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北临忽地嗤笑一声,声音薄凉,“可方才产婆明明说你只看了一眼孩子,然后孩子便被匆匆抱走了,可想你连孩子都未碰着,又怎知他身上有胎记?”
“我,我苦苦哀求夫君将我的孩子还我,他于心不忍,后来便将孩子抱来给我看了一眼。”
“既然你知道太子殿下右臂有一处胎记,那你可知他胸口上也有一块胎记?”纪北临盯着阴氏,嘴角扬起一个阴森的弧度,“在左,还是在右?”
“在,在,在左!”阴氏笃定道。
“猜错了。”纪北临弯了眼,眼尾却泛着冷。
“我记错了,是在右,右!”阴氏连忙改口。
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纪北临转身对着皇上拱手,一脸无奈,“皇上,臣可没见过太子殿下的尊躯。”
座上之人忽然朗声大笑。
阴氏与产婆自上堂时便瑟瑟发抖,可见心中害怕,纪北临此问,若是聪明人,兴许会知道说一句太子身上根本没有这样的胎记,但阴氏不会。纪北临一身气势硬逼在她面前,咄咄追问,反倒让她露了馅。
“孤是身上长了个胎记,又不是胎记上长了个身子,哪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胎记。”楚季冷笑。
一朝露了馅,阴氏对上皇上森冷的目光,以头抢地,“民妇没有骗人,太子的确是民妇所生,夫君将我的儿子抱走,后来又抱回一个女婴,就是郑思絮,我十月怀胎的孩子叫了别人娘,我却要为仇人养女儿,我不甘,所以夫君死后我才立刻改了嫁,我再也不要帮别人养女儿!”许是惊吓过了度,阴氏此番话语速流利甚至十分快。只是这般快反而有背词的嫌疑了。
跪在阴氏身后不远处的郑思絮不可置信地看着阴氏的背影流下了眼泪,她如今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的孩子,可自小疼爱她的阴氏,她敬爱了二十几年的阴氏,言语中对她没有一丝疼惜,甚至只有恨意,这让她无法相信。
皇上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厉声问纪北临,“朕让你替朕查案,你在这儿给朕耍嘴皮子,你是一点证据都没找到?”
“臣寻到了一点东西,不过恐怕要牵涉一点别的事情。”
第46章 寿宴(十二)
“查到了就快说!少在朕面前卖关子!”
“臣亦寻到了一个人。”纪北临含笑道。
“那还不快将人带上来!”纪北临这般拖延让皇上更是烦的厉害。
眼见皇上的怒气已然高涨不少, 纪北临才抬起手,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并拢,微微勾了勾, 便有手下人得了令下去, 不一会儿将一名穿着宫内女官制服的女子拖了上来。
那女子自上来便磕着头求皇上饶命, 一口一个奴婢是冤枉的。皇上听她声音熟悉,偏偏一直磕着头, 头发也将脸掩去大半, 怎么也看不清脸, 差点又要发怒。
赶在皇上开口前, 纪北临同手底人使了一个眼色, 手下立刻蛮横地抓着女子的头发,硬生生将女子的脑袋往后掰, 好让皇上能看清此女的长相。
“这是宫里的人?”皇上见人眼熟,偏偏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启禀皇上,此人是淑妃娘娘宫里的碧桐。”
忽然再掺进来一个淑妃,皇上眼神一变, 手掌青筋暴起,却还是示意纪北临继续。
“碧桐近来以家中母亲病重为借口,频繁出宫,且每次出宫都会先去一趟药铺再回家。”
“家中母亲病重, 去药铺买药不是很正常吗?”大理寺卿问。
“买药自然正常,但一个女官去宫外买药就很是蹊跷。按照宫里的规矩,女官登记之后可以从太医院购药, 太医院中的药材与普通药铺的药材相比,孰优孰劣,寺卿大人想必知道吧。”
“自然是太医院的药材好。”
“碧桐做出如此蹊跷之事,臣便怀疑那药铺有问题,故而特意派人前去调查。”
“有何问题?”皇上皱眉道。
“药铺并无问题,有问题的是药铺后门的墙。碧桐五日出一趟宫,昨日刚好是出宫的日子,臣派人在药铺周围守着,见碧桐从墙中拿出了什么东西。臣亲自察看过,药铺后院砌的是红砖墙,其中有一块砖能够抽出来,是碧桐与人交换信息之处,这是臣从里面找出的纸条。”
纪北临将手中纸条交给洪公公,再由洪公公交给皇上。
纸条上并未署名,上写一列小字——郑棺中已放谢女银钗,可诱皇上滴骨验亲。
皇上将纸条扔在案上,双手撑额,良久,忽然抓起手边的惊堂木砸向碧桐,“给朕说实话!”
惊堂木份量本重,边缘棱角尖锐,一下刺入碧桐眼中,只听见哀嚎一声,碧桐捂住了眼睛,汩汩的鲜血从指缝间流了下来,将绿色的宫裙染红。
郑思絮与产婆眼见这样的惨状,登时昏了过去,阴氏吓得全身伏在地上,偏偏连装晕都做不到。
纪北临冷漠地扬了扬下巴,立刻有人强行将碧桐的双手绞在身后,掐着她的脖子往后一掰。
“皇上让你说实话。”纪北临走过去,微微弯下腰,目光冷然,不复平时谪仙样。
“我说,我说,一切都是淑妃娘娘的命令,是她命我出宫,是她命我买通阴氏和产婆,说太子殿下并非皇上亲生!”
碧桐语气激动,身子挣扎间有血溅在了纪北临身上,纪北临厌恶地皱了皱眉,直起身,很快有人递来一方帕子。用帕子擦了擦早已隐在玄色官袍中的血迹,纪北临仍旧觉得有些不舒服。
“阴氏,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纪北临耐着性子,一想起自己身上溅了脏污的血,只想尽早结束回去换一套衣裳。
“是,是宫里的娘娘给了我一大笔银子,说只要我做一个假人证,就能得到很多钱,还能让我儿子做官,太子身上的胎记也是他们告诉我的!求大人饶命,求皇上饶命!”
“拉下去,统统拉下去!严刑拷打!继续给朕问!”
皇上自案前站起,来回踱步,最后如同疯魔了一般疯狂拍打桌子。
纪北临背过身,吩咐将人拉下去,唇角微微扬起。
他故意卖关子蓄足了皇上的怒气,等碧桐阴氏等人坦白真相时,原就暴躁的皇上只会被无尽的愤怒席卷头脑,对淑妃的恨意自然滔天。他虽无法插手后宫,但青阳已经准备好了一份大礼。
纪北临甚至都忍不到回府换衣服,直接让周正取了他的衣服来到偏殿换上。
如今事情还不算完全结束,楚季依旧要回他的东宫关着,临走前二人连眼神都未对上。
“大人,若真要开棺验亲,万一郑公的尸骨被人动了手脚,太子殿下岂不是冤枉了?”周正问。
“纸条已经明摆在皇上面前了,依皇上的性子,自然会怀疑到郑公尸骨被人动了手脚。何况都已经过了十几年,这样一副尸骨,任谁的血都能与之相融,太子的血若能融,你的自然也能。”
将衣袖褶皱抚平,纪北临微微眯着眼。若非温蹊提醒,他们没有发现淑妃与人暗中勾结,事情顺利发展下去,其实楚季究竟是真皇嗣亦或是假皇嗣并不重要。淑妃引导皇上开棺的目的并非要证明楚季不是皇嗣,而是证明皇后与郑大少爷各自婚嫁后仍旧情未了,藕断丝连。皇后不贞,皇后,太子,乃至整个谢家,都得倒。
背后策划之人很懂得皇上的心。
听罢纪北临的分析,周正长舒了一口气,“好在县主聪明,发现了关键的线索。”
提及温蹊,纪北临阴鸷的神情顷刻烟消云散,转而化为万般温柔。此事差不多可以收尾,他们的婚期也快到了。
***
温蹊再得到消息是从苏青亭口中,温乔的四肢终于可以活动了,三个人便挤在温乔房里,听苏青亭说这一场闹剧的后续。
之前的消息封锁的紧,并未传入宫内,淑妃犹不知情,所以皇上突然审问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得知碧桐与阴氏等人已全部招供,淑妃起先仍然坚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是碧桐在背着她做下了所有的事情。而皇上也心狠手辣,直接以宁王与永宁的性命作威胁,让她说出实话。淑妃此时仍还知道说出实话,他们母子三人恐怕都活不下去,依旧不肯说。
直至千乘卫抓到一个抱着元始天尊像想要逃跑的小宫女,继而从淑妃宫里寻到一个神龛,神龛后竟还有一个暗龛,里面供奉的是一尊玉雕的青衣男子像,红木龛后刻着神尊六先生。
“六先生?”温蹊忽然瞪大了眼。
苏青亭喝了一杯茶继续道:“对,就是那个骗年雄造反的六先生。”
“那个小宫女跑的时间还真是巧。”温乔嘀咕。
“淑妃到这时不得不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那个叫碧桐的宫女为她引荐了六先生。起先淑妃是不愿意相信六先生甚至想把六先生交出去给宁王邀功的,不过这个六先生还真有点神,在县主与纪大人两人苗头还没出来的时候就算出来你们两个会成亲,还算出来太后寿宴理亲王会回京,还会带回来一个姑娘,而且皇后娘娘一定会特别喜欢这个姑娘。甚至宫里欣贵人会突然得宠升为嫔妃都算到了,所以淑妃对他深信不疑,以为这是神尊降世来帮她的。
之后说郑家姑娘生的像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从前与郑大少爷青梅竹马,还有故意在皇上来的时候点一折《狸猫换太子》,这些种种都是六先生教她的。”
说罢,苏青亭一脸激动,“你们说这个六先生当真有那么神吗?”
温乔嗤了她一声,坚强地抬起手臂戳着苏青亭的脑袋,“你用脑子想想,原本年雄还好好的当他的大将军,淑妃也好好的当她的娘娘,结果这个六先生一替他们出谋划策,直接往死刑一路狂奔了。这是个什么神?瘟神?”
“指不定是因为纪大人文曲星转世,神通比那个六先生大呢!”苏青亭不服气道。
“噢,状元都是文曲星转世,合着文曲星还是个多胞胎不成。”温乔反唇相讥。
两人又快在温蹊眼前掐起来,温蹊连忙拉开两人,转头问苏青亭,“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六先生之事都快成皇上心上一把悬而未掉的刀了,这些隐秘事情,苏青亭一个无官无职的小姑娘怎么知道的。
苏青亭对着温乔做了一个鬼脸,才道:“纪大人告诉我的,她说县主您一定会很好奇,让我记住了之后来讲给你听。”
温乔与温蹊两兄妹齐齐沉默。
温乔啧啧摇头,佩服道:“这种秘密都能拿来讨期期欢心,多亏他只是个臣子,若是个君王,这么个搏美人一笑法,国家都得亡,到时期期就是祸国妖妃咯。”
话音刚落,温蹊“啪”的一掌扇在温乔嘴上,神情严肃地瞪着他,“二哥你不要命了!你这话简直是大逆不道!”
温乔疼。
***
明乾殿内,皇上躺在榻上,一脸疲惫仿佛一夜老了十余岁,永康正为他揉肩。
“永康,你说太子殿下是朕的亲生骨肉吗?”
永康手上的动作未停,依旧力度适中。
“儿臣幼时最羡慕的便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可以日日有父皇陪伴他读书写字,有皇后娘娘悉心照顾他。”永康忽然没头没脑地提起另外一件事,“儿臣记得有一年父皇染了风寒,在床上卧了一阵,太子殿下日日下了学就往您的寝宫跑去看您,皇后娘娘也是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您,儿臣只能在心里默默希望父皇龙体康健。”
“皇后娘娘爱着你,太子殿下孝顺您。儿臣在宫外见过许多夫妻父子,父皇与皇后娘娘还有太子殿下,是儿臣见过最幸福的一家三口。”
“是吗?”皇上苍老的脸上渐渐浮出一个和蔼的笑,半阖着眼睛,似乎是在回忆从前的种种。
第47章 成亲(一)
当成了弃子, 过往种种毫不相干的小事都能成为压死人的稻草,一时间淑妃的罪行之多罄竹难书。自得了消息,宁王在明乾殿长跪了三日, 只求皇上饶淑妃一死, 自己甘愿放弃皇子身份, 贬为庶人,带着淑妃隐于集市。
彼时一连下了五日的雨。
连永康都于心不忍, 为淑妃求情, 皇后甚至领着楚季一同求皇上饶淑妃一命。
还不等皇上松口, 淑妃已于宫中自缢, 留下血书一封, 只求皇上念在往日情分上,莫要疏远宁王与永宁。
次日全镐京百姓都知道宫中的淑妃娘娘身染恶疾去世, 宁王诚孝,自请为淑妃守陵,而永宁公主也为家国大义,远赴突蕃和亲, 给六十多岁的老可汗做继妃。
宁王离京那日是一个阴天,镐京城外方圆无木,只有秋风扫起的黄土。
马车简陋,宁王仍在孝中, 身披绫素。楚季已然被解禁,亲自来送他。
风沙迷的楚季有些睁不开眼,他一手挡着沙, 一手递给宁王一壶酒。
“这是纪大人托孤送你的酒。”
宁王伸手接过,拔开塞子放在鼻端闻了闻,娃娃脸上露出一丝笑,“陈三白,这酒好。”
“此去一别,路途遥远,万往珍重。”楚季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交叠,板板正正地同宁王行了一礼。
宁王看着眼前这个比他小了一两岁的弟弟,一双与楚季三分像的眼睛弯了弯,“皇陵不错,我终于可以写字画画做个真正的闲散人了。这大楚的山河社稷,就望太子殿下与纪大人共同匡扶,沉疴肃清,还盛世太平。”
周遭无人,这话只有楚季听的清清楚楚,他抬起头,神情肃然。
宁王提着酒上了马车,背影清瘦渺渺,再未回头。
***
迎亲那日温蹊起的极早,坐在梳妆台前还揉着眼打了个哈欠,任由婢女给她梳妆打扮。不单自己的婢女,长公主身边伺候的,皇后差来的,太后差来的,若不是温蹊阻止,永康甚至都想派些人手来。
原本宽敞的明珠院一时拥挤异常。
实在是已经成过一次亲了,嫁的还是同一个人,温蹊连一丝新鲜感都没有,一如平常的模样,情绪最激动的时候是全福太太拿着红线为她绞面,实在是太疼了,疼的温蹊直闪泪花。
大楚的喜服向来繁琐而复杂,温蹊就站着,由婢女为她穿上,眼见两个婢女在她面前往左转两圈,又往右转两圈,转的温蹊直头晕,索性闭上了眼睛。后来又是金钗金簪金步摇,压的温蹊脖子酸。打扮好后满屋子的人都夸温蹊好看,温蹊也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戴着一头的金子,温蹊实在想不到自己能好看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