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弓的手微微一顿,修长的眉倏而拧起,双唇紧抿。弓弦绷至极点,猛地一松,一支箭电射而出,跨越了大半个湖面,飞至湖面中央——
闻筝的脚下!
竹枝堂大堂主当机立断踏在剪杆上纵身一跃,免于落水,借着方才一箭之力已跃至一丛完好的莲叶上,一边运上内力开口:“竹枝堂闻筝,多谢朋友施箭搭救!”她内力充沛,湖两岸众人皆听得清清楚楚。
得了这一口喘息余地,闻筝一路提气飞纵回岸边,刚落地就朝箭来的方向望去,树影憧憧,仅余红飘带垂在树上,树下已然没了人影,
沈柠眼见还差两步就踏上画舫,忽然脚下踏空,原本应至的箭矢没有射|到,猝不及防身形一晃从空中摔落。闻筝那声道谢稳稳地传入耳中,整个人思绪一空——
不是射偏了,原来,是救了那个红衣女子吗?
为什么……
那一瞬间她想了很多,脑中如电光火石划过昨夜桥上远远看到的两人背向而立的画面。再睁眼时,一条似乎是腰带的东西从最近的画舫飞来,沈柠慌乱中匆忙抓住,一股巨力传来,眼前一花,人已稳稳站在了画舫船头。
这艘画舫是最大的一艘,船头一名男子懒散地斜靠在美人怀中品酒,紫黑色的衣袍上满绣芙蓉花,长长的衣摆和袖子铺在甲板上,左右还各侍奉着三四名容貌姣好的美艳男女,好一个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的风流场面。
等等,竟然还有男孩子?!
沈柠被这副过于糜烂的场面惊得不轻,月光正好穿过云层缝隙,映在正中男子冰白的脸上,那一抬眼的风情太过锋利,直直刺入她眼底。
没错,男子通身冰肤雪貌,是超越性别甚至超越想象的美,明明周边环绕着的少年少女都颜值不低,还带了年轻人特有的水灵漂亮,但在如此多鲜嫩娇花簇拥下,沈柠还是一眼就栽到中间那男子身上,再难将目光错开。
沈柠只在小时候从年轻剑圣的身上领教过这种目眩神迷,近些年沈缨修身养性,杀气内蕴,已经温雅收敛多了。仅凭一眼,沈柠已认出他是谁。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艳郎君顾知寒,沈柠早在《君子卷》和偃傀派娃娃那里见识过他的大名,现在面对面的见了,才知道真人的震撼有多么锋锐犀利。
若说年轻时沈缨最大的观感是一个“冷”字,年少的沈楼是一个“痞”字,那么这位艳郎君,浑身上下最浓墨重彩的就是一个“艳”字。
他看着二十余岁,比沈缨少了沧桑寂寞,比沈楼多了成熟性感;神造人时对旁人只存三分心思,偏偏爱他七分;乌眼琼鼻,玉面朱唇,色若春花。
可下一刻沈柠就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这一张脸太过完美,美得散发出妖异的邪气。他唇上沾酒,似乎察觉到沈柠目光,小舌探出在上唇轻轻一舔酒液,唇色愈发猩红,明明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动作,凭空多出一股残忍的错觉,令人胆颤心惊。
“多谢顾尊主搭救。”
顾知寒目光上下一扫,眼皮轻轻撩动,探身采了一支开得很美的莲花,抛下那一群妖娆的少年少女,含笑走到沈柠面前:“那一式流风回雪使得极好,人又美如芙蕖,此地没什么能配得上姑娘,就将这一支幽莲赠予美人吧。”
他人生得艳,声音更是华丽性感,多说两句就会让人怀孕一样。沈柠耳朵不可避免的热了起来,多少明白了宴辞曾嘱托三句话内必须走人的深意,悄悄寻摸跑路的时机。然而好不容易踩在画舫,又有点舍不得正上方那一大批祈天灯,可惜耽搁了一会儿功夫,灯已经飞得更高,无论如何也摘不到了。
就这么偷偷瞄了一眼的小动作,没想到顾知寒也注意到了,一手点点下巴,美色惑人:“姑娘这样的美人想摘天上的星星,在下都乐意效劳,何况区区几盏灯?”
说着左手一招,身后酒盅离桌飘起,顺着无形吸力悬浮于身侧。
沈柠还是第一次见到宗师境界的高手真气外放仅仅用于耍帅,顿感惊奇,睁大眼不错眼珠地看着。
只见他左手指形变换,似拈花状,逐一弹在六只酒盅上,“叮叮”几声脆响,酒盅一一皲裂,碎成数片瓷片向天空弹射而去,空中高处的祈天灯齐齐破损,如一场盛大的流星雨,燃着火焰从天空纷纷扬扬洒落,绚丽灿烂。
嗯?沈柠脑中飞速闪过几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这个指形……
顾知寒身形凭空拔高,就像沈柠之前那样冯虚而上。
他援手时扯了自己腰带,导致前襟散开,这位也不甚在意,根本没有再系回去的打算,如今跃至空中被吹的散乱不堪,敞露出胸膛。他于坠落的灯火间穿行,本应该是正儿八经一副高深武学展示画面,就因这么个细节,搞得浪荡不羁、难以直视。
之前是芳华指,现在想必是照影身法了。沈柠睁大眼盯着,隐约觉得刨去那股特有的骚气,这身法和她的踏影步有种神似感。并非她碰瓷,有一个步法尤其相近。
荒海尊主和她的差距很快体现出来,人家内力深厚,这一手照影身法在空中好像无需借力一样飘了一圈,人已经重新回到船头,连站的位置都分毫不差。直到他落地后灯笼才落入水面。
顾知寒两手握满五色绳,抬脸,半弯的粉白莲花哀哀垂着,咬着青色茎干的血红薄唇又邪又魅,病态的妖冶气肆意弥散。好在他很快将红绳合在一处,从嘴中取下莲花,甩了甩被风吹乱的几绺发丝:“美人,要五色绳呢,还是要莲花?”
好蠢的套路,沈柠嘴快,下意识顶了一句:“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当然两样都要。”说完就反应过来不该乱玩梗,顾知寒已朗声笑起来。
“有理有理!告诉我你的名字,两样都归你。”
沈柠自从玩了梗,发现这个人只是长得阴邪风流,实则还算绅士,也放开了:“那我都不要了,告辞告辞。”
“好倔的丫头。”顾知寒拿莲花花茎在她腰上一搭,两人如同乘云驾风,全程没有借力,凭空飞过半个鼎湖,轻飘飘落在帝鸿谷岸边。
沈柠虽然有个剑圣爹,但人家封剑多年,厉害之处又不在轻功和内力上,因而没多少机会直面天下第一的牛逼之处。如今见了现任的天下第一,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厉害厉害,这波可以。
照影身法无论从实用性、观赏价值、还是用户体验,真他娘不愧是天下顶级撩妹利器!要不是沈柠见多识广、意志坚定,很难抵挡人家这又是赠花、又是夸夸、又是代劳、又是搂腰的千层套路啊。
最妙的是,这么风流多情特别会的顾大尊主,还特别人畜无害呢,与他狼藉名声极其不符地用了绅士手,全程只有莲花作为真气媒介触碰沈柠的腰。两人落地后,那一支莲花再承受不住真气,花瓣刹那凋零,片片落在尘土中。
然而岸上围着的大小帮派半点不觉得尊主他老人家人畜无害,“哗——”地呈扇形向后散开,窄窄的岸边生生辟出一大片空地,留下顾知寒打了聚光灯一样众目睽睽站在正中,连累沈柠这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头皮发麻。
“顾四!你怎么来了?”殷不辞正道小霸王,对上邪道尊主照样不虚,上来就怼。
顾知寒捻了捻莲花茎,随手一抛,气场两米八:“我顾知寒想去哪儿,还得请你殷少爷同意不成?”
闻筝神色凝重,“顾尊主,你是要跟我们抢升龙令?”
“升龙令?没听过。”
跟柳燕行恨不得搞成江湖百晓生的学神架势相反,顾知寒前十年号称不学无术一心泡妞,如今一统荒海,更能理直气壮地不听不看江湖事。别说正道门派的东西,邪道荒海自家事都懒得搭理,还真不是为这块升龙令来的——这家伙有仇有怨当场就报,根本等不到第二天!
但旁人这么一说,他恶劣性子上来,偏偏就不让老朋友如愿。
“你提醒了我,帝鸿谷的小子,竹枝堂现在有多少五色绳了?”
第38章 曾许诺
帝鸿谷在正道做了上千年太上皇,武林中人无不毕恭毕敬, 这么呼来喝去的待遇也是头一遭。
但顾知寒这人傲气自负, 不像当年的柳燕行好歹肯做个面子情, 和浪荡一起名满天下的, 还有“目中无人”这四个字,脾气上来那真是谁的脸都不给。这位向来对正道不感冒,帝鸿谷只是象征性往涿鹿台投了张菱花帖, 压根儿就没指望、也不希望这尊神到场。
偏偏大神不知为何来了, 现如今只能供着。
“回顾尊主,已有五十七条。”
“美人, 你那里有多少?”
“十九。”沈柠心底泛起几分苦涩,她技不如人,只能在心中和男神的萤火刀说声拜拜。
顾知寒把手一伸:“那我这里恰好三十九, 真不巧, 比竹枝堂多一条。”
“不可能!”殷不辞厉声道:“一共才一百二, 天上还有二十多只灯笼飞远了, 你哪来的三十九?
顾知寒看了他一眼,看得殷不辞升起一阵寒意。他抽出响箭点燃甩上天, 紧接着周围各个方向射出几十道箭, 将那些飘到轻功不可及之处的祈天灯逐一射落,一道道黑衣人影跃出拾取五色绳。顾知寒回过头,轻轻道:“现在够了。”
殷不辞一张脸憋红,闻筝眉峰也慢慢皱起。
顾知寒此人无法无天、难以约束,他若横下心砸场子, 恐怕局面无法收拾。宣迟不在,闻筝只能硬着头皮出面:“顾尊主,升龙令对我们至关重要,若没有必要的缘故,可否看在竹枝堂情分上,让于我们?”
顾知寒脸上森寒一片:“这时候又提竹枝堂了?我是为这位姑娘效劳,有没有必要的缘故,你问她。”
沈柠算是明白过来,《君子卷》捕风捉影,但也有两分靠谱,现在明摆着旧东家和新权贵两方互别苗头神仙打架,干嘛非要扯上我一介凡人。宴公子呢?她现在急需宴公子撑牌面,怎么最靠谱的宴公子这时候关键时刻不在了?
闻筝看一眼顾知寒,慢慢踱步过来,咳嗽一声,诚恳道:“在下竹枝堂闻筝,敢问妹子芳名是?要这升龙令是为了什么?”
沈柠回答:“我叫沈柠,取升龙令是为了一个人。”
“好妹子,我们也是为了一个人。”闻筝听了她的回答,神色缓和许多:“我竹枝堂自成立以来十二年间,总堂虽地处江南,堂中弟子却有八成从未回过总堂,妹子可知是何故?”
她身板较寻常女子更高,却没有多壮,这几句话掷地有声,旁边围观的帮派中立刻就有人高声答道:“那是因为竹枝堂的兄弟们一直在军中效命,这点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魔头柳燕行愚弄武林丧心病狂是他一个人的事,竹枝堂各位从未愧对天下,闻女侠更是裴将军的外孙女,身上流淌着忠良的血,大家伙儿都佩服!”
这么一喊,沈柠也想起看过闻筝的身世。
她是前朝裴将军之后,那位将军忠肝义胆、用兵如神,曾为风雨飘摇的前朝竭力拖延了十来年气运,一手带出的裴家军更是百年间有数的强军。裴家满门忠烈,可惜前朝气数已尽,末代皇帝竟听信谗言误以为裴家拥兵自重,灭人满门,急召裴将军回朝论罪!
当时武林正邪两道的仁人志士纷纷自发请愿营救裴将军,要护其逃亡,据《风华谱》记载,剑圣沈缨曾于重兵押送的队伍中救下裴将军,可惜其人忠烈,不肯背着污名出逃,被救出后就引剑自刎以死明志,裴家满门最后只余一个外嫁女免于死罪,而闻筝正是这位外嫁女唯一的女儿。
自此民心向背,本朝军队高歌猛进,轻而易举推翻了昏君。
裴将军自刎所用佩剑正是在莆州分号韩长老推荐过的宵眠,曾被前朝末帝赐予外嫁女,传至闻筝之手。闻筝虽然是个女孩儿,但性格刚烈,不逊其祖,不肯用此沾了至亲之血的凶剑,却将自身佩剑命名为“楼兰”。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其中承志深意,不言自明。
沈柠想起这一段,顿时肃然起敬。
当年柳燕行将正道折腾得天翻地覆,死后竹枝堂竟然还能好端端屹立不倒,没被暴怒的各大宗门拆吃入腹,原来是前有闻筝名望太重攥着道德牌坊、后有殷不辞满江湖放贷捏着各家钱袋,这名和利都在竹枝堂,难怪能顶着柳燕行那么一大摊黑点苟到现在。
“闻姐姐想要升龙令是……”
闻筝对她抱拳深深行了一礼,接下来的话凝成一线传入沈柠耳中:“妹子,竹枝堂从未愧对天下,但天下曾亏欠竹枝堂。我们想要升龙令,实在有不得已的缘故,除了升龙令,我闻筝和竹枝堂愿为妹子做任何事,请妹子成全。”
这些话用上了传音入密,旁人难以听到,都猜是许下好处。一旁顾知寒却忽然冷哼一声,不屑地转了个身。
沈柠心思敏捷,隐约猜到了她抢升龙令的目的,当即道:“闻姐姐,我其实目的不在升龙令,引笙仙子会将一柄刀赠给升龙令主,而我想要那柄刀。”
闻筝一愣,随即温柔一笑:“你想要萤火?原来如此。”她把沈柠当作那些钦慕柳燕行风采的女孩子,心生怜惜,豪爽道:“没问题,我拿到刀就送予妹子你。”
沈柠大喜,这个闻筝果然和传闻一样爽快麻利,比男子还果决。“那说定了,恭喜闻姐姐得令!”两人交换了在城中的住址,约好闻筝拿到刀就送来。
“美人你这么快倒戈,将在下这马前卒置于何地啊。”顾知寒唇角勾起一个极美的笑,眼中却是凉凉的寒意。
沈柠沉声道:“你的五色绳还是你的,我只是把自己手上的送给闻姐姐,关尊主什么事呢?尊主你一个大男人,比女人还计较得失吗?”
她有底气这么说,一个是背书仔细,《君子卷》顾知寒的记录里从未杀过一个女人,盲猜这位怜香惜玉的风流浪子从不打女人;再一个,柳燕行既是她的恩人,那顾知寒就是那位树上旁观看热闹的少年。她没把握少年时的心性如今会改变多少,潜意识里却对他有一份亲近。
说起来……当年初遇时两人不过十五、六岁,如今十二年过去,应是二十七八,可顾知寒这张脸说是二十出头都有人信。过去太久,沈柠已经记不清两人样貌,但总觉得俊美了太多,说是天翻地覆的美化也不为过,这就是顶级心法么?
果然,顾知寒扬起个大大的笑:“胆子不小,说话痛快!今日本座心情好,改了主意,就成全你们竹枝堂一次。”他手掌一翻,手中五色绳飞出,被殷不辞一把接住:“顾四,我一向看不惯你,今天总算做了件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