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静下,外面暴雨滂沱。
戚映竹头有些晕,她问:“时雨?”
屋中寂静,没有人回应。
戚映竹想到宋凝思的话——杀手。
什么叫杀手呢?
时雨没有回来,也许又去杀什么人了……过往历历在目,空寂的屋舍让人不安又害怕。戚映竹坐在这里,头痛欲裂,她扶着额头呆坐一会儿,到底撑不住身体。
屋外雨水如注,蜿蜒着在廊下墙根混流成小溪。溪水汩汩流,屋中的女郎混沌地睡下,随便这一切吧。
她夜里做着许多噩梦,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时雨回来。她轻轻问一声,换他低头亲吻,他身上有血腥味。
戚映竹手揪住他的衣领,轻轻一颤。她却缩头乌龟一般低头埋入他怀中,她知道杀手的危险,但她可耻地在时雨这里得到了安全。
她竟会依赖一个少年杀手的温情。
戚映竹轻轻一叹,睡得更沉了。
—
若有下辈子,她想要一个梦。
没有侯府,没有真假千金,没有父母双亡。她就是长在乡野里的无知村女,无愁无病,十几岁间,最大的心事,也不过是柴盐米事。
有一日,他帮镖局运镖的时候路过她的家乡,她送他一把伞。他在春夜之日,来还伞时,见卿难忘。
他向她父母提亲,她父母疼爱她,不愿将她嫁与他。他便总来缠她家……他们相识后的第二年春日成婚。新婚之夜,见君一面,犹如故人重归。
婚后他偶尔去送镖,大部分时候却陪着她在乡间生活。鸡鸭过河,芦苇渡江。
再过一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白脸儿,翘唇儿。眉眼像母亲,神态却像父亲。
—
哪有那样的梦呢?
第52章 夜间暴雨,深巷中少年即……
夜间暴雨, 深巷中少年即将划破身下青年咽喉时,一把剑从身后的巷口掷来。闫腾风大喝:
“什么人?!”
与此同时,出于求生本能, 唐琢猛地出力,手肘向上撞击时雨。他头颅因蜷缩而大偏, 时雨的匕首下压, 割破唐琢颈上的肌肤。唐琢不顾伤势, 趁兵器袭击时雨时,拼力从下方躲开。
闫腾风一方紧随而至, 雨水滂沱中, 宿卫军们听到唐二郎撕裂一般的吼声:
“救命啊!”
闫腾风提起气,加快脚程冲入巷中,从身后一武士手中接过另一把刀。时雨扔开唐琢时, 贴着那人耳说了一句话。长剑砰地落地,溅起水花。
夜雨缠绕, 鬼魅无声。少年向后翻跃,幽黑的身影躲入雨中,雨丝细密如织。
唐琢扑入了闫腾风的方向。
电光明耀一时, 闫腾风一把抓住唐琢的手臂, 再一看满地的尸体, 闫腾风缓缓抬头,嫉恶如仇的目光盯着前方立在了巷子墙头的人影。
闫腾风视线被雨模糊:“你是何人?为何对端王府动手?”
时雨不回答,他看一眼眼神呆滞的唐琢, 转身便攀爬上树, 几纵几跳,奔出数丈。
闫腾风等人紧追:“贼人哪里逃!”
时雨轻功了得,他和闫腾风等宿卫军在京城的深巷浅道间一逃一追, 对方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闫腾风心中燃着一把怒火:最近一个月来,京城总是出现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件,却抓不到凶手。上峰已经批评他许久。
今天闫腾风既然亲眼目睹恶人欲行刺端王府的人,自然拼力也要抓到凶手!
怪时雨武功太高,怪夜雨磅礴,也怪唐琢的安危更重要。
闫腾风想一鼓作气捉到凶手,他的属下却说:“郎君,我们还是回去保护唐二郎吧。难保这贼人武功这么高,有同伙。”
闫腾风努力压抑自己的嫉恶如仇,他再抬眼,大雨狂烈,丛林树叶被雨冲刷得晦暗阴翳。叶落刷刷,那人跳下一堵墙后,身影已经消失了。
闫腾风不甘地绷紧腮,只好返回去。
闫腾风回到血案发生的现场,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已经被卫士们盖上了白布。一个卫士撑着一把黑伞,为唐琢挡着雨。
唐琢颈上一道红血痕,发冠歪倒,一身玉袍沾满了泥泞污渍。他目光空空地站在血泊中等候,看到气宇轩昂的青年扶着剑回来,唐琢眼睛微亮。
唐琢:“闫郎君……”
闫腾风沉默地看着他,唐琢目中的光就暗了,知道闫腾风没有捉到时雨。
闫腾风问:“唐二郎,为何那贼人要对你下手?你最近可得罪了什么人?看那人身手了得,应该是近日混到京城的江湖人士。”
闫腾风不悦道:“近日江湖人不少,在京城四处惹祸。我明日便上书朝廷,禁止武斗,限制外乡人进京。”
唐琢冷声:“那对我有何用?”
闫腾风看向他,唐琢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勉强笑了笑赔礼,心中又很焦急:“闫郎君,你不认得那……那贼人的身形么?你不觉得眼熟么?”
闫腾风眉心轻轻一动,目光灼灼望来:“惭愧,雨太大了,我没有与他交手,他跑得太快。唐二郎这么问,可是有线索?”
唐琢脱口而出:“那人分明是……”
他蓦地收口,眼中闪过幽光,想到自己雇佣“恶时雨”刺杀自己大哥唐璨的事。若是闫腾风知道那人是时雨,若是时雨真的落入朝廷手中……自己的任务,是不是也会暴露?
那样的话,即使大哥死了,恐怕自己也和世子之位无缘了。
唐琢再想到时雨撤退前,贴在他耳边说的话:“三倍价格,明日辰时前放于城东桥下西二巷第一户无人住宅后门内,我亲自取。”
——时雨仍要完成这个任务。
且唐琢感觉到,时雨终于要开始执行这个任务了。
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闫腾风冷静无比:“唐二郎?唐二郎,你还好吧?”
沉浸于自己思绪的唐琢回过神,他盯着闫腾风,想到时雨方才的眼神,心里又不禁多了另一重惧怕——
时雨今天恐怕只是吓唬自己一下,来提高酬金额度,他没有要放弃任务的意思。但是以“恶时雨”睚眦必报的性格,时雨完成任务之时,也许就是对自己这个发布任务的人索命的时候了。
但是唐琢敢不给钱么?
那样……唐琢面临的,不仅是一个时雨,而是一整个“秦月夜”的追杀了。
唐琢打个寒战。
闫腾风以为他被今晚的事吓破了胆,同情地看一眼这个狼狈的青年,闫腾风:“我派人送唐二郎回府休息,今夜之事,我会调查,少不得要登府询问郎君几个问题……”
唐琢突然一把抓住闫腾风的手,急声:“闫郎君,你可否把你手下的卫士们调给我?今夜那凶手,一定还会回来取我性命的!”
闫腾风低头看自己被握住的手一眼,对方讪讪松手。他才慢慢道:“我很同情郎君的遭遇,会向上峰请示。不过恐怕我们也人手不够,宋翰林的女儿明日成亲,宋翰林撑着老脸去宿卫军求助我们,让我们明日保护他女儿平安出嫁。”
唐琢皱眉:“你说的是宋凝思?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出嫁,她的性命,能和我比么?”
雾雨如烟,天地空旷。闫腾风静静地看唐琢一眼。
闫腾风道:“……总之我们人手不足,即便调人去保护端王府,也得等宋女郎婚事结束后。这段期间,唐二郎就不要出门了。听闻你们府上大郎前些日子还遇刺了……你们王府加强护卫,想来也能顶一些日子。
“到底是皇亲国戚,贼人不敢名目张当。”
此话听着有些道理,但是——唐琢欲言又止,他无法真的将杀手楼的介入告诉闫腾风,自曝身份。
唐琢只不甘心地问:“真的不能调人来我这边?”
闫腾风向他拱手,委婉拒绝:“……我等先送郎君回府,之后还要去宋府。时间紧迫,请二郎见谅。”
唐琢深深看着闫腾风,见再没有其他可能,便不再多说了。
唐琢将心事压下,想着如何补救。时雨要的钱财,自然是要给的,天亮前他会派人偷偷将钱送去;之后……唐琢要想法子保护自己,不让时雨有机会对自己下手。
杀手楼有不能杀有爵位之人的规矩,那么,时雨只有在唐琢封为世子前,才有尽可能杀唐琢。唐琢只要撑过这段时间,他就安全了!
—
暴雨下了一夜,天亮前渐渐转为小雨。等府中人开始走动的时候,便连小雨都极为稀薄。
宋府人说,这是上天也给女郎出嫁面子。
戚映竹一夜心神不宁,睡得也不好。她头脑昏昏,预料自己次日定会病得起不来。但是半夜时候,时雨回来后,一直抱着她,给她输送内力。
戚映竹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周身暖洋洋。虽然手脚仍有些吃力,可她并未生病,且精神都好了很多。
床榻间,窝在秋香暖帐后的女郎,睫毛上黏连着日影,她怔怔地看着趴在床板上端详她的时雨。
时雨抓着她的手,二人相握的手之间,他在传她内力,丝丝缕缕。
时雨面容和唇瓣都有些苍白,衬得眼睛更黑了。
戚映竹往后缩手,时雨握住不放。戚映竹讷讷:“这是做什么?时雨,我又不会武功,你传我内力也没用。”
时雨扬起眉。他虽然精神憔悴,神采却动人飞扬:“我昨晚上抱你时,你身体好烫,心跳有一个时候突然变得很快,我以为你要醒了,但是过一会儿,你心跳又慢慢弱的我都要听不到了。这是为什么?央央,心脏不跳了,人就会死了啊。”
他洋洋得意:“我有点着急,就试着给你输了点内力,没想到你心脉居然稳下来了。我就一直给你输内力了……不过你经血堵塞得有点厉害啊,我给你输了那么多内力,大部分都流散了,输不进去,你也吸收不了。”
他伸出另一手指,戳戚映竹的鼻尖,笑话她道:“你以为我传你内力,你就能习武么?你不可能的,你经血堵成这样,多少内力到你这里都没用。央央是习武废物。”
戚映竹不禁想:原来她已经从鬼门关走了一圈了么?
时雨这么说以后,乌黑的眼珠子盯着她。他见她脸色透白,精神萎靡,便又安慰她:“我说你废物,不是在骂你,是说实话。”
他手指戳着女郎的鼻尖,戚映竹鼻尖被他戳得通红,她扭过了脸,躲开他的手。时雨一怔,他心动于那手感,忍不住再次戳了戳。
戚映竹:“时雨,别戳我。”
时雨无所谓地收回手:“我没有。”
戚映竹被他抓着的手,一直在努力与他抗争。这会儿他心虚松手,戚映竹也终于把自己的手腕从他那里夺走了。
她吃力地坐起来,揉着自己的手腕低头,一头乌黑的发丝流落在肩上,黑缎一般油亮温顺。戚映竹扶着自己的手腕,抬目怔忡看这趴在榻上仰头看她的少年。
表姐告诉她,这样子的时雨,居然是个杀手。
时雨……这么厉害,又这么危险么?
她昨日时模模糊糊相信,今日看到时雨俊俏中透着青涩的眉眼,又忍不住怀疑:时雨真的是杀手么?
他看着这般无害,会是话本中写的那种杀人如麻的恶魔么?
戚映竹伸手,轻轻抚在时雨的眼角下。时雨诧异地看她一眼,但他懒洋洋地俯趴在这里,并未躲避戚映竹那玉笋青葱一般的细长又冰凉的手指。
她摸得他不难受,甚至很舒服。
时雨眯起眼,眼尾微微上挑。
戚映竹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摸他的眉眼,宋凝思的告知和她自己的判断在她心中挣扎生根。戚映竹很难将时雨和杀手想到一起,而如何他真的是杀手……
她并不怕他。
她更多的是忧心,怕他杀人,也怕他被人杀。
她更多的是怜惜,年龄这般小的时雨,是经过怎样的流落江湖,才成为一个杀手。
天地荧煌,院外吹拉弹唱,宋府已经四处锣鼓喧天,在为宋女郎送亲。
那丝竹管弦声没有影响到这里,锣鼓声如长歌一般悠远,与此处宁静无关。
屋帐下,戚映竹拢衣散发,纤如月光朦胧。她垂着眼,轻声:“时雨,你小时候……是不是过得不好?”
时雨回答:“啊?还好吧。”
戚映竹抿唇,提醒他道:“小随说,你小时候被打断过腿。”
时雨回答:“哪个时候啊?我不记得了。”
戚映竹心头被密针刺入,疼得她呼吸一颤,另一手忍不住捂住疼痛的心脏。时雨慌张地要坐起来:“你心脏又疼了?我给你输内力……”
戚映竹制止了他。
她放下手,示意自己心脏没有疼。戚映竹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你从小流落江湖,受尽了委屈苦楚,才有今天这么小小年纪、却一身好本事。你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很多……你能说给我听么?”
她暗示时雨亲口告诉自己他的身份。她不怪他隐瞒她,她甚至猜得到他为什么选择隐瞒……只是比起从别人口中听到,戚映竹更想时雨自己愿意向自己展开所有的他。
时雨仰头看着她。
他有些不安。
他迟疑很久,在记忆中筛选半天,不是准备杀人,就是被人追杀。他知道戚映竹不会愿意听这些,可是好玩的事、好玩的事……时雨愧疚道:“你想知道我以前的事?可是……我以前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
他本能掩饰,眼神乱飘:“我都忘记了。”
戚映竹:“……”
二人四目相对,时间静谧,少年的躲闪,在春水一般的温柔凝视下,被风吹散。
时雨目光迷离,看着她。
他忽然开口:“我抓过一只蝴蝶玩。我没有把蝴蝶翅膀扯坏,我养了它半年。”
戚映竹眉微微一顿。