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吧。”一听舅舅纠结成亲的黄道吉日,盛言楚笑着说, “七巧兰夜又称女儿节, 那一日出嫁的女儿有牛郎织女庇佑,这辈子定会平安顺遂。”
程菊脸蛋一阵发烫,绑着红布的瞎眼似乎都流淌着幸福的神光。
盛言楚这些年一直跟医馆的丁大夫学习医术,见程菊还戴着绷带,忍不住道:“菊表姐, 既来了城里, 不若让城中大夫看看你的眼?”
程菊的眼睛并不是先天就瞎的,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上山打猪草, 一不小心捅了马蜂窝, 右眼被蜂子蜇了。
当时程有福立马抱着程菊找了大夫,虽将毒素逼了出来,可程菊的眼睛终究是伤了, 这些年右眼的视力越来越差, 见光时就不停的流眼泪,时间长了还不能视物。
“治不好的。”程菊捂着右眼, 神色黯淡下来,“丁大夫说我的眼睛拖的时间太长了,若早几年来城中医治,些许还有好的可能,只如今十来年了, 大抵就只能这样了。”
盛言楚清楚丁大夫医术有多高超,既然丁大夫说无可能,那大概就真的没有可能了,不过,术业有专攻,也许外郡或是京城有擅长医眼的大夫呢?
“菊表姐且宽心 ,我会留心帮你寻摸的,天大地大,总有人能帮你医好。”
盛言楚笑着安慰程菊,其实他并不是没头脑的说这些话,嘉和朝有古书记载,曾经有一个权贵世家的人举办了一场吃蜂宴,中途就有人不幸被蜜蜂蜇了舌头,当时舌头肿的嘴巴都装不下,好在有一个行走大江南北的游医途经此地,据说扎了几针后立马消了肿。
“我不求这只眼睛能完好无损,但求能摘了这只眼罩。”程菊摩挲着红布说的很小声。
乌氏见不得女儿陷在眼睛的缺陷中,忙笑道:“嗐,你就算真瞎了一只眼又如何,那柳家大郎不是说了吗?他不在乎这个的,他看中的是你的品行。”
说着插起腰嘚瑟:“算他有眼光,程家庄方圆百里谁有你贤惠能干?说起来先前钱家退了你,是他们家不识货,哼,转头娶的盛梅花是个什么臭德行!”
说到盛梅花,程有福瞪了一眼乌氏,数落道:“盛梅花好歹是楚哥儿的族人,你在这较什么劲?要我说咱家该谢谢盛梅花,否则我菊姐儿嫁进钱家那个坑,如今还不知道过得是怎样的苦日子呢。”
盛言楚心头一动,不经意的问道:“盛梅花咋了?”
乌氏被程有福训了一顿后瘪了嘴,闻言又来了劲头:“她呀,现如今上有公婆欺压,下有小妾气受,活生生气出了毛病,说是床都下不来了。那钱运宏是个狠心的,竟将盛梅花的女儿抱出来给小妾养了,你说说,好不容易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一朝给了丈夫的其他女人养,盛梅花能顺心吗?半夜里吐了一口血,如今人被老盛家接回去将养着了,三五天的就要灌人参汤下去,总之这回老盛家的老本怕是都要栽在盛梅花身上。”
一番话说得程春娘唏嘘不已。
“从前她还挺着肚子在我跟前炫耀钱运宏如何如何的待她好,怎么才两三年的光景就成这样了?”
程有福白了程春娘一眼,径直对盛言楚道:“你管着你娘,可别让她对老盛家的人乱发善心,他们有这样的结局,都是他们自己做的,早知道如今当年何不善待你们娘俩?有你这个秀才公在,量他钱运宏还是银运宏都不敢这么糟蹋老盛家的女人。”
盛言楚拍拍他娘的手,沉吟道:“老盛家的人我自是不会帮的,上回我训了钱运宏一回,全是因为他想娶平妻的缘故,只要不是娶平妻,管他纳几个妾氏我都不会过问。”
“不提她了,楚哥儿,你过来看看你舅娘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程有福话锋一转,将牛车上的几个陶瓷罐子搬了下来。
几个坛子封的很严实,一打开,一股勾人口水的酸味跑了出来。
“胭脂萝卜!”盛言楚本能的吸溜一下,精神大震,“舅娘,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不成?我这两天才跟我娘叨叨胭脂萝卜,没想到您就给我送来了。”
“你从小就爱吃这一口,我自然是记着的。”乌氏笑着让程春娘给她一只没沾过油水的筷子,夹起一小根送进盛言楚的嘴里,“尝尝味道好不好?”
胭脂萝卜肉质紧实,嚼起来咯嘣脆响,酸溜溜的还有点微甜,总之回味无穷。
“可好吃了!”盛言楚赞不绝口,碍于胭脂萝卜是咸口的小菜,吃了一根后就没在吃了。
程菊将另外一个坛子的绳索解开,用手钳了一条巴掌大的鱼干:“楚哥儿,张嘴——”
盛言楚宛如鸟窝里嗷嗷待哺的雏鸟,张大嘴巴。
小鱼干先熏后晒再腌的,一进嘴里率先品出来的是盐的咸鲜,将肉一咬开,鱼香的气味瞬间在口腔中爆棚,小鱼的刺压根就不用吐,嚼起来又脆又香。
盛言楚捧着小脸吃的欢乐,程菊笑眯了眼,道:“这一罐子小鱼全是贵哥儿下河摸的,他说你爱吃鱼,非要我做成小鱼干给你送来。”
盛言楚嘴里的牙齿最近都长齐全了,牙齿一好,他就迫不及待的想吃这种嚼起来得劲的吃食,小鱼干随着时间的发酵鱼肉变得格外的难咬,正适合盛言楚没事的时候拿来磨牙用了。
“我也有好东西要送给贵表哥,”盛言楚贪吃的从坛子里又拿了一条小鱼干,边使劲的嚼边往屋里走,很快,他手中多了两本书。
“喏,这是我这半个月在县学抄的书,还请菊表姐捎回去送给贵表哥。”
“辛苦你了。”程菊明白弟弟程以贵有多向往县学,如今虽不能进县学读书,但能拥有县学的书籍也是不错的。
盛言楚嘿嘿笑,吃小鱼干的间隙边问起程以贵的功课,程有福不好打扰表姐弟两的谈话,便拉着程春娘到旁边说话。
说来说去问的无非是程春娘在县里过得好不好,以及绣坊的事。
“柳家打算等菊姐儿成亲后,让他们小两口搬到静绥县里来住。”
一听程菊嫁人后要来县里住,程春娘脸上露出笑容:“菊姐儿也算熬出了头。”
“这才哪跟哪?”乌氏撇嘴,“男人成亲前啥话都说的漂亮,要我说,女人想熬出头还得自己有本事,像我,家里的里里外外都是我在操持,这样你哥才不敢跟我大声说话。”
程春娘笑出声来,道:“我大哥是敬着嫂嫂贤德,若是换做旁人,大哥未必会给好脸色。”
乌氏性子有些霸道,在程家庄是出了名的泼妇,人前人后都爱调侃她是老巫婆,可纵是如何,大家还是敬佩乌氏手脚麻利,一口气生了三儿一女不说,还学了一手好刺绣贴补家用。
乌氏抬起头看了眼在她面前老实巴交的丈夫,欢喜之余又有些烦恼。
“春娘,我这辈子算是嫁对了人,只是我家菊姐儿……那柳家大郎是个好的,可是他娘不是啊,他娘总是说菊姐儿的瞎眼睛,我在想菊姐儿嫁过去了未必能有盛梅花过的好。”
“不会的。”程春娘道,“柳母能同意菊姐儿和柳家大郎成亲后来城里单独住,足以说明柳母还是认可菊姐儿的。”
“来城里住是为了寻摸铺面,柳家在镇上就是卖杂货的,柳家大郎成了亲就要分家自立门户,所以才要来城里看看。”
乌氏说到这,话转了道弯,又道:“铺面的事菊姐儿说柳家大郎自个能搞定,只是我想让菊姐儿在静绥城中也能找一份活做,不至于依着柳家过活。”
程春娘一下子明白了乌氏的意思,思忖了下,便带着程菊和乌氏去了绣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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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这边盛言楚用开水泡了一碗火锅底料端给程有福,“您帮我尝尝,这里头的香料在哪能找全。”
材料名字其实他都知道,但有些名字并不是后世那个叫法,为了寻找方便,他必须喊对名字才行。
程有福上来就问火锅底料哪来的,盛言楚说起谎话来眼睛都不带眨,又将巴柳子搬了出来。
“真是他给你的?”程有福这人比程春娘难糊弄,拧着眉头重复一遍,“莫不是你又背着你娘上赌桌赢来的?”
赌徒还不起赌资的时候,都会拿出家中压箱底的东西,或是吃的,或是用的,总之只要有价值赌坊都会收。
程有福闻了闻火锅底料喷发出来的迷人辣味,越发觉得盛言楚皮开始痒了。
“我哪有!”盛言楚哭笑不得,举起四指发誓,“我这半个月都在县学认真读书,别说去赌银子,我连城中赌坊在哪都不知情。”
兔儿馆倒是知道。
“最好是如此。”程有福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尝了口火锅底料,眉飞色舞道,“这玩意味道属实馋嘴,又麻又辣,爽到心窝去了。”
想起外甥刚问的话,程有福略沉吟了会,道:“要说配料,无非是辣椒和麻椒……”
“对对对,就是麻椒!”盛言楚展颜而笑,原来嘉和朝管花椒为麻椒啊。
他还以为这个世界没有花椒呢,现在看来是有的,只要有,那他的火锅大业就能开启。
然而下一息程有福就狠狠的灌了盆冷水到盛言楚头上。
“这巴柳子忒浪费了,”程有福拿着筷子在碗里来回的搅,夹起好几颗麻椒颗粒,心疼道,“一般酒楼可没这样大方的手笔,据我所知,一两麻椒在京城要好几两银子,就拿你这一碗的分量,说什么也要几两银子。”
越看碗里的麻椒粒粒,程有毒就越心疼,可又碍不住火锅的诱惑,干脆道:“既已经做好了蘸料,咱也不好浪倒掉,这样吧,去拿些菜来烫着吃。”
嘉和朝有吃锅子的习俗,但汤底大多是猪骨或者鱼骨熬出来的清汤,便是有干辣椒炒的锅子,味道也远远不及盛言楚手中的火锅底料诱人。
程有福做饭的能力比盛言楚要好很多,架柴将水烧开后,程有福小心翼翼的将碗里的火锅料水倒了进去。
望着明显水多底料少的锅,盛言楚叹了口气,趁着舅舅不注意往锅里又放了半块火锅底料。
不多时,锅里的水就烧开了,火锅里的红油带着数不清的香料在锅里沸腾翻滚,让程有福心疼不已的昂贵麻椒籽伴着干辣椒散发出阵阵爽辣的香气。
程有福呲溜一下嘴,举着筷子夹了一块切好的高笋片进锅,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而又难熬,高笋片被卷进香辣的锅中时,程有福的一双眼睛恨不得跟着跳进锅里。
盛言楚看得想笑,从房梁上取下宰杀好的兔肉,建议道:“舅舅,光涮素菜未免吃的不过瘾,要吃咱就吃点荤的,这锅子鲜香麻辣,不吃肉不得劲。”
程有福连说对对对,等程春娘几人回来的时候,甥舅两人站在厨灶前已经吃了个半饱。
程菊望着锅里冒着辛辣气味的红汤,一向不馋嘴的姑娘竟舔了舔嘴皮子。
“舅娘,表姐,娘,你们也赶紧过来吃。”说话间,盛言楚又夹了一块裹了满满红油的兔肉进嘴,吃的小嘴油汪汪的。
“去桌上吃吧。”程春娘翻了一下锅灶里的柴,顺手塞了三四个红薯进去,又翻找出前不久买的火炉子,道,“这火炉子今日算是派上用场了,前些天我见市集上有卖,就买了一个,原是冬季烤火用的,夏天买它比冬季要便宜好几个铜板呢。”
乌氏笑夸程春娘会过日子,两个厨房的好把式麻利的将火炉点着,随后将火锅转移到了火炉上用小火煮着,一家人就这样坐在院子里吃起火锅来。
吃火锅就是要人多才好,人一多吃的才热闹。
乌氏这回来不仅仅带了胭脂萝卜和小鱼干,还摘了很多时蔬。
茭白、红薯叶、菊花脑、蕹菜都是时令菜,新鲜脆嫩,放锅里七上八下的汆烫后就捞出来吃掉,既能保持时蔬的营养,还能给味蕾添一些火辣的滋味。
锅子烧得咕噜咕噜直叫,香味从小院子中飘出绵延至四周,隔壁主家妇人嗅了嗅,站着墙根便笑问程春娘:“秀才娘,今日你家中可是来了客人?吃什么好东西呢,我隔着墙都闻到了。”
妇人姓桂,家中男人从前倒卖古董转了一笔银子,后来朝廷下令不准做了,男人便收手在静绥买了宅院当起了闲散老爷。靠着从前的发家银子一家人过的相当殷实,只不过前些年男人不幸得病死了,桂家才渐渐衰败下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着城中几处出租的宅院和田地,桂家过得依旧有滋有味。
“桂嫂子,”程春娘站起来喊了一声,“不是旁人,来的是我大哥一家人,正巧我儿休沐在家,一家人便煮了锅子吃,桂嫂子,要不你也来吃一口?”
桂氏脸上涌上几分喜色,可又顾忌隔壁是家宴,便忍着说不必了。
盛言楚就是一个小机灵鬼,屁颠屁颠的盛了一大碗汆烫好的兔肉和蔬菜送了过去,见到桂氏后,乖巧的不行:“桂婶婶,我娘让我送来的,不多,您尝尝鲜,若觉得好吃,我家再给您送一些就是。”
他十天半月的不着家,他娘若有什么急事,最先能帮到他娘的肯定是桂氏,所以盛言楚才起了拉拢桂氏的想法,另外他听曾中人说过,桂家除了住宅出租,还有铺面出租。
“秀才公的嘴真甜。”桂氏满意的颔首,接过碗瞅了一眼笑得更欢了,“哟,秀才娘的手艺不得了哇,这兔肉光闻着就好吃!”
正值饭点,桂氏不好让盛言楚空手回去,便朝屋里喊:“清秋,你将今天现摘的鱼香叶给盛家秀才取一把来。”
“哎,马上来。”屋里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
很快,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捧着一大把绿色的鱼香草走了过来。
小姑娘名唤桂清秋,是桂氏的小女儿,常年在绣坊学女红,一来二往和程春娘有了交情,得知程春娘有一个比她还小一岁的秀才儿子,桂清秋一直想见上一面,可惜盛言楚十天半月的不回来。
“你就是盛小秀才?”
乍然见到门口立着着小少年,桂清秋巧笑嫣然的上前一步,歪着头打量着盛言楚,见盛言楚容貌端正、唇红齿白的可人,笑容不由放大:“小秀才长得真俊,若是再长几岁,怕是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要追着喊着嫁给你了。”
盛言楚不认识桂清秋,抬眼去看桂清秋时,能清楚的看得出桂清秋眼中对他的满意。
他下意识的裹紧衣裳,步子紧跟着往后小小的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