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冷笑一声,神色稍微缓和了些,淡问:“母后想去哪里住?朕觉得骊山行宫不错,依山傍水,颐养天年最好。”
“你!”
太后面色气得一白,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只连道了三声好,咬牙道:“果然是哀家的好儿子!”不是从她肚里爬出来的东西,一点都不中用!
皇帝抿了一口茶,垂眼看向舒明悦,怒其不争问:“知错了?”
虽然他刚刚没有阻止她,但并不代表他认可她的做法,出气的法子不止一种,直来直往最痛快,可解决起来也最麻烦。
而且!她竟然真的莽撞到想当众杀人!
舒明悦咬唇,乖乖点了头。
皇帝哼了一声,没好气道:“错哪儿了?”
裴应星嗤笑了一声,那声音极轻,但在安静的屋室内分外清晰,一双黝黑眼眸静静盯着舒明悦,里面情绪不甚分明。
感受到那犹如实质的目光,舒明悦脸色涨红一片,垂下卷翘睫羽,盯着手指尖,憋出一句话,“……悦儿不该擅自动手。”
声音糯小得像蚊喃。
皇帝的气消得差不多了,冷声问:“下次还犯吗?”
舒明悦立刻摇头。
皇帝瞥她最后一眼,见小姑娘态度非常诚恳,当真意识到错误在哪儿了,伸手摁了摁眉心,疲倦道:“行了,退下吧。去看看你哥哥。”
太后见此,脸色愈发青黑,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肉里,皇帝就这样轻拿轻放!?当真偏心的没边了,她的澜心可被打的满脸是血,现在还昏迷不醒呢!
舒明悦如蒙大赦,赶快撑着身体站起来,可跪得太久了,小腿有些麻,起身的时候身姿一晃便朝一侧摔去,一只手掌拎住了她胳膊。
温热感觉隔着薄薄衣衫传来,力道也不轻,锢得她胳膊有点疼。
舒明悦抬着红彤彤雾蒙蒙的眼睛仰脸儿看去,映入视线一张英俊面容,正是裴应星。他面无表情,好像眼神有点阴鸷,也不说话。
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东侧殿,舒明悦这才后知后觉,膝盖疼得厉害。先前一路奔进延嘉殿时摔了一跤,她一心想着哥哥,爬起来就跑,也没细看,现在感觉着,膝盖好像摔破皮了。
“嘶——”
“怎么不走?”
感受到身后人不动,裴应星扭头看她,语气阴森森,说不上多好。
夜色浓稠,零星几盏灯火垂下昏黄光影,男人站在离她三步远的距离,俊脸埋在阴影中,有些看不清晰。
舒明悦飞快地抬头瞅他一眼,又垂下眸,咬了咬唇,神色懊恼道:“刚才我……不该打你。”
她头发还披散着,青丝柔顺而鸦黑,将脸蛋衬得愈发白皙,因为年纪还小,脸颊莹润尚有几分婴儿肥,眼尾和鼻头都微红着。
裴应星神色缓了一些,似嘲而讽地哼了一声。
打都打了,现在说这些有何用?
总不能他打回她一巴掌。
她的身姿过分纤细了,根本经不住他盛怒之下的一折之力。他怕把她脑袋拧下来!
和一个气昏头的小姑娘计较,着实没趣,裴应星神色冷淡下来,似乎转身要走,可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停了须臾。又渐渐往下移,朝双腿看去,周围光线昏暗,看不出裙上有什么脏污,只在膝盖处有一块儿布料擦破痕迹。
舒明悦似乎也不想与他多待,“我也要去正殿陪兄长了,夜色已深,七公子路上小心。”
裴应星脚步一顿,皱起眉头。
……
东偏殿里。
太后仍在不满皇帝的处理结果,轻飘飘跪两刻钟就算是惩罚了吗!?怕是那个孽障根本不长记性,心里指不定多欢喜呢!
再想想她的澜心,当真好委屈,一入宫就被舒明悦打了二十板子,今日又被逆贼劫持,本就吓得六神无主了,却又被舒明悦狠打一顿,撞了脑袋!
一股无处发泄的怒气闷在胸口,太后深吸一口气,手里攥着一串佛珠慢慢转动,开口道:“澜心今日遭了两场无妄之灾,皇帝这般轻飘揭过,怕是不合适吧!”
“母后。”皇帝声音不咸不淡,“杜澜心为何会出现在延嘉殿?午时之后,阖宫上下便已戒严,不许随意走动!她莫名其妙出现在延嘉殿,又被逆贼劫持,朕还没审问她呢!”
说到后面,猛地一拍桌。
若非如此,思暕那孩子何至于身负重伤!
太后话音一噎,偏头看向身旁宫女,宫女咽了咽喉咙,颤巍巍上前,低声道:“上次澜心姑娘瞧见宫人克扣三皇子的用度,午食只送馒头和两样咸菜,今日太后娘娘赏赐的两碟点心,澜心姑娘一人吃不完,便想给三皇子送来……”
话音坠地,皇帝更怒了,“朕的儿子用她关心!?十六岁的姑娘家,跑到皇子寝宫成何体统!”
这就成何体统了?舒明悦十四岁时候不还跑去沈燕回家住!太后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澜心心地善良,怎到了皇帝这便是成何体……”
瞧见皇帝越来越冷的神色,太后呼吸一滞,万事适可而止,过尤不急,她咳了一声,平和声音道:“罢了,哀家不想与皇帝说道此事,今日种种,澜心受了大委屈,皇帝准备如何?”
如何?皇帝心中冷笑,忽地扭头看向姬不黩,神色沉沉道:“觉得朕对你不好,委屈了?”
姬不黩垂眸,淡声道:“儿子没收点心。今日不会收,日后也不会收。”
十七岁的少年早已变过声,声色低沉,许是因为平日沉默寡言,甚少开口,带着几分不明显的干涩之意,语调起伏也因为过分平缓而显得有些古怪。
太后闻言,脸色霎时间青白交夹。他这是什么意思!?澜心好心待他,怎到了他这里竟然还敢嫌弃!?
皇帝哼了一声,凝视着他那张波澜不兴的面孔,忽然沉沉闭上眼,狠狠揉了两下鼻梁,而后忽地起身,“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说完,大步离去。
他还得去处理禁军一事。
……
皇帝离开后,太后也带着杜澜心走了,延嘉殿很快就恢复了往日平静,唯有正殿依然灯火通明,厨房灶膛点燃,药汁咕咚咕咚熬着,热水也烧着,准备随时供应正殿。
姬不黩站在庭院里,凤眸冰冷彻骨,回想刚才姬无疾的话,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一个从不曾对他好的父亲,竟然还得叫他说出不委屈三个字。
不远处青石地板上,一只红宝石耳坠熠熠光亮。
姬不黩走过去,弯腰捡起来,耳坠很精致,金掐丝工艺,弯成了娇俏花瓣形状,中间那颗红宝石圆润饱满,无论做工还是价值都不菲。
刚刚来延嘉殿的女人一共三个,不会是太后的东西,也不是杜澜心,那只能是舒明悦的。
姬不黩脑海里忽然浮现刚才舒明悦闯进来时的模样,一张怒气冲冲的娇艳脸蛋,乌眸红唇,泪水满颊,红红鼻尖和眼皮的情态分外惹怜。
第17章 祈祷上天怜佑
偌大的庭院里有些空寂,裴应星看着舒明悦,皱起眉头。
罗裙遮挡,倒是看不出她腿上如何,但见她不自然蜷曲的小腿,便知那里应该有伤,再加上她面上那副迫不及待想和他分开的表情,裴应星忽然不想走了。
自八岁那年被送去北狄,他一直以阿史那虞逻这个身份长大,草原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他自幼表现便出不同寻常的聪慧与勇猛,这才能在都利可汗一众儿子们中脱颖而出,群虎争食,生死自负,其中艰辛自不必说。
这些年,随着手中的权力越握越多,能令他迟疑和纠结的事情也越来越少。
今日巽朝宫闱里发生的事情,本来与他无关,若非因为舒思暕是她哥哥,他也不会牵扯进来,结果他前脚救了她哥哥,后脚便叫她打了一巴掌。
现在她又对他这样疏离,似乎不想与他同处,裴应星的心里顿时有些不快。
还有那日那张充满威胁之意的字条。
多久没人敢威胁他了?
……
舒明悦不知他心中所想,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他问,“你腿受伤了?”
“什么?”
小姑娘神色显然一愣,迟疑了会儿,缓缓摇头,“没……”
还没说完,裴应星直接抓住了她左腿,猝不及防地捏住膝盖。
舒明悦登时嘶一口凉气,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报复,压了一下,又摁了一下,疼得她直溢出了眼泪花,忙将小腿往回抽,“你干嘛!”
然而腿窝被他掐住了,动也动不得,他半蹲,眉头微拧着,似乎有点不耐,“别动。”
舒明悦的腿很细,一手掌能掐个差不离。
肌理匀称,骨骼纤细,哪怕隔着一层衣衫也能感受到弹性柔韧的肌肤。
刚练舞那会儿,舒明悦年纪还小,最喜欢将身体绷成一条线,然后把脑袋往前一埋,半天一动不动。有一次她把自己吊挂在树上,那时候正好夏天,树叶阴翳,舒思暕下值回来,一抬头就见一条腿颤巍巍挂在枝杈间,可被吓了个够呛。
后来他把妹妹拎下来,一张脸拉得老长,差点揍她。
裴应星的手指落在腿窝下的柔韧肌肤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古怪,正一定神,准备细致摸摸,看看是骨头伤还是皮肉伤,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怒斥,“你放肆!谁准你摸我腿!”
小姑娘挣扎起来。
“我摸你腿?”裴应星眉毛一挑,气笑了,倏地了松手,然后直起身,慢慢往前迈了两步,直将舒明悦逼得无路可退,后背紧紧贴在窗牖上。
木头沁着夜色凉意涌入衣衫,像是尖锐兵器抵住了穴。
“小公主——”裴应星低下头,天际的圆月很亮,将他整个人勾出一轮暗色轮廓,看起来深沉而不可测。
舒明悦呼吸微紧。
他阴森一扯地唇角:“我怎么摸你腿了?”
舒明悦气红了脸,“你……无耻之徒!明日我就让舅舅把你抓起来!”
裴应星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蹦出来,周遭好像陷入了一片死寂,风声簌簌过而,夜凉如水。
安静得人心慌。
他淡淡看她,用一种讥嘲语调道:“现在就抓,我在这等着!”
这是什么狂妄之徒!?舒明悦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乌溜溜,圆滚滚,她深吸一口气,正当忍无可忍之际,忽见他伸出手,面无表情地举到她眼前。
舒明悦身体立刻往后缩去,下意识地闭上眼,然而想象中的巴掌并未落下来。
这次裴应星当真气极反笑了,还以为他想打人呢?不禁怒道:“睁开!”
舒明悦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眸揪了他一眼,然后才敢慢吞吞地睁开第二只,见他似乎没有动作的意思,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手掌停在她面前一寸的距离,借着昏黄烛光一看,上面有很淡濡湿,几乎微不可察。
“……”
舒明悦一愣,缓缓低下头,凑鼻尖上前嗅一嗅,眉尖一蹙。
好像……是血?
温热气息喷洒在指腹,裴应星一愣,喉咙滚了下,下一刻,伸出手,不容分说地把指腹血迹蹭在了她鼻尖上。
小小的鼻头挺翘莹白,像一块儿上好的羊脂白玉,触感滑凉。
舒明悦一呆,连忙捂着鼻子后退,惊恐地看着他。
他似乎是嫌弃手脏,用力抹了下,用一种古怪冷漠的语调道:“你腿上流血了。”
舒明悦后知后觉低头,膝盖果然疼得厉害。
嘶——
好疼。
她眼泪汪汪。
廊间一阵风儿吹过,似乎有什么变化在悄无声息地发生,舒明悦咬了咬唇,忍不住地想掀起裙摆看一看,生怕落了疤。
恰在此时,一只手掌穿过她背,另只手掌穿过她腿弯,须臾之间,就把她整个人腾空捞起来。
舒明悦惊呼一声,下意识抓住了他肩膀,一双乌黑眼珠子忽闪忽闪,惊诧而意外,张了张口想说话,最终尴尬地闭了回去。
“……多谢。”
十五岁的舒明悦比十七岁时要矮一点,但身量竟然略重一些,两只纤细手臂柔弱无骨,似乎是为了避嫌,只用两根手指揪住了他衣衫。
一张脸蛋也悄悄偏了过去,埋在他胸膛大半,看不清楚神色。
衣衫上是淡淡的冷香,和虞逻很像,又不尽然相同。
舒明悦垂眸,那两根细白手指无端捏紧。
虞逻的手掌很热,似乎隔着薄薄衣衫,传到了她肌肤上,他低头看她,眸色幽幽。
……
膝盖被尖锐石子划出了两指节宽的口子,未伤筋动骨,不算严重。但因为跪了许久,上面一片青紫之色,血痂模糊了一大片,看起来颇为骇人。
清理之后,抹上一层清凉膏药,又缠上细条纱布。
做完这一切,舒明悦抬起头,发现裴应星竟然还没走。他悄无声息地坐在椅子上,一双黑黢黢的眼珠子正一眨不眨盯着她。
舒明悦吓了一跳,小心翼翼:“……七公子?”
虞逻:“嗯。”
舒明悦松了一口气:“你怎么还没走。”
虞逻:“嗯。”
“……?”
舒明悦莫名其妙看他一眼,这人是不是有病?她又偏头瞅了瞅外面天色,没再说什么。延嘉殿位于前朝,再过一道宫墙便是官员上值的三省六部,虽然他一个臣子深夜在此于理不合,但也无甚大问题。
而且,他也出不去了。
这个时辰,宫门已经下钥。
正殿分为内外两间,舒思暕在内间,舒明悦在外间。因为阿婵和云珠都没随她入宫,小姑娘只好自个去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净脸洗手,然后进屋去看哥哥。
虞逻跟着进来了。
舒明悦一扭头便觉黑影恍过,险些吓得惊叫出声,虞逻连忙扶住她肩膀,另只手抵住她唇,低哑声道:“我来看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