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触及冰凉的玻璃身,盛言楚拧紧了眉心。
他现在百分百能确定柳持安去年在骫骳山上捡到的玻璃片就是出自他的小公寓。
也就是说,小公寓外边就是西北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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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言楚在收集白雾时,柳持安正带着西北族人走在玉山山脉处,他们每人手中都牵着一匹小兽,若盛言楚在场,定能一眼认出来。
这些小兽和盛小黑一个品种,只颜色各不相同,大多数都是黑色,少有的白色也不是很纯,黑中泛白的那种。
异兽狡是西北的祥瑞之兽,柳持安带着异兽狡出来做法,是为了祈祷接下来风调雨顺岁物丰成。
滴答的化雪声中,柳持安身后的队伍亦步亦趋的往山上爬,异兽狡喜欢呆在高处,带来的这些异兽狡得在祭祀后放生到玉山中,以此来表明他们的诚意。
老百姓们哈了口寒气,队伍中无人说话,唯恐惊扰了他们敬畏的山神,行至一处幽谷时,柳持安手一挥,众人停下。
此处离山顶还有一段路程,但他们不敢再往上爬,再往上走一个多时辰,就是柳持安捡到玻璃碎片的悬崖冰雕处。
那里有很多冰尸,人的,动物的,都有,全是不怕死上去送命的。
每到一年最热的那两个月,骫骳山半山腰的雪就会慢慢融化,从山上流淌下来的活溪水中时常能捞出尸块,好些尸体被冰封后容颜依旧,不过也有些尸体惨不忍睹,身上的肉被雪狼、雪鹰吃了个干净,只剩一个骨架。
这都不是最吓人的,最可怕的是顺着雪水飘下来的尸体残缺的不成样,今天飘下来的是手臂,而头颅呢,则要等到明天。
每每到了这季节,溪水两岸就会飞来成群的乌鸦,白天还好,晚上那才叫一个渗人,凄厉的乌鸦嗓音在耳畔盘旋,就跟恶鬼桀桀喊人不休,渐渐的,玉山主峰骫骳山闹鬼的事传开了。
这几天,骫骳山腰的冰块在海盐的加持下提前进入融化期,柳持安等人站到幽谷边上时,四周砰砰砰地响着雪块砸地的声音,空旷地界,接二连三的声音惊天动地。
领着族人插香祭拜过后,柳持安说了些吉祥语,随后让众人将异兽狡脖子上的绳子摘掉,接下来就是最为神圣的放生环节。
烟雾缭绕中,百来只如忠犬般使命必达的异兽狡三步一回首的往深林中走。
“首宗大人——”
一小孩忽仰起脑袋,指着某一处大喊:“那有一只白白胖胖的狡!”
一石激起千层浪。
包括柳持安在内,在场的西北老百姓瞬间激动地挤过来。
“哪,哪呢?”
“白色的?我的天老爷,在哪,快让我瞧瞧?”
“在那!”
顺着小孩的手,柳持安疾步如飞地跨到巨石上,隔着深谭的对面山上早已云遮雾绕,柳持安定在那,嗅着飘过来的气息,忽觉神清气爽的很。
扇掉眼前袅袅浓雾,柳持安紧盯着对面,冷风一吹,拨云见日间,柳持安眼睛霎时一亮。
簇拥上来的西北老百姓们见状,立马伏地叩拜,嘴里念叨着请神保佑之类的话。
柳持安微闭目合掌祈祷。
对面山上的盛小黑其实早就认出了柳持安,要么说异兽狡长得像狗呢,性子也像。
之于兽性本能,盛小黑激动的腾起四蹄往山下跑,才跑了一小会,盛小黑的思绪就被放生归来的其他狡吸引了过去。
盛小黑真要从山上蹿到柳持安身边,就近观察,柳持势必会发现盛小黑就是盛言楚养在家里的那条狗。
不过也说不准,毕竟柳持安最后一次见盛小黑已经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候的盛小黑毛发浓黑,身躯也要小很多。
“持安。”
几个长老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白狡在哪?”
柳持安扶住拄着拐杖走在前头的赫连长老,笑道:“您瞧对面那个小山峰。”
赫连长老的眼睛有点老花,加之雾气上涌,老人家压根看不清盛小黑在哪。
“你还杵在这干什么?”
看不看归看不看,该高兴还得高兴。
赫连长老欣喜若狂,催促着柳持安:“还不赶紧带着大家伙去对面,白狡是我族的神兽之首,子民们到了它跟前些许能瞻仰到它身上的福气!”
柳持安有些犹豫,搓搓冰冷的大手,斟酌着语气道:“我瞧着不妥,往对面走就是骫骳山的北坡,那边积雪比这边要深得多,贸然上去,会出事…”
“不会不会。”赫连长老笃定,眯着老眼道:“有白狡庇佑着咱们,怎会出事呢?”
其余几个年迈的长老亦连连道:“就是,持安你过于小心了,咱们见到白狡畏手畏脚,会惹恼山神的,以为咱们赫连一族贪生怕死,连自己的神明都不敢靠近。”
“长老!”柳持安急着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
赫连长老固执已见,拐杖往地上戳了又戳,就是不听柳持安的劝诫,亲自点了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出发骫骳山北坡去拜见神兽白狡。
柳持安作为西北首宗,族人们吵着要去对面,他岂能退缩?只好跟着一道过去。
北坡为阴坡,冰面如镜,汉子们走得异常小心,可饶是这样,几人还是摔了好几跤,纵是手掌擦破了血,汉子们仍然不放弃,大有不见到白狡不罢休。
而此时被众人追捧的盛小黑在放生的异兽狡同伴中快活的像头脱了缰的野袍子,当柳持安等汉子忍着严寒,战战兢兢地攀爬到对面时,盛小黑在一众异兽狡的簇拥下,一蹦一跳地进了深林。
“咋办?”
汉子们拿不定注意,齐齐望向柳持安:“还要追进去吗?”
再往前走就是柳持安当初捡玻璃片的地方。
柳持安浓眉紧锁,以他的意思是立马原路返回,但没见到白狡,几位长老那里不好交代…
咬咬牙,柳持安吩咐道:“都把牛藤绳拿出来!”
汉子们纷纷解下腰间绑着的牛藤绳,熟稔地掰扯成草鞋状,然后附着在他们的鹿皮靴底部。
牛藤绳粗糙结实,是防滑的好物。
耳边时不时传来雪块轰隆坠地的声音,柳持安眸光一沉,叮嘱众人务必带好防摔的骨盔。
汉子们冷得直哆嗦,听到柳持安的话,几人齐声吆喝唱起西北的歌谣,试图能赶走寒气,再有,就是壮胆。
一应装备齐整后,小队伍缓慢的往深林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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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声音?”
正在小公寓收集白雾的盛言楚昂首朝窗外看了看,确定自己没听错有人吼叫的声音后,盛言楚瞳孔骤然一缩。
“小黑!”
盛言楚满脸惊慌的去翻衣柜里的棉服,歪歪地戴好毛线帽子,盛言楚赶紧出门疾呼盛小黑的名字。
以前隔几声呼唤后,盛小黑这个崽子总能立马回应他,可这回不同,空旷的山野中并没有传来盛小黑嗷呜的回应声。
“小黑——”
盛言楚不敢喊太大声,唯恐底下的汉子们听到动静,沿着之前的路线,盛言楚提着桐油灯一路来到窗前那棵大树下。
顺着牛藤绿藤蜿蜒的方向,盛言楚边捏着气声喊盛小黑,边摸索着往山下走。
经过上回冰尸所在地时,悚然感似是无孔不入,正一厘一厘的侵蚀着盛言楚的神经,可不跨过去不行。
高举着桐油灯时,盛言楚依稀能看到上面的脚印窝。
太熟悉了,就是盛小黑那个狗崽子的!
一番心理建设后,盛言楚学着远处吆喝声,开始结结巴巴地背起八荣八耻。
脚蹬在横七竖八的尸块上时,盛言楚寒毛直竖,好担心脚下的冰块裂了,然后他一脚踩到这些惊悚的陈尸上。
走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盛言楚慢慢适应头顶、脚下,或是冰冻的山墙上的可怖尸块。
“小黑——”
走过窄小的冰路,盛言楚来到一片宽阔的茂林中,这边的树和他以往见过的树截然不同,一个个长得笔直挺拔,应该都是一些古木,遍满丛林。
盛言楚怕蛇,丛林中虽风刀霜剑冷得刺骨,但眼下快到六月天,蛇鼠之类早已过了窝冬的时节,盛言楚脚踩在草地上,簌簌的小动物声音在耳边鸣响不断。
盛言楚好怕踩到了蛇,穿梭在丛林中时,盛言楚不仅要找野在外边不归家的盛小黑,还要兼顾脚下的动静,好几次他的脚底离盘在草丛中五颜六色的蛇只差一根拇指的距离。
“好险!”
和一条红蛇擦肩而过后,盛言楚大气不敢出,紧了紧手中的桐油灯,盛言楚咬牙切齿的发誓待会找到了盛小黑这个崽子后,他绝不轻饶!
正在脑海中思考着是克扣盛小黑的牛肉卷还是羊肉卷时,一道白白胖胖的东西从他眼前一跃而过,紧接着,一只又一只可可爱爱,或黑或白的小狗子跟着跑过去。
“盛小黑!”盛言楚气吼:“你个狗东西还不滚过来!”
听到熟悉的声音,盛小黑毛茸茸的耳朵瞬间高竖起来,随后猛地一刹车。
后边紧跟着小兽们哗啦啦像多骨牌一样往后停住脚,然后学着盛小黑,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气势汹汹走过来的盛言楚。
一下看到这么多胡人养得异兽狡,盛言楚嘴角抽了抽,怪不得盛小黑跑出小公寓这么久不回来,原来是遇到了同伴啊。
盛小黑巴掌大的时候就跟着他,那时候他一直将盛小黑当狗养,不怪他不识货,谁叫盛小黑长得像狗,就连叫声都似狗吠。
十几年来,盛小黑跟着他四处跑,见过形形色色的狗,就是没机会回胡人的阵营和同类的狡玩一玩,陡然看到盛小黑混在一对异兽狡里面,盛言楚胸中溢满的怒火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盛小黑在同类中找到了归属感,它比往常都要开心。
不用盛言楚再使唤,盛小黑撅着嘴,嘚吧嘚吧踏着四蹄飞快的跑到盛言楚身边,后边的小兽们闻风而起,纷纷往盛言楚跟前跑来。
该说不说,异兽狡的毛发摸上去软和的不行,平时撸盛小黑一只时,盛言楚就容易上瘾,何况现在面前有上百只。
有盛小黑在,盛言楚可以放心大胆的触碰其他小崽子。
这些小崽子应该是人类圈养的,都剪了耳。
之前在公寓里听到的男人吆喝声愈来愈近,盛言楚不敢在此地多做久留,舒服的薅了一群异兽狡的毛发后,盛言楚拉着盛小黑就想往小公寓里钻,谁料盛小黑对同伴们恋恋不舍,利齿咬着盛言楚的裤腿怎么拽都拽不动。
小兽们似乎察觉到盛言楚要分开他们,一个个龇着牙冲盛言楚咆哮,一只两只倒也罢了,近百条异兽狡齐鸣,以至于山林里栖居的聋鸟都吓得震飞翅膀。
“它们在那——”
柳持安急急往丛林一处跑,汉子们忙歇了吆喝,追随柳持安蹿进密林。
“别叫,别叫!”
盛言楚不敢贸然去捂小兽们的嘴,但可以捂盛小黑的,震耳发聩的狗吠声停下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就在小兽们闭上嘴后,盛言楚感受到不远处有东西踩在草地上带起的窸窸窣窣声。
“小黑,咱们走!”
盛言楚铆足了劲拽盛小黑进公寓,可只要他一拉,小兽们就扬头齐鸣,好似他是个恶人在拆散可怜的眷侣。
“首宗大人,是狡的声音!”
其中一个汉子惊喜出声。
“首宗?”柳持安来了?
盛言楚慌了下,他得赶紧离开这里,可小黑…
低头一看,盛言楚气得能变河豚,这狗崽子俨然没玩够,咬烂他的裤脚后,撒开脚丫蹦蹦跳跳的带着小兽们往北边钻去。
男人们欢愉的声音越来越近,盛言楚顾不上许多,他先离开此地再说。
进到小公寓没一会儿,柳持安带着汉子们来到盛言楚刚才站得地方。
小公寓内的盛言楚瘫坐在沙发生大喘气,出去走一遭衣服上沾满了冰露,空调暖起来后,结起的冰渣很快融化,雪水滴答滴答往下流。
盛言楚随手脱掉湿漉漉的衣裳,褪裤子时,盛言楚手摸着裤脚残缺的地方不由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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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的丛林中,汉子们欢快地追上盛小黑,盛小黑倒不怕生,由着这群男人对着它叩拜。
柳持安没过去看盛小黑,而是默默蹲下身体从地上捡起被盛小黑咬破的裤脚布。
残缺的布匹柳持安认得,正是虞城的湘绣布帛。
这都不是紧要的,最重要是上边的缝纫手法。
柳持安如似珍宝般抚摸着布匹,在汉子们折返回来之前,柳持安慎重的将湿哒哒的布塞进袖袋。
天亮左右柳持安才回到营地,一进帐篷,柳持安迫不及待地脱下亵衣,光着膀子坐在床上,一手拿着陈旧的亵衣,一手握着盛言楚不小心留在山上的破布。
来来回回看了不下数十次后,柳持安惊愕失色。
“春娘做得衣裳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
程春娘从不给陌生男人做衣,便是柳持安,也是在两人你侬我侬的时候才有此待遇,在这个世上,除了程春娘两个兄弟,就只剩盛言楚这个儿子能穿上程春娘亲手做得衣裳。
“楚哥儿?”
几乎是一刹那,光着上半身的柳持安脚不点地地跑到盛言楚住得帐篷外。
手僵在半空没敲下去,寒风如竹鞭细密的往柳持安裸着的肌肤上笞打,冗长的安静后,柳持安悄无声息地回到住处。
豆灯下,柳持安一瞬不瞬地觑着小桌上的破布,以及光溜如玉的玻璃碎片。
柳持安离开后没多久,盛言楚才看到玩得一身狼藉的盛小黑蹿进窗户,锁死门窗,给盛小黑洗了个澡后,盛言楚方疲累地回到帐篷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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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斋节持续了三天,盛言楚在山谷中玩了三天。
经由阿虎劝说后,盛言楚对柳持安的态度有了好转,不再直呼其名恶语相向,人前柳首宗,人后巴叔。
柳持安当然欢喜盛言楚对他亲昵,然而一想到昨夜捡到的破布,柳持安看盛言楚的眼神一下变得讳莫如深起来。
盛言楚不是没察觉到柳持安时而落在他身上的沉思眼神,可扭头问柳持安发什么呆时,柳持安又总是笑说没事。
就连周密都逮到柳持安好几次对着盛言楚的背影凝视,将盛言楚拉到树底,周密瞟了眼柳持安,问盛言楚:“柳兄这是怎么了?难不成东家又跟他吵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