呢?”
那叹息里隐有几分怒意,更多的却是无奈。
姬珧被圈在狭窄的怀抱里,却仍有生人勿犯的气场,冷气直逼着他。
她道:“本宫觉得你不是。”
宣承弈忽然向前压了一下,姬珧被撞地踮起脚,手边一动,挥落了旁边的花瓶,花瓶骤然碎裂,像在脑中炸了一下,反应过来,姬珧已经生了一身的汗,隔着衣物也没能阻隔那分炙热,她被逼到退无可退,感受得清清楚楚。
姬珧眸中染上三分羞恼,豁然抬头,却觉喉咙一堵,竟然一时不知道该骂他什么,就在这时,旁边的窗子忽然被撞开,一道人影从中潜入,与二人擦身而过,那人在地上翻滚一圈,拔剑大吼:“殿下,你怎——”
“么——呃……”
来人的问话拖成了长音,一脸错愕地看着角落里紧贴的二人。
男人微微躬着身,一眼就能看出在隐忍,男人怀中的人则横眉怒视着他,用眼神说着“还不快滚”。
十二脸上的错愕渐渐变成惊恐,他急忙垂下头,双手捂住耳朵,慌不择路:“属下知错!属下告退!”
在姬珧没来得及发怒之前,他原路返回,从哪来回哪去,只是没有胆子帮他们关窗了,阴凉的风丝丝缕缕吹入,将方才的旖旎尽数吹散。
宣承弈还伏在她身上,一直没动,姬珧推了推他,他忽然制止:“别动!”
姬珧被他唬得一愣,随即蹙眉,心火骤生:“你跟谁别动呢?”
宣承弈窝在她颈窝里,紧绷的肩膀慢慢松弛,他放轻声音,在她耳边道:“让我缓缓……”
姬珧被他祈求的语气惹得浑身一软,顿时就想骂他一句,到底是谁让他这样的?自己非要自作自受,可还是没出声,竟也生出几分宠溺的心思,就这样静静等他情.欲褪去。
“殿下。”
“嗯?”
“驸马不是良人,你永远不要信他。”
姬珧微怔,宣承弈已经放开她,向后退开一步,脸上恢复冷峻之色,眼底有抹不去的认真。
“这还用你提醒?”姬珧轻嗤。
宣承弈半垂着眼皮,静默良久,又道:“在公主大业未完之前,我会一直陪着殿下……不是因为蛊毒,只是因为殿下你。”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忽然抬头,眼里没有一丝闪躲,眼底一览无余。
宣承弈这个人,虽然别扭,拧着劲子气人,但他其实一直都很好懂,他比许多人都真诚,一是一,二是二,也不会虚与委蛇地欺瞒,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满腹算计。
姬珧唇角弯起,也不知是讽刺还是欣喜:“本宫对你这么不好,你不恨我就算了,还想要一直陪着我?”
宣承弈也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直到他厘清那些错综复杂的梦境,把飘渺不定的感情与现实糅合在一起,他才终于肯坦诚这件事。
不论那些旧梦是不是真的,他喜欢她,就像沾了让人上瘾的毒。
从第一面就被她吸引。
他渐渐发现她不是外面传言的那样。
除了滥情。
但在那个梦里,她始终如一,最后却死了。
宣承弈这一生别无所求,他只想为她披荆斩棘,做一个可以庇护她的影子。
“我不恨你,”宣承弈神色坦荡,“我喜欢你。”
身后忽然掀起一阵秋风,枯黄的树叶随风涌入,宣承弈抬手替她挡着风,将窗户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响,屋里静默无声,姬珧睁大了眼睛,还在放在的震惊中没有回神。
不管活几辈子,真诚的“我喜欢你”,永远是这世上最好听的话。
姬珧冷哼一声,抱着手臂坐回到软塌上,并不看他:“可你却不愿意跟本宫睡。”
宣承弈没有停顿:“但殿下不喜欢我。”
但她不喜欢他。
姬珧心头漏跳了一拍,色厉内荏道:“本宫多喜欢你。”
宣承弈语气依旧十分坚定:“是殿下见色起意。”
姬珧被噎得一顿,忽然没得良心去反驳了。
他说得不错,她就是见色起意。
倘若宣府第一面见到他,他是个贼眉鼠眼的歪瓜裂枣,姬珧一定毫不犹豫地让金宁卫把他做掉,管他十九二十,她本就没必要对背叛了她、背叛了朝廷的宣家人手下留情。
宣承弈的坦诚没由来地让姬珧多了几分心虚,到晚上就寝的时候都没再跟他说话。
第二日姬珧派人送了拜帖,光明正大地摆驾涉江王府。姬珧是禹国长公主,又有监国实权,该有的排场自是不必少的,鸾驾停于涉江王府门前,闻讯而来的百姓围道看热闹,都想一睹公主芳容。
私下里不免有议论。
“我听说咱们这个长公主殿下,在金宁可遭人记恨了,据传她心狠手辣,骄奢淫逸,无恶不作,早些年就听说先皇将她宠坏了,先皇一走,怕是更没人压着她!”
“嗐,我就不信这些话,公主殿下再怎样,也就是一个妇人,一个妇人能狠到哪里去?还不是要出嫁从夫——”
“你还别说,咱们这个长公主还真挺不一般的,听说她除了驸马,府上还养了很多男宠,朝廷里那些权柄在握的,许多也是她裙下之臣,不然你觉得,以一个妇人的手腕,能把持朝政这么多年吗?咱们大禹除了江东,哪不是乱成一锅粥?没有那些人相助,金宁现在早被占了!”
另一个声音插进来:“可是我听说殿下挺好的啊,之前繁州的李守仁,跟涉江那伙水匪勾结,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那窝贼人有多可恶吗,殿下说惩治就惩治了,我觉得殿下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只是一介妇人。”
“可是制服水匪,杀了李守仁的是驸马啊!那不还是靠男人?”
“可是皇帝也不会亲力亲为啊,还不是派遣封疆大吏肃清政治,没有公主的旨意,驸马犯得着千里迢迢赶来繁州吗?”
“你说的不对!”
“你才是胡扯!”
……
这等掉脑袋的言论自然不能拿到人前去说,也就是偷着议论两句罢了。
角落里有人厮打起来,也没人去管,因为公主鸾驾里正伸出一只手,神秘的长公主终于要露面了!
结果帘子一掀,里面走下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帷帽垂到膝下,别说芳容,连穿什么衣服都看不清,只能看到尾部一步一曳的裙花。
秦徵涣亲自到门口来迎,他穿了一身靛蓝绣云纹直裰,金冠束发,比之前见的两次都更显沉稳,姬珧隔着一层轻纱,倒是看不太清楚,只是眼波一扫,便看到了不远处立着的那抹天青之色。
他爱穿这样素淡的,好似仙姿缥缈一尘不染。
姬珧紧了紧手心,走下最后一阶,众人皆跪拜,山呼“公主千岁”,秦徵涣虽为涉江王,在姬珧面前仍要称臣,本该也要跪拜行礼的,但他偏就往那一站,只弯身一礼当做敷衍,动作潦草得不行。
轻浮是轻浮,但秦徵涣能坐拥江东,不代表他不知轻重。
恰恰是这敷衍的一拜,告诉了江东百姓他的态度。
恭敬有之,但绝不是完完全全的臣服。即便公主来了,江东的绝对话语权还在他手上,他不会傻得给她撑面,将自己的威信拱手让人。
姬珧看出他的意思,也没有点破,之所以没有点破,是因为虞弄舟走到了她面前,当着众人之面行了跪拜大礼。
姬珧微微低垂着头:“繁州的事,辛苦驸马了。”
“殿下交托,臣不敢掉以轻心。”
“是,也没想到你会这么上心,还偷偷地跑到泊州来,涉江王怎好那么容易就被你说服?”
虞弄舟肩膀微动,没有说话。
姬珧笑笑:“平身吧。”
虞弄舟这才起身,方才一直垂着视线,没看到姬珧身后都有什么人,一抬头,才发觉来人都有谁,目光触及到某一人时,瞳孔骤缩。
秦徵涣也走了过来,将人引入,几句寒暄过后,看向旁边一身白衣的玉无阶:“不知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